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中敏名讷,以字行,号半塘。以专攻北宋词、北(元)曲,又号二北,为当代治声诗词曲第一人。晚年移席扬州师院,时予求学于此而未识荆。闻先生性极苛急,以年高体弱,有只争朝夕之心,撰述尤勤奋。无论日夜,睡醒即伏案读写。时指导博士生王小盾,甚爱之,而督之极严,录取时即嘱不可结婚。小盾时已届而立之年,遂于入学前先斩后奏。先生成事不说,然至寒假不许探亲。值除夕,忽谓小盾曰:“汝可归沪探亲过年。”小盾喜出望外,先生复曰:“初二返校。”小盾初入学,先生即为制订作息时间表,手书之使张于壁。平日或潜行至小盾窗下,视其学否。此闻之汪晖云。
古文字学家商承祚,为中山大学教授,晚年罹疾,神志不清,时有异举。一日,人觉校内熊猫形陶瓷废物筒皆不见。经觅俱集于一竹林中,盖商老半夜搬运者也,谓保护国宝云。
俞平伯谙音律,精词曲。夫人许宝驯亦工丝管弹唱,堪称琴瑟和谐。平老嗜昆曲,今北京昆曲研习社为其所创。平日自亦喜唱,然嗓音欠佳,有尝聆其腔者某云:“谁若第一回听昆曲是听平老唱的,管保一辈子不想再听昆曲!”
朱东润工书,曾见绍兴沈园有其手书自撰一联,笔力雄峻,非时流书家可及。先生执复旦大学教席,昔中文系教师陆树伦治古小说,常以论文质于先生。某日,先生阅其文毕,谓曰:“文尚可,唯字须练练!”陆色惭,先生复从容曰:“当然,亦不必花太多功夫,写到郭绍虞那样也就行了。”
朱东润书法作品
林彪事件后,郭绍虞参加批判会,被邀发言。先生谓林彪胸无文墨,却要作诗,乃举其诗一首,批之曰:“格巴里诗,韵亦勿押格(吴语)。”众乐,主持急止之,曰:“郭老,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唐弢谙于文坛掌故,同辈人物,均能一一数其出处佚事,每令人莞尔。晚年收汪晖、王友琴一对弟子,倍加爱惜。汪晖云:尝随先生在国谊宾馆撰《鲁迅传》,一日在商品部见有《裸体艺术论》,取翻览数页而未购。又见有《十日谈》全译本,值甚昂,亦无意购耳。翌日,先生忽赠两册书,视之,即上二书也。汪晖笑,言弟子诚非无力致之,不欲耳。时汪晖欲往某前辈处拜访,先生谓:“书先留此,明日带走,否则人见余以此等书赠弟子,岂不贻人笑柄?”
翻译家梁宗岱五十年代流落广西,专心研究草药,有“活神农”之誉。本所前辈学者蒋和森神经衰弱,挑住房时贴耳于地听隔音与否。业余喜修表,求者无有不应。
一九九四年,报刊时兴“展望二十一世纪”话题,纷纷约名学者撰稿。或约史学家周一良撰文,先生谢之,曰:“以一篇千字文推算下世纪,每年才合十字,这文章如何写法?”
人谓周谷城有会必至,有至必睡,睡醒必歌功颂德。余读其晚年所著书,殊无好感。后见一佚事而印象稍改,曰:某君名衡,著书呈周,告欲名以《中鱼集》,周曰:“还是以《外行集》为好。”同为趋骛者,有风趣终不如无风趣更可厌,亦如同为佥佞,有雅癖者如康生者流,终不如无者更可厌也。
传漫画家丁聪年逾古稀,须发俱黑,或谓其染之,丁谓是己不白之冤。按《两般秋雨庵随笔》载陈句山(兆伦)年逾耳顺,须尚全黑。裘曰修戏之曰:“若以年而论,公须可谓抱不白之冤矣。”则前人已有此谑矣。
杨宪益以英译《红楼梦》著名,亦工旧诗,嬉笑怒骂,讽世入木三分,与散宜生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句云:“京城痞儿称王朔,浪子回头有范曾。老夫自在家中坐,晚年赢得好名声。”又云:“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甚传于时。
俗语云:“大树底下好乘凉。”然人傍大树亦或有受其累者。作家叶至诚自言,少时人介绍必称“圣陶老小公子”,成婚后人介绍必曰“锡剧皇后姚澄夫君”,及其子长成,人介绍必曰“作家叶兆言之父”。
朱季海为太炎先生关门弟子,晚境颇落拓,然以辈分之尊,恃才傲物。一九八六年浙江举太炎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之会。谒先生故居,朱以杖指所陈列诸版全集,朗声语傅杰曰:“这里面破句很多,每本都有错误。所以专家专家,先得钻进去,起码先把句读问题解决。”其盛气凌人每如此,而世传其佚事,愈加神化,至谓其学高深莫测。寅为硕士生日,尝购于安澜先生所编《画品丛书》读之,后记言以恙不克从事,点校托付朱季海氏。而予阅其书,标点错误之夥,为今人整理古籍中罕见,随手笺识,竟写满一整本横格稿纸。寄呈于先生,厚蒙嘉许而赐以墨宝。数年后谒于先生于开封师院寓所,未敢以此节动问,然终不解以朱氏之饱学且谙于美术史(著有《石涛画谱校注》),既受于先生之嘱,何以疏阔若是?
陆侃如获法国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涉及古诗《孔雀东南飞》,答辩将终,一法国教授率尔发问:“何以孔雀要向东南飞?”举座愕然,面面相觑,陆侃如漫然应曰:“因为‘西北有高楼’。”盖《古诗十九首》有“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句,则孔雀只得东南飞矣。虽属戏言,亦足见敏捷。据言此事传入国内,杨明照数语人曰:“此答可入新《世说》。非此十字,不足以尽其妙!”
杜诗专家萧涤非,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为足球队队长,曾获华北足球大赛冠军。百米成绩竟至11秒1,保持清华大学百米纪录,直至建国后。
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有云:“余曩年曾为《亭林诗补笺》,补徐嘉笺注所未及者,原稿旋失去,幸录副与吾友王瑗仲。瑗仲为《亭林诗集集注》,于徐注外采掇黄节、汪国垣诸家之笺,余笺亦收入,而没余名,此非瑗仲所为。”按:王瑗仲名蘧常,少与钱齐名,合刊《江南二仲诗》者,后以书名。其《集注》取钱补而没其名者,钱先生谓非其所为,然则谁为之者?昔汪辟疆(国垣)先生批注亭林诗遗墨,尝付上海古籍出版社,待影印出版。王蘧常间取其本,采其菁华入《集注》,虽未没先生名,而先生遗墨竟因此遏而不行。千帆先生尝为予述此事,愤形于色。盖欺生者亦必杀熟,采录副之佚稿而没其名,其迹固不远矣。
汪辟疆批校本《顾诗笺注》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