“写到郭绍虞那样也就行了”——当代儒林外传三十则

作者: 蒋寅


 
  
任中敏名讷,以字行,号半塘。以专攻北宋词、北(元)曲,又号二北,为当代治声诗词曲第一人。晚年移席扬州师院,时予求学于此而未识荆。闻先生性极苛急,以年高体弱,有只争朝夕之心,撰述尤勤奋。无论日夜,睡醒即伏案读写。时指导博士生王小盾,甚爱之,而督之极严,录取时即嘱不可结婚。小盾时已届而立之年,遂于入学前先斩后奏。先生成事不说,然至寒假不许探亲。值除夕,忽谓小盾曰:“汝可归沪探亲过年。”小盾喜出望外,先生复曰:“初二返校。”小盾初入学,先生即为制订作息时间表,手书之使张于壁。平日或潜行至小盾窗下,视其学否。此闻之汪晖云。

古文字学家商承祚,为中山大学教授,晚年罹疾,神志不清,时有异举。一日,人觉校内熊猫形陶瓷废物筒皆不见。经觅俱集于一竹林中,盖商老半夜搬运者也,谓保护国宝云。

俞平伯谙音律,精词曲。夫人许宝驯亦工丝管弹唱,堪称琴瑟和谐。平老嗜昆曲,今北京昆曲研习社为其所创。平日自亦喜唱,然嗓音欠佳,有尝聆其腔者某云:“谁若第一回听昆曲是听平老唱的,管保一辈子不想再听昆曲!”

朱东润工书,曾见绍兴沈园有其手书自撰一联,笔力雄峻,非时流书家可及。先生执复旦大学教席,昔中文系教师陆树伦治古小说,常以论文质于先生。某日,先生阅其文毕,谓曰:“文尚可,唯字须练练!”陆色惭,先生复从容曰:“当然,亦不必花太多功夫,写到郭绍虞那样也就行了。” 



朱东润书法作品

林彪事件后,郭绍虞参加批判会,被邀发言。先生谓林彪胸无文墨,却要作诗,乃举其诗一首,批之曰:“格巴里诗,韵亦勿押格(吴语)。”众乐,主持急止之,曰:“郭老,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唐弢谙于文坛掌故,同辈人物,均能一一数其出处佚事,每令人莞尔。晚年收汪晖、王友琴一对弟子,倍加爱惜。汪晖云:尝随先生在国谊宾馆撰《鲁迅传》,一日在商品部见有《裸体艺术论》,取翻览数页而未购。又见有《十日谈》全译本,值甚昂,亦无意购耳。翌日,先生忽赠两册书,视之,即上二书也。汪晖笑,言弟子诚非无力致之,不欲耳。时汪晖欲往某前辈处拜访,先生谓:“书先留此,明日带走,否则人见余以此等书赠弟子,岂不贻人笑柄?” 

翻译家梁宗岱五十年代流落广西,专心研究草药,有“活神农”之誉。本所前辈学者蒋和森神经衰弱,挑住房时贴耳于地听隔音与否。业余喜修表,求者无有不应。

一九九四年,报刊时兴“展望二十一世纪”话题,纷纷约名学者撰稿。或约史学家周一良撰文,先生谢之,曰:“以一篇千字文推算下世纪,每年才合十字,这文章如何写法?”

人谓周谷城有会必至,有至必睡,睡醒必歌功颂德。余读其晚年所著书,殊无好感。后见一佚事而印象稍改,曰:某君名衡,著书呈周,告欲名以《中鱼集》,周曰:“还是以《外行集》为好。”同为趋骛者,有风趣终不如无风趣更可厌,亦如同为佥佞,有雅癖者如康生者流,终不如无者更可厌也。

传漫画家丁聪年逾古稀,须发俱黑,或谓其染之,丁谓是己不白之冤。按《两般秋雨庵随笔》载陈句山(兆伦)年逾耳顺,须尚全黑。裘曰修戏之曰:“若以年而论,公须可谓抱不白之冤矣。”则前人已有此谑矣。

杨宪益以英译《红楼梦》著名,亦工旧诗,嬉笑怒骂,讽世入木三分,与散宜生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句云:“京城痞儿称王朔,浪子回头有范曾。老夫自在家中坐,晚年赢得好名声。”又云:“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甚传于时。

俗语云:“大树底下好乘凉。”然人傍大树亦或有受其累者。作家叶至诚自言,少时人介绍必称“圣陶老小公子”,成婚后人介绍必曰“锡剧皇后姚澄夫君”,及其子长成,人介绍必曰“作家叶兆言之父”。

