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流沙河(续篇)

作者: 曾伯炎

 

他的追思会,受武汉病毒之阻,延迟到逝世周年,才举行在成都杜甫草堂的书院。拥来的人太多,发言限3分钟,没说完又不便说的,只好说在网上了。

 

我称他文化遗民,由李书崇挽联里那句“文化重镇嗚呼哀哉”感悟到他一去,此文化城便有失了重量之感,新旧文化积存于他,从诗与文,到经与史,由朴学到哲学,文化浩劫后,如他这种饱学之士,凤毛麟角矣!不然在如此艰难的写作出版环境,他仍写作与出版了47部著作,皆有不同的文化学术含量。退休后,他还在市图书馆开文化讲座10年,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演绎到他身上,堪称气更宏更博矣,怎不令人痛惜呢?

 

他还少年,便在聂绀弩好友杲向真编的《西方日报、西苑》上,崭露头角,20出头,即出版诗集《告别火星》同时有短篇小说集《窗》问世。复出后,东南西北的出版社,争出他的诗文。他与台島余光中唱和的《蟋蟀》入选教科书。60岁了,著出的《庄子现代版》令我惊异:《红楼梦》里才女妙玉说天下文章第一是庄子,流沙河也向我说他最倾服庄子的哲学有最奇瑰的文学表述。89,64以后,他与诗绝笔,多次懊悔与忏悔说他:不该诗里写“他是人民的儿子”去赞颂64的刽子手,为此,内疚、羞赧与忏悔,这30多年,真绝了诗笔。

 

从此,他移志文字训诂学探究,他坐茶舘,摄象头对着他,只摄下他用笔在图解甲骨文金文及汉字象形的演化,和一位去考香港中文大学文字学博士女生的无偿辅导。退休这30年,他著了10多部文字学的专著,不只啣接了蜀中段玉裁、赵少咸以后文字学的断层,他还以研究甲骨文之收获,填补了许慎那本《说文解字》的缺漏。因许慎这汉代学者,距甲骨文1930年代出土殷墟,隔了两千年。

 

今天,读者赞叹流沙河一生存世47部文史哲著述。还不知他筚路篮缕,忍辱负重时,当年抹去拉大锯一身汗水,还翻译过一本英语小说《混血儿》出版哩!

 

我感受他文化蕴蓄的厚与博,是他参加1988年上海开的世界汉学家大会念的那篇轰动论文。

 

那是改革开放后,首次迎世界顶级汉学家聚会于金山。流沙河这文化遗民被召去作15分钟论文宣读,他用古汉语写的一篇《诗三柱》论文,以诗由情柱、象柱与智柱撑起空中花园之说,使全世界汉学家惊异:他们没想到文革后,中国还有如此审美高格的诗论,且能以古汉语表述,全场惊了,一齐起立鼓掌。他对我说,尽是各国老汉学家,还有瑞典诺奖评委马悦然领着成都籍的妻子陈宁祖来与他认同乡与同学。甚至著名的研究五四学者周策纵也找他交流。他受宠若惊地向我说起那盛况时,我说:那掌声,既嘲笑了当年那些棍子文章给你的羞辱,也讽刺了那些廉价对你吹捧与恶意对你的诋毁。

 

2014年,我们三家六人偕他同游台湾,在台北观赏过故宮博物院,到高雄拜会余光中夫妇于中山大学,参观过为余光中设的图书专馆,吃过余光中夫妇招待的鳕鱼,还闲话过莫言的诺奖,也遗憾过诺奖只给小说家,不奖散文家,诺奖实是欧洲人的奖。俟后,坐海滨观风景,他随口吟出一首宋诗,回大陆后我去查,竟一字不差,此时,他巳83岁了呢。这超人的记忆,文人中鲜有。

 

但他不止一次向我说他走错了路,不应弄文学,该去钻研科学。并夸他拉大锯时,在余家祠堂空地种的蔬菜,盛过许多老农老圃。听他此言,我还以有亲戚也学农业化学,跟著名侯光炯教授研究土壤,却也只做些数计与材料服务,难有创造!他志存高远,著作等身了,并不像川大某教授,一辈子就注点过一部《文心雕龙》却被人以大师称之,而他多次去川大给博士生讲课与论文答辨,尹在勤曾申请他的客座教授也难批下。他实是启功先生没文凭却有高深文化的一类,默默做文化实事,鄙弃虚名,他的单位有位爱追名逐利者,总妒忌流沙河著作与声誉都超过他,会影响到他这作协副主席升正主席,便到处造流沙河的谣泼他的污。后来,这诗人发现给流沙河设的副主席座位,他长期逃避不坐,经常空着。抓紧时间去读书写作,不是争名利的对手,即释前嫌,主动去握手言和了哩。

 

流沙河心里,只存文化本位,不屑官本位意识。当年,他在书房听到建接班人梯队,还有二梯、三梯,敢快声言排他入四梯,听得引人捧腹。评职称,他仍是文化本位,认为自已与从前北大川大的那些教授级知识分子比,他只申请了中级。后来评他一级作家,他向我嘲笑说:能说一级作家就写一级作品,二级作家作品,只够二级吗?当时,彦秀与邵燕祥的杂文正风行,他也在《文汇报,笔会》上发表“诗界五品制”嘲讽诗公、诗侯、诗伯等,不滿用文化本位去套官本位。

 

流沙河这种远离官本位与官场,我见他与草根平民却心心相印地亲热。他说,当年同他在木器社改造的那些反革命分子,尽是本份老实人,一听毛主席死了,多少人还哭得珠泪长流哩!

