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無數同胞的心靈被槍彈洞穿,被坦克輾碎。我目睹了長街上的殺戮,目睹了天安門廣場的最後時刻,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後,竟是萬念俱灰的幻滅,就是那瞬間我決定了後半生的路向。二十年來我都沒有披露投奔怒海的詳情,我寫的六四回憶錄凡言及黃雀行動,都用假托地點與人名。今見《蘋果日報》首度報道內情,多位當事人亦公開現身說法,我便說說自己的故事。</P> <P>六四之後我和作家劉心武倉卒離開兇城北京,南下避禍,蟄伏於山區十餘日,劉終被電召回京參加「清查」。七月間,一位交情甚篤的香港友人忽來找我,告知有一作家遁來廣東亟待營救,他帶來照片讓我確認。我一看,正是被當局通緝的七名知識分子之一蘇曉康!友人只是港商,不知應該如何運作,我也徬徨無計,便讓他回港找劉達文,劉一定能和支聯會聯繫上。</P> <P>未幾,黃雀行動便有回應。我依安排到東莞虎門與蘇曉康會合,與黃雀接頭細節一如《蘋果日報》所述。我們被安排到一間空置村舍等了兩天,黃雀來告:今晚上船,船上是現役軍人,你們不必害怕,是自己人。</P> <P>是夜登船,是一艘高速快艇。夜色中看去船上六七名軍人似是武警。我和蘇曉康還有一位掩護他的人被塞進船艙,旋即快艇顛簸着直奔外海。艙裏機聲轟隆,我們蜷縮其間,完全不知外面曾發生槍戰。直至到達安全水域艙門才打開。軍人們都穿着斗篷雨衣,看不清面孔,及至登岸前夕才有一名操普通話的軍人鑽進船艙,說他們都是為了民族大義而冒死做這件事,問我們能不能寫下自己真實名字,萬一將來他們也要逃亡,也好告訴香港政府他們曾經營救過甚麼人。我這才知道對方完全不曉得我們是誰,便感動得熱淚盈眶地寫下姓名(幾年後才聞說此次行動還有女兵,而且發生槍戰,船上有人受傷)。</P> <P>黃雀已在登岸處等候,然後驅車進城。此前我來過兩次香港,認出是旺角。到了一間寫字樓,見到人稱六哥的陳達鉦,而開車接我們的就是他的兄弟七哥。稍候片刻,朱耀明牧師便來將我們接走,送到劉千石家住了一晚。</P> <P>由於情況多變,其後我們轉移了多處住所。《蘋果日報》報道的那幾個庇護屋,我全都住過。先住沙田一間公寓,業主是民運支持者,無償把寓所交支聯會使用。所有六四流亡者都要藏匿行蹤,不得拋頭露面,但因營救我們的費用是支聯會和香港學聯各負擔一部份,所以香港學聯代表要見我們一面,於是在沙田某酒家我初次見到了香港學聯的蔡耀昌。之後蘇曉康迅速離港赴法,我再被轉移到西貢庇護屋。記得那晚是中秋節,車上有朱牧師和劉千石,途中會合另一人。來者和我握手問候,他就是何俊仁。</P> <P>我在香港滯留四個多月,直到美國開始接受六四流亡者,我在等候赴美期間才離開庇護營地住到劉達文家。在劉家我開始寫歷史紀實《血路 1989》,並有了出門自由,我去見了老朋友羅海星的太太作家周蜜蜜,那時羅海星已因黃雀行動事敗而被捕。還記得支聯會給我一個應急電話號碼,萬一出門遇警察盤問,即致電此人。他就是《蘋果日報》報道提到的那位警司。</P> <P>八九年十二月,我離開香港赴美,迄今已二十年。往事歷歷,時至今日,我最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感謝香港市民,你們沒有忘記六四,歷史也不會忘記你們所做的一切。<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