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 纵览中国-China In Perspective

当局因《零八宪章》抓捕刘晓波并对诸多签署者进行骚扰恐吓，已经闹腾了好些日子，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很大反响，我却直到09年元旦还平安无事。老伴曾经问我：怎么没来找你呀？我说：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我病成这个样子，长期不能出门，不参与什么活动，所以对我不担心吧。 我这话大体属实。近五年来，我多次病危后，情况就多半如此了。然而在事实上，国保仍然对我十分“关心”，每年都是过段时间就到家里来“看望”一次，有时还送些礼物表示慰问，我住院时他们甚至赶到病房去探视。每逢国内外发生大事或者碰到重要日子，他们更是要来让我谈自己的看法，带回去向上级汇报。这一次《零八宪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又怎会放过我呢？难道真的因为对我不担心就不管我了？ 非也！ 2009年1月4日上午10点半，我还在床上睡着，老伴过来说：“张警官来了。”我身体很不舒服，但还是起了床，坐到客厅去和张警官谈话。 张警官，一级警督，早年在军队干过，是我1994年出狱后主管我的第三位警官；在他之前先后主管我的有另一位张警官和权警官，也是一级警督。这一位张警官主管我的时间最长，已经快十年了。按规矩，他一般不会独自来找我，总是有其他人同来：有时同他的大队长或副大队长和其他警官一起来，有时同本地派出所的所长或警官一起来，有时同我老伴学校的保卫处处长和其他干部一起来。当然，偶尔也一个人独自来，那是在没什么要紧事的情况下。这一次，他就又是独自来了，我想，大概还是简单的例行公事吧。于是，请他抽烟喝水，同他闲聊起来。 他说：本来早就该来了，但是他自己发烧多日，一直在输液，老婆又住院半个月做手术，他得去照应，所以拖到今天。 接着谈我的身体。他说：“你今天的气色比我上一次来时要好，只是走路仍然不那么稳。可不敢停药啊！我的一个刑警队的朋友，中风后本来已经治疗得很有成效，他以为没事了，就停了药，结果很快恶化，瘫在床上不能动了。” 我说是啊，绝对不能停药。几年来，我一直坚持每天几次服多种药，过段时间还连续输液，必要时还去住院，所以能够把生命维持到今天，而且没瘫。 谈话的气氛很好。但我明白，虽然他这一次仍像是例行公事，却不会是只来同我闲聊。果然，他很快就转到正题上，换了种比较严肃的声调说：“我今天是带着任务的。” “是吗？带着什么任务？你说吧！”我心中有数，笑着应了一句。 “零八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零八宪章》吧？” “对，是《零八宪章》。你签名了？” “不错，我签名了。” “你为什么签名？你们要搞什么活动？” “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文件，觉得应该签名，就签了。这只是表明一种公民的意愿，没有搞什么活动。” 我问他看过这个宪章没有，他说没有看过，我说你应该看看再来同我谈这个问题。 他问我宪章讲了些什么。我说，只不过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允许的范围内，要求整个国家的一切都严格按照联合国宪章和国际人权公约办事，实现全人类共同追求的普世价值，包括自由、民主、人权和结束一党专政、各级官员全民普选、司法独立、军队国家化等等。只有这样，中国才能获得健康发展的保证，真正成为现代国家。 张警官又问，这个宪章是你们共同商量的吗？我说，不知道有什么人商量，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在网上看到这个东西后，觉得有道理，说出了大家的共同愿望，就签名表示赞同了。大家都希望国家朝这个方向发展。到目前为止，签名的人数已经超过七千，还在继续增加。 说到这里，我突然问：“怎么，你们是要追究我吗？” 张警官连忙回答：“不是的。追究你干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怎么追究？” 我说：“是啊，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怎么追究？但这只是你的想法，有些人很可能还是想追究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犯法，因此，不管我的身体是不是病得很重，也没有追究我的理由。当然，如果真要追究，我也不怕。既然已经病成这个样子，我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死在哪里都无所谓，把我再抓起来，让我死到牢里去，我也不在乎。二十年前把我抓进监狱，并且剥夺了我的一切，我就不在乎；在监狱中几次差点死掉，我同样不在乎。现在仍然如此。” 张警官没有反驳，却顺着我的话说：“唉，当年那样对你，只有中国才会发生。” 他这种态度并不使我吃惊。