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EM>(卓別林與梅蘭芳等人1930年于梅蘭芳訪美期間的合影)</EM></P> <P>1930年8月,一位著名的學者從美國哈佛大學講學歸來,見到胡適時說美國只知道三個中國人,即蔣介石、宋子文和胡適。胡適笑道︰“還有一個,梅蘭芳。” 梅蘭芳之所以能成讓美國知道的“還有一個”的中國人,蓋因從這年2初月到6月末他在美國巡回演出,大獲成功,使美國人第一次“見識”了有我國“國劇”之稱 的京劇,引起轟動。梅蘭芳的美國之行是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事件,更是當時中國“萬眾矚目”的大事,不過30年後梅蘭芳本人的回憶錄《舞台生活四十 年》,對這一段“生活”卻絕口不提,而不久前的電影《梅蘭芳》對此也僅一筆代過。</P> <P>梅蘭芳赴美演出,具體事務由他的“智囊”和“戲袋子”齊如山精心打理,可謂功莫大焉。更難得的是,齊氏確是歷史的“有心人”,歸國後寫下《梅蘭芳游美 記》,詳細記下了此行的點點滴滴——不僅記下諸如此事如何促成、怎樣籌措演出經費、如何尋找美方“經紀人”、演出盛況、美國政學各界及從戲劇專家到普通觀 眾的反應等“大事”,而且細到中美舞台對比、所乘舟船所住飯店價格及房間是否有浴室、參觀好萊塢各電影公司名字、甚至出國前為防在外國“出洋相”在西餐館 如何練習吃西餐並且連參加“演練”人員的名單都一一“記錄在案”,具有豐富的文化、社會、政治、經濟史的史料價值。</P> <P>到美國演京劇,國人當時都認為是匪夷所思之舉,這個動議,最初卻是好幾年前,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Reinsch)向北洋政府時的總統徐世昌提出的。因為他曾看過梅蘭芳的《奔月》,所以在他辭職卸任、徐世昌為他餞行的宴會上說︰“若欲中美國民感情益加 親善,最好是請梅蘭芳往美國去一次,並且表演他的藝術,讓美國人看看,必得良好的結果。”由于在座者對此皆以玩笑視之,芮恩施進一步強調,這話並非無稽之 談,他深信藝術欣賞、理解最少國界和民族障礙,因此用藝術“溝通兩國的友誼,是最容易的”,他還舉例說,以前美國和意大利兩國人民有不十分融洽的地方,後 來意大利一位大藝術家到美國演出,“竟博得全美人士的同情,因此兩國國民的感情親善了許多。所以我感覺到以藝術來融會感情是最好的一個方法。何況中美國民 的感情本來就好,再用藝術來常常溝通,必更加親善無疑。” 芮恩施曾是美國威斯康星大學政治學教授,1913年出任美國駐華公使,1919年巴黎和會的決議傳來,他認為列強出賣了中國,尤其是美國總統威爾遜出賣了 摯友中國,出離憤怒,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決定與威爾遜絕交,並宣布辭職。由此可見,他提出梅蘭芳訪美,增進美國社會對中國的了解和友誼,並非偶然。具體在 美國聯絡、極力促成此事的則是後來被“別了”的燕京大學校長、後任美國駐華大使的司徒雷登(Stuart,John Leighton)。顯然,此時他們就知道“軟力量”的巨大作用,而近代以來文化交流幾乎一直是“歐風美雨”向中國的單向度流動,所以他們主動提出讓梅蘭 芳赴美演出以增加美國對中國文化、中國人的了解確實難得。這種文化流動的“不平衡”當然不可能因一兩次演出而改變,但作為美國人,他們盡可能增強中國文化 對美“輸出”的良苦用心則不可不察。</P> <P>但梅蘭芳劇團是私人劇團,訪美演出完全是民間行為,與美國演藝界聯系自然頗費周折。從提出此議到最後成行,將近十年之久。</P> <P>首先要解決的是經費問題,司徒雷登和辛亥革命功臣、國民黨元老同時又是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事變的李石曾積極活動,發動為梅捐款,功莫大焉。