朱季海为太炎先生关门弟子,晚境颇落拓,然以辈分之尊,恃才傲物。一九八六年浙江举太炎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之会。谒先生故居,朱以杖指所陈列诸版全集,朗声语傅杰曰:“这里面破句很多,每本都有错误。所以专家专家,先得钻进去,起码先把句读问题解决。”其盛气凌人每如此,而世传其佚事,愈加神化,至谓其学高深莫测。寅为硕士生日,尝购于安澜先生所编《画品丛书》读之,后记言以恙不克从事,点校托付朱季海氏。而予阅其书,标点错误之夥,为今人整理古籍中罕见,随手笺识,竟写满一整本横格稿纸。寄呈于先生,厚蒙嘉许而赐以墨宝。数年后谒于先生于开封师院寓所,未敢以此节动问,然终不解以朱氏之饱学且谙于美术史(著有《石涛画谱校注》),既受于先生之嘱,何以疏阔若是?

陆侃如获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涉及古诗《孔雀东南飞》,答辩将终,一法国教授率尔发问:“何以孔雀要向东南飞?”举座愕然,面面相觑,陆侃如漫然应曰:“因为‘西北有高楼’。”盖《古诗十九首》有“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句,则孔雀只得东南飞矣。虽属戏言,亦足见敏捷。据言此事传入国内,杨明照数语人曰:“此答可入新《世说》。非此十字,不足以尽其妙!”

杜诗专家萧涤非,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为足球队队长,曾获华北足球大赛冠军。百米成绩竟至11秒1,保持清华大学百米纪录,直至建国后。

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有云:“余曩年曾为《亭林诗补笺》,补徐嘉笺注所未及者,原稿旋失去,幸录副与吾友王瑗仲。瑗仲为《亭林诗集集注》,于徐注外采掇黄节、汪国垣诸家之笺,余笺亦收入,而没余名,此非瑗仲所为。”按:王瑗仲名蘧常,少与钱齐名,合刊《江南二仲诗》者,后以书名。其《集注》取钱补而没其名者,钱先生谓非其所为,然则谁为之者?昔汪辟疆(国垣)先生批注亭林诗遗墨,尝付上海古籍出版社,待影印出版。王蘧常间取其本,采其菁华入《集注》,虽未没先生名,而先生遗墨竟因此遏而不行。千帆先生尝为予述此事,愤形于色。盖欺生者亦必杀熟,采录副之佚稿而没其名,其迹固不远矣。



汪辟疆批校本《顾诗笺注》书影

功性喜动物,电视节目最爱看《动物世界》,尝言看动物世界比看人类世界有趣得多,舒心得多。犬子鹿菲龆丱之年喜爱古生物,每绘画比作洪荒古兽,尝语曰:“我喜欢还没有人的世界。”

城许永璋先生,即许总、许结教授尊人。壮年豪饮,尝与人赌胜,饮两三斤白酒,不进菜食。尝谓饮酒具三境界,取《庄子》篇名,一曰养生主,谓少饮足以养生;二曰逍遥游,谓微醺而神王;三曰齐物论,则酩酊而是非皆遣,物我皆忘。予见古今论酒者,此最为名言。偶阅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言唐庚谪惠州时,自酿酒二种,其醇和者名养生主,其稍冽者名齐物论。其诗又有“满引一杯齐物论”之句,许先生之语或亦有所本欤? 

扬忠先生仙去,予自港奔还送别,仓促间闻研究室尚无挽联,亟拟一联,经同人商榷,定稿为:“惟我典型,唐音宋调两朝史;曰公风义,诗伯酒雄四万斋。”略得先生治学为人之大端。先生晚年自号四万斋主,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万首诗,喝万斤酒也。

禧年文物鉴定家史树青至杭州开会,下榻之江度假村,见壁间所悬水印木刻石涛扇面,连声称好。职员告以为水印,史谛审之,曰:“决非水印,必原作。”职员再三言之,史坚称必为原作,谓:“原作毫无问题,唯用笔略有破绽,系高仿而已。”后开会时更大谈此幅扇面,知者哂之。又曾于大钟寺文物市场,见一摊主陈越王勾践剑及古剑多口,惊其精美。倾囊而购勾践剑,复定其余诸剑,归取款偿之。后知悉为赝品。盖渠日常观赏把摩悉为真品,曾不知世间仿造之术已炉火纯青,足可乱真矣。

