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语言、文化和汉人移民问题之我见

<P align=left>我没有去过西藏,对西藏问没有任何感性认识,唯色女士的西藏文字是我了解西藏的重要窗口,因而首先向她表示感谢。同时我也感到,唯色在西藏语言、文化和移民问题上表达的思想,与我在这些方面固有的基本观念有不少分歧。因而特借拜读唯色新作"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他们来\’援藏\’!"一文之机,谈谈我的一些相关看法。</P> <P align=left>&nbsp;首先谈语言问题。我对语言的基本观念很简单,就是普通语言学的观点。普通语言学是什么观点?普通语言学说,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我再更具象一些说,语言相当于斧头。语言是用于沟通的,斧头用于劈柴的。人在斧头上的伦理是,哪把斧头劈柴最好使我就用哪把斧头。那么,我的在语言上的伦理因而就是,哪种语言最有利于沟通就应该使用哪种语言。对当下藏人而言,藏语和汉语哪个最有利于沟通?自然是汉语。那么在我看来,汉语在藏地越来越普及就不算是负面现象。</P> <P align=left>&nbsp;这个关系也适用于汉语内部。我"最母的母语"是汉语里的河南话。河南话里保存有很多古词,有的古得跟《诗经》和《尚书》一样。河南话里有很多非常传神的象声词和摹状词,普通话里根本没有。可是随着普通话的普及,河南话里那些特色词、<BR>&nbsp;特有词马上要绝迹了。可以说,当下河南话像藏语一样在趋于式微,甚至可能比藏语式微的速度还快。对此我虽然感到可惜,但我并忍心称之为普通话"入侵"河南话。为什么?因为对于河南后生来说,普通话是比家乡话更好使的一把斧头。为更好地"打柴",为更好的谋生,我赞成他们放弃家乡话,选择普通话。</P> <P align=left>&nbsp;对英语和汉语的关系,我也持同样观点。前几年在中央电视台董倩主持的一档节目中谈英语在中国本土对汉语的冲击,我的态度是欢迎。我甚至主张,县镇一级公共场合的指示标志也要中英文双语。为什么?为学童提供一个力所能及的环境。形势比人强,英语的国际普通话化趋势是不可逆转的现实,我们应该适应它,而不是排斥它。母语依恋和所谓民族感情固然是人之常情,但普通语言学的语言定义是更本质的常情,即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而不说语言是最重要的乡恋工具或最重要的民族感情寄托物。因而对任何一种语言抱遗老心态,我都是不以为然的。</P> <P align=left>&nbsp;中国需要一个共同语,世界也需要一个共同语。德国人和法国人对英语的霸权地位态度截然不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有一次在柏林,我碰到一位看上去很有文化的中年绅士。我以英语向他问路,我不懂德语,他说他是法国人,不懂英语。以他的身份判断,要么是会说英文而故意不说,要么是压根儿不会说英文。他为什么故意不说?或者,他为什么不学英文?我只是瞎猜,是不是缘于法国人对英语的"弱势傲慢"呢?德国人在这个问题上则很开放。有一次我在海德堡大学作学术交流,著名汉学家瓦格纳教授现场宣布:"今天使用的第一语言是中文,第二语言是英文,德语属于非法语言。"大家一阵笑。另有一次,是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一位德国学者对我感叹道:"多亏这个世界有英语,帮助我们沟通,否则就太不方便了。"我对此深表赞同。</P> <P align=left>&nbsp;我再举两个不会英语导致不便的例子。在柏林一个饭局上,我遇到一位车臣的女记者。她的母语是车臣语,外语是俄语。我的母语不用说了,外语是英语。我们俩在语言上没有交集。结果怎样?虽然我们是两个大活人,实际上则等同于两只葫芦。在苏格兰城市格拉斯哥一次国际笔会会议上,有一位古巴诗人,母语是西班牙语,另外还会三、四其他小语种,可就是不会英语。结果,在那次会议上,他是最惨的,跟傻子一样,或者根本就是个哑巴。因而事实证明,英语的霸权地位是我们感恩的对象,不是我们责备的对象。汉语在有关地区的霸权地位,我也持同样态度。至于目前官方在藏地具体推行何种语言政策,我因没有感性认识,暂不多谈。如果在这方面存在问题,那也只是政策偏颇的问题,不等于汉语的强势地位在道义上有问题。</P> <P align=left>&nbsp;再来谈谈文化问题。我对文化也持工具论的态度。文化像语言一样,也是斧头,哪个好使用哪个,不存在亲疏问题。