而 美國的邀請單位,幾經周折最後由1926成立的“華美協進社”發出邀請信;“華美協進社”是由胡適、張伯苓、梅貽琦和大名鼎鼎的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 (John Dewey)等幾位中美學者共同發起的,是一個以促進中美文化交流為主旨的非營利性團體,成立後的首件大事,就是邀請梅蘭芳訪美。對梅的訪 美,胡適大力支持,梅蘭芳不僅多次與居住在上海的胡適通信,還幾次專程到上海拜訪,向胡適了解美國的風土人情,觀眾的愛好和欣賞習慣、美國劇院狀況等等, 胡適總是給以詳盡的介紹,從整個出訪的演出策略到演出劇目的安排、角色的搭配等,胡適都積極地出主意。胡適後來曾談到:“他(梅蘭芳)每晚很賣氣力的唱兩 出戲,招待我們幾個人去听,給他選戲。那時一連看了好多夜。梅蘭芳卸妝之後,很謙虛,也很可愛。”胡適還用英文寫了一篇宣傳文章《梅蘭芳和中國戲劇》,被 收錄在一位名叫歐內斯特·K·莫的先生編纂的《梅蘭芳太平洋沿岸演出》的英文專集中。在美期間,胡適的老師杜威設盛宴款梅,以杜威在美國學界、文化界的巨 大影響,自然有“轟動效應”。所以,梅回國後,再三向胡適表示深深感謝。在美聯系劇場,良非易事,“梅黨”對劇場提出了非常嚴格的要求︰劇場主人“須以極 優的禮貌對待梅君”、“須給梅君自由演輟權”、劇場的級別要高、劇場不要太大因恐不易滿座、劇場主人對梅的演出不能報完全的商業態度。又是司徒雷登在美積 極聯絡,終于找到合適劇場。</P> <P>促成他赴美演出的這些人物,芮恩施、司徒雷登、李石曾、胡適乃至杜威,在幾十年後全都成為“最最反動”的人物;而“美帝”也成為“最凶惡的敵人”。在新建 立的社會結構中,梅蘭芳也必然被組織進來,對政治開始“覺悟”。1955年第9、10兩號合刊的《文藝報》發表了梅蘭芳批判胡風的文章“偽善的假面具和惡 毒的真面目”,文章很短,只是表態性質,但說明他已不能脫離“政治”。其實,如果他不識時務地提到這些人物,當時也不可能公開發表。1961年8月8日梅 蘭芳逝世,11日的《人民日報》登載了由新華社發布的“梅蘭芳同志小傳”,只提1949年後的四次出國︰1952年到維也納參加世界人民和平大 會,1953年赴朝慰問演出,1956年率領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到日本訪問演出,1957年參加中國勞動人民代表團赴甦慶祝十月革命四十周年,而對他 1949年以前訪日、訪美、訪甦這三次對他藝術生涯有重要影響的出國演出卻只字未提。另外,幾十年來齊如山對梅可謂恩重如山,但梅後來在《舞台生活四十 年》中卻少有提及,因為齊如山在1948年去台,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去台灣即是罪大惡極。</P> <P>又是幾十個春秋過去,這些人與事現在已漸漸“脫敏”而歸于平淡,開始被“去妖魔化”,但電影《梅蘭芳》對此卻仍完全回避。而且,對以齊如山為原型的邱如 白,更是無中生有地“添加”了許多負面元素,形象被嚴重歪曲,這可能是為了增強戲劇性,但更可能是因為齊的去台因此可以大膽歪曲。從這些省略和歪曲,倒可 以窺見《梅蘭芳》“生產者”(投資方、制片人、編劇、導演)的心態與心境,或許情有可原,終究令人遺憾。心態心境的不同,相同的導演拍相似的題材,水準便 完全不同,甚至判若兩人。同是陳凱歌導演,同是“戲子人生”,《梅蘭芳》與《霸王別姬》間的差距簡直不可以道里計,真可惜了藝術才華逸群超眾的陳凱歌,浪費了絕佳題材的“梅蘭芳”,能不令人遺憾深深?此種心態,當然不能或主要不能歸咎于“生產者”,而在于基本的“生產環境”。在這種“生產者”不得不謹小慎 微、創造力大受限制的“生產環境”下,文藝還想高度繁榮?還想產生具有世界影響的“軟實力”?我早就說過,對藝術的繁榮而言,寬松的“制度環境”,遠重于 金錢。</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