逸梅《尺牍丛话》一则云:“张超观显贵而不废雅道。尝收集当代名人往还之书札,颜之曰‘友声’,以寓嘤鸣求友之意,此中定必大有可观。超观死,今不知所谓友声者,尚存与否?予获超观遗札一,什袭而藏之。宝人之札,人亦宝其札,殆亦理之常欤!”又一则云:“毗陵谢玉岑作札殊精雅。予与玉岑函札往还不下十余通,然当时不之重视,阅后辄弃之。及玉岑捐馆,予并一札而不可得,引为憾事。”郑氏以收藏尺牍自命,知谢氏尺牍精雅而竟弃之,则其于尺牍果有真爱乎?得张超观札而珍之,无非以显贵而已。

寿早年任职于中研院史语所,后辗转至哈尔滨师院历史系任教。工书法。“文革”中列为“八大妖怪”之一,横遭揪斗,欲自杀而恐累及家人。后闻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讯息,上书组织,云:“平生所学无以报国,愿以六十余岁羸弱之躯,作原子弹辐射之试验,以明心志。”

“文革”时复旦大学批斗张君炎,王运熙先生发言后,主事责其太无力,令其加强火力。翌日王先生上台怒指张,出以沪语:“张君炎,侬特个赤佬!”而后继无词。

涌豪敏捷有才思,出语诙谐,每令人忍俊不禁。尝乘车甚挤,遇急刹车,一胖妇愠曰:“侬做啥拿手顶牢我腰?”汪曰:“啥人顶侬腰啦?侬倒点拨我看看,侬腰勒嘎里搭?”胖妇大羞,急忙下车。

振振师从唐圭璋先生治词学,博闻强记,述古贤趣事隽语,如数家珍。每晤,必有解颐语。一九九四年晤于武当山,席间言苦于居隘,日与幼子同室看书,作杂文乃署室名曰“鸡兔同笼斋”,作随笔稍雅者则署曰“酉卯轩”。或谓酉卯皆属地支,无乃不伦。为解之,莫不大噱。时予所居傍立交桥,常苦喧噪,戏言欲署室名“车水马龙斋”,钟言何不曰“车马喧斋”,予服为一字师。

板桥生平慕徐文长之为人,尝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后陆钢慕板桥,亦刻一印曰“板桥门下牛马走”。陈灃行止慕陶渊明,恨不得为舁篮舆之门生。女诗人陈玉瑛自称左芬侍史,沈祖棻先生尝戏言愿为晏小山丫鬟,予则愿为黄仲则书僮,为磨墨钞诗。

代学人伉俪才学相埒,俱有大成者,一为梁思成、林徽因,二为陆侃如、冯沅君,三为钱锺书、杨绛,四为本师程千帆、沈祖棻。同辈中则有陈平原、夏晓虹,葛兆光、戴燕,张伯伟、曹虹。年轻一代亦多有俊彦,惜予尚未得瞻翘楚也。

者工书,南京大学胡小石、本师程千帆,复旦大学朱东润外,余知有河南大学于安澜、高文,山东大学蒋维崧,西南师大徐无闻,淮阴师专于北山,女学者则哈尔滨师大游寿。北师大郭预衡书颇似启功,见者莫不云然,而郭最恨此说,颇以为己书有启功不及处,然终嫌剑拔弩张,殊无从容意致。同辈学人而工书者,则丛文俊其首也,《中国诗学》即拜其题签。此外予所知者李昌集、刘石、徐俊、蒋述卓、沈松勤也。王筱云师姊隶书甚工,而不数见。刘石为启功弟子,尝与余论当世学者之书,而甚推其硕士导师徐无闻,以为不在博士导师启功之下。余时未见徐先生手迹,恰于游黄鹤楼见一刻石,遂摄一影与刘石共存之。










吃者多内秀。昔文学所研究人员不坐班,长年深居简出,口才不给者颇夥。据前辈回忆,俞平伯口吃明显,余冠英亦略有口吃,蒋和森口吃较重,最结者则为胡念贻。忆多年前李伊白尝笑语余,《文学遗产》编辑部五位男编辑皆口吃:主编徐公持最轻,不易察觉;编辑部主任陶文鹏次之,说话急时方见;王毅复次之,时常可见;王学泰更次之,每言必结,尤见于畅言得意时;张展最重,每言必结,乃至面红唇颤而嚅嚅难语。而诸公皆非常才也。

典文学前辈擅歌者,予所见有陶文鹏、万光治两位。一九九六年新疆会议间曾从万先生游北庭,日暮返乌市途中,歌唱逾四小时不歇,曲目遍及古今中外,尤擅少数民族歌曲。为予平生所仅见。

—— 原载 : 《金陵生小言》《金陵生小言续编》
本站刊登日期: 2020-10-22 08: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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