我不会由于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石斧头而拒绝使用铁斧头。同样,我不会因某种文化是所谓民族的传统文化而排斥明显更"好使"的外来文化。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是相对的,今天的传统文化五百年前可能是外来文化。藏传佛教今天似乎是最地道的藏文化,<BR>&nbsp;可在唐朝文成公主和尼泊尔樨樽公主时代,佛教却是西藏的外来文化。佛教是这两位公主带到西藏的,此前西藏无佛教。文化也不是亘古不变的,而是不断消失的,无数的民族文化消失在本民族的历史长河中。基于此,我对任何以保护民族文化之名拒绝外来文化的提法都保持距离,无论其名是保护藏族文化还是保护中华文化。</P> <P align=left>&nbsp;这里我想引述唯色女士的一个具体提法加以分析。"在十多年前,深夜走在帕廓街上,会听见狗的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如今,街边弥漫着烧烤火腿肠羊肉串的油烟味,小巷里也有\’四川小吃\’、\’清真拉面\’的饭馆还亮着灯开着门。"唯色是把它当作负面现象写的,我却不认为这些现象负面。如果"寂静的夜空"是最高境界,那最好去高原旷野放牦牛,因为那里的帐篷之夜比帕廓街更寂静。我很感谢北京能吃上新疆的孜然羊肉和杭州的小笼包子,如果在北京也能喝上家乡的胡辣汤就更好了。由此我想,拉萨人有四川小吃、清真拉面可供选择,是值得感谢的,而不应忧虑和厌烦。一座城市,饮食多样化,口福更丰富,有什么不好呢?</P> <P align=left>&nbsp;最后谈谈移民问题。移民像刮风,高压区自然向低压区流动。一个民族,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很正常。一个民族,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也很正常。更重要的是,无论王小二过年还是芝麻开花,也都是暂时的、此刻的。风水轮流转。这个二百年你是王小二,他是芝麻,下个二百年就可能他是王小二,你是芝麻。因而近年汉人移民藏地太多,"挤占"了藏人的空间,不值得大惊小怪。三百年前和六百年前,蒙古人和满人不也挤占了汉人的地盘吗?民族没有天然边界,所有的边界都是暂时的。大家共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说他要挤死了,你这里松死了,你也不让他来几个人到你这里松活松活。千万别说为你的子孙后代保留生存空间,五十年后子孙后代在哪里还不知道呢,五百年后谁是你的子孙后代更说不准。蒙古人当年为他们子孙抢占的地盘最大,可那地盘如今在哪里?当年驻扎全国的蒙古军队的子孙又在哪里?不要把今天藏地来了汉人移民看成是汉人占藏人的便宜。二百年后这些汉人移民的子孙也是藏人的子孙,为什么?混血了。请看今日的拉丁美洲,哪个是白人的子孙?哪个是黄人的子孙?哪个是黑人的子孙?哪个是印第安人的子孙?全是,全不是,互相是,分不出来了。通过几百年的生殖器大混插,全他奶奶的混在一起了。</P> <P align=left>&nbsp;北京有了韩国村,那是进步开放的象征。拉萨有了河南人,也未必就值得褒贬。假如真有一天600万藏族像满族一样消失了,也无须悲伤。为什么?藏血稀释了,并不是被绝灭了。作为民族没有了,可作为血脉仍然存在。就像藏獒与内地土狗杂交,二百代之后,纯种藏獒没了,可血脉并没断绝呀,又不是把藏獒全宰杀吃肉了。</P> <P align=left>&nbsp;上述语言、文化、移民各点,我谈的只是这方面的一般道理,不涉及具体的现实政策。至于具体政策,我无比反感北京对达赖喇嘛的嘴脸和措词。大语言、大文化、大民族的沙文主义,我反对;小语言、小文化、小民族的固步自封主义,我也反对。德国、俄国右翼敌视外国移民我反对,穆斯林原教旨主义看西方人的目光也无比糟糕。如今的拉萨街头,"背着书包的汉人小孩在爬树,打着毛线的汉人老太在散步,这里有一桌四川人在路边打麻将,那里有河南人在喊\’加气加气加液化气\’。"在唯色的语境中,这些市井现象是恼人的。我觉得这不够稳妥。以藏族利益的看守人自处,值得敬佩。但是如果遗老气息太浓,甚至带有原教旨主义的味道,可能并不利于藏族同胞。但是无论如何,我仍然再次感谢唯色文章带给我的那些有关藏族的知识和对西藏问题的关切。另外,我的上述看法也许涉嫌"政治不正确",甚至与联合国的一些精神不符。果如此,我期待着各位的讨论商榷和批评指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