在多年接触中，我和不少警官都已经彼此了解，他们当中一些人很正直，在事实上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敌人，反倒在许多大问题上和我有相同的看法，只是在执行公务时不能太明确地表达罢了。今天，张警官一个人同我谈话，而且，据他自己说，今年十月他就满六十岁，要退休了，显然已经没有多少顾忌，所以坦率地说出了一些心里话。 于是我进一步阐述了若干观点。我说，《零八宪章》并没有提出打倒和推翻共产党，只是希望共产党尊重和接受公民的要求，实行宪政民主。共产党自己搞的宪法，必须真正执行，不能继续只作为摆设哄人。胡耀邦、赵紫阳二十多年前就提出，共产党也应该在宪法范围内活动，但是他们的主张被否决了，自己也被打倒。这是共产党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的悲剧。如果真能按他们当年的主张办事，或者说，如果在拖延了二十年后终究能够改弦更张，走宪政民主的道路，那么，只要你共产党干得好，人民就会通过选举让你掌握政权；你共产党什么时候干得不好了，人民就会通过选举请你让位给别的政党；如果别的政党也干得不好，而你共产党经过改造有了进步，人民认为还是你共产党比较好，又会通过选举重新把你请回来执政。波兰共产党本来很坏，在民主浪潮冲击下被迫把政权让给团结工会，人民选举杰出的民主战士瓦文萨担任总统。但是瓦文萨治国无方，不得不被当初选他上台的人民在新的选举中推下台去，而原来担任波共部长的克瓦希涅夫斯基，在改造了原波共的性质和宗旨之后，赢得了人民信任，则被选为新的总统。克瓦希涅夫斯基领导波兰成就非凡，赢得了全世界尊重，因而连选连任。他法定的两届任期满后，在已经非常民主的波兰新一届大选中，同时当选为总统和总理的昔日“童星”卡钦斯基兄弟，都是曾经夺得政权又失去政权的团结工会的头面人物，瓦文萨当年的左右手。他们显然吸取了瓦文萨执政失败的教训，积累了许多新的经验，所以再次赢得了广大选民的信任。台湾的情况与此有相似之处。国民党原来也搞专制独裁，但在蒋经国废除党禁报禁之后，台湾就走上了民主政治的康庄大道，不仅实现了政治生活民主化，而且带动了经济大发展，成为世所瞩目的“亚洲四小龙”之一。继任者李登辉晚年沦为政治变态狂，但在任时自有赫赫功绩，开创了中国领土上掌权者不由执政党“钦定”而由全体选民投票决定的先河。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民进党赢得大选，“百年老店”国民党失去执政地位，黯然下野，四年后又重蹈覆辙。马英九接任党主席后，通过党内改造，却使国民党大翻盘，在2005年12月3日夺取县市长选举的辉煌胜利，并为08年大选胜出奠定了坚实基础。另一方面，陈水扁是人民通过选举让他当上总统并且得以连任的，但他贪污腐败，人民就在他刚刚下台时通过司法途径把他送上了法庭，真正做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体现了宪政民主的伟大和威力。波兰也好，台湾也好，都应该是我们的榜样，可我们就是不学，这怎么行呢？比如，像江泽民和李鹏那样的家族，不仅在政治上犯了大罪，而且成为中国最无耻的大贪，为什么不敢动？为什么依然权势熏天，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为什么人民对他们只能容忍，不能要求依法制裁？为什么要求依法制裁这种人的公民反而总是受到打击迫害？根本原因就是没有实行宪政民主，当权者仍然顽固地坚持独裁专制。现在，越来越多的各阶层的人士以公民身份在《零八宪章》上签名，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呼吁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种政治力量的健康成分和全国人民站在一起，形成一种声势浩大的公民运动，从政治体制改革着手，尽快改变这种可怕而危险的现状！这种呼吁难道不应该有吗？难道应该害怕和反对吗？ 我讲这一大篇话时，张警官基本上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听，偶尔还附和几句。我老伴一直站在边上，听我说得差不多了，就指着我对张警官说：“你们可以让他开一个讲座。”张警官的回答是：“别说给我们开讲座，就是在社会上开讲座也应该啊！” 张警官走后，过了很长时间，老伴才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说死在哪里都无所谓呢？他们是不是真要再次抓你，让你死到监狱里去？”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确切地告诉她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也无法确切地预知自己和别人的命运。我能够表达的只是自己的信念和决心。 是的，为了自己的信念，我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2009年1月6日6：27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