 

他向我说印尼华侨刘济昆的轶事:刘上小学时写诗歌颂毛泽东,在印尼就获过奖。考入大陆的川大,文革中,红卫兵发现他一只金戒子上,烙有24K,便说他比3K党反动8倍,打成反革命弄到广元与教授一齐劳动改造。

 

他的话,引我也忆起一印尼华侨学生,叫唐桂生,曾与我劳教同队。可是,他上北京外语学院时,印尼总统苏加诺来访,还临时召他去作过翻译。多年后,我向戴虞俊打听唐桂生下落,戴说,修内昆铁路中,唐与人连手抬一条石上跳板,身体单薄体力不支,跌下跳板,被压死了。

 

流沙河一听,又忆起他与几个人抬一两吨重的水泥电杆的事,称道与他抬一条杠子的反革命分子,将绳子往自已肩头这边抹两三寸,就帮流沙河乘了1/32/5的重量。认为这种雷锋行为,却因头上那顶帽子掩蔽了哩!

 

这些在他家里摆的龙门阵,更清醒了人性的良莠界线,我常遇见他待如贵宾的那些底层难友,今天的名辞叫低端群众。他常用稿费去接济这些当年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受难者。

 

10多年前,流沙河散步东风路,被一架收废品的三轮车冲倒,又遭车子挂住拖了10几米远。行人大吼,才止住,扶他起来,眼角挂破,血流滿面。行人涌来拦住惹祸者,谴责他把成都文化名人撞伤了。架驶这三轮车的农民正惊慌失措时,流沙河竟然毫不生气,叫这农民快走,自已有公费医疗去医治。这亊过了半年,有一天,这农民抱一床遂宁最好棉花弹的棉絮来慰问被他撞伤的老人。流沙河问他:挣钱修起房子了吗?答:修起了。流沙河收下棉絮,给这农民的钱,是买此棉絮价格的一倍。

 

我还听他说文联老工人钟万山的品格高,高于许多参观亩产万斤粮田的知识分子,敢在众人齐贊万斤田时,钟万山质疑地问:一万斤粮铺一亩田里,该有好厚,可能吗?流沙河著文赞扬这种老实人。并为木匠手艺精巧而成了工程师的廖鸿旭,写的一本自传,费力为他润色,还为他写序文。

 

为人民服务,早变成为官服务时,人民与平民,在流沙河心上,不仍然血肉相连吗。

 

流沙河与我从19岁的人生起步,皆起自报纸副刋。老来闲话时,我说,1957年省文联开你《草木篇》座谈会,李劼人这文学大师,毕竟修养与眼界超群,批你说的“蜀中无人,使竖子成名”还真一语中鹄。流沙河点头称是,而且补充说:自已出名,还靠毛主席给他打过5次广告。

 

我说:我们的资质,都只算中学生,想想1949年前,成都几家主流媒体,编《新民报》成都版副刋的,是华西大学孙伏园教授,早年他是在《申报》编鲁迅杂文的。主编《新新新闻》副刋“柳丝”正是留法宗左拉文风的李劼人。而编《华西日报》副刋主编,是戏剧家陈白尘呢。

 

相比较,你我还真是蜀中无人了,赶鸭子上架呵。不过承续了些家学文化与还未变质变味的学校教育,在文盲与半文盲中出人头地而已。但是,那时,我俩的上靣,也还有杨效农、西戎与李半黎这些文化底蕴深厚的领导引领。以后,便是低文化与文盲在主亊了哩!

 

当年,曾任晋绥日报总编的杨效农,交大出身。西戎,少年便以《吕梁英雄传》成名。李半黎书法有功力,叶挺等飞机失事纪念碑,也是他写的。流沙河说,还有毛大风这绍兴文化培育的文人,还见他晚年出的一本旧体诗,由中国作协老诗人荒芜给他写的序呢!

 

我说那年在北京住宣武门新华总社,想看在总社《参考消息》总编离休的效农,没见到,他住军事博物馆那边去了。流沙河说,1951年在川西日报总编杨效农屋里谈话,见效农正读着俄文原版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效农的英文,巳常被召去给省委书记李井泉接见外宾做翻译哩!又钻俄语,这种有文化的总编,文革后更难找。我告䜣流沙河,1951年,自已在春熙路商务印书馆成都分店,遇效农买一摞书抱着,还向我介绍复旦贾植芳教授编泥土社的文艺理论小册子,认为我们那时每月只发点经贴尚无工资,购买力有限,介绍读价廉物美的读物。那时,进城的老粗忙于找女生,书生仍急于补山沟里缺的书籍,这应是当时八路进成都后,两种不同的历史风景。留此存照吧!

 

我俩怀念老一辈书生杨效农的情节,流沙河在市图书馆开文化讲座时,我又见市图的馆长萧平,又像我们赞叹效农那么赞叹流沙河:他说:沙河先生80岁过了,在他书房的案头,搁着正阅读砖头厚的英文小说,其文化儲备,真深不可测!

 

但流沙河仍常称自已那些著作,难以留传于世。看了我给他从网上下载廖亦武的作品,尤其写云南土改的那些专访,这小子文字那奇异的魅力与磁力,汲引读者如身临其境的魔力,贊不绝口。他对廖家两代都有交往,亦武打他哥不该为杨书记哭两次的轶亊,及流沙河给他哥牙科诊所写凤趣对联故亊,成为书斋谈资。我说别看亦武留个光头,我在王尔碑家看到他青春时风采,可是比多少影星标致哩!流沙河说,廖的母亲就美。然后,流沙河又对我悄声说:文学这条路,我俩都走错了,唯廖亦武才是走对了的。

 

可见,流沙河宏博的视野与宽广的襟怀,以及高格的审美意识,书此,以励海外的亦武,将来获诺奖,家祭无忘告乃翁吧?

 

 

 

本站刊登日期: 2020-11-28 09: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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