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伊力哈木(下)

<P>六<BR>“維吾爾在線”被伊力哈木當作自己的兒子。</P> <P>“ 維吾爾在線”的辦站宗旨是“認識維吾爾歷史,弘揚維吾爾文化,增強民族意識,推動對外開放,促進維吾爾自治區發展”。不過,伊力哈木對我介紹,除了拾遺補 缺,為維吾爾人搭建一個漢語門戶網站外,使漢族人和維吾爾族人有個了解、交流的平台,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為通過網上文字交流,可讓那些無從全面了解維吾爾 人的漢族人,能有了面對面的機會。</P> <P>每次我們見面,他必談到“維吾爾在線”,每談到這個網站,他一定要 在“我們維吾爾在線”幾個字上加重語氣,其熱情和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把大量業余時間傾注于此,論壇更是花費他極大時間,只要有時間,幾乎每個帖子、每次 爭吵他都要認真點開看。他幾乎熟悉每個ID的觀點和最近說了什麼。</P> <P>我在“維吾爾在線”注冊發過幾篇文章後,他再和我聊天,完全把我當成和他一樣整天泡在這個論壇上的人,興致勃勃地談起某個ID某個爭論。其實我並不經常造訪,我登錄論壇,時間也更多地花在 仔細看那些與新疆問題有關的長篇論文或資料上,因為在我看,大部分爭論文章幾乎不含任何營養,它只陳列和展示雙方的偏見和狹隘。可是,當你面對那個熱烈與 你交流對他兒子看法的父親,我只好對那些我完全不知道的事頻頻點頭。</P> <P>他真是愛這個兒子,甚至他在說某某某ID一定是“五毛黨”時,都興奮得滿面紅光,在他看,多個“五毛黨”入駐,說明真是有影響力了。</P> <P>我曾經是個優秀的論壇版主,用超凡的精力和熱誠很短時間內讓自己掌管的論壇興旺起來。但那是在8、9年前,到了今天,我不但平時各種亂七八糟的愛好和活動多,經常要去訪問的網站也多得顧不過來。</P> <P>在我的文章屢屢被伊力哈木從我的博客轉載到在線的論壇後,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羞愧,終于下了狠心,答應做個認認真真的版主。慚愧的是,我自律性如此之差,我的熱情維持了兩三個月,在經歷一次網站關閉後,等到再恢復,我只是偶爾點個卯。我只能這樣給自己找解釋理由,因為網站關閉太頻繁,所以上“維吾爾在線”很 難成為一種固定習慣,尤其是今年最後一次關閉,持續之長,到它在海外設置服務器再度運行後,我一次也沒有訪問過,只在7月5日深夜,通過代理服務器艱難地 爬了上去。</P> <P>如果從增進維吾爾族和漢族的互相理解這個任務看,我覺得維吾爾在線的社區的目標根本沒有實現,甚至我沒有看出論壇上活動頻繁的ID們,在互相理解上有什麼明顯改觀。這個論壇社區上,內地漢族的ID約佔一半,甚至更多,在我看,漢族ID上來確實 是為好奇所驅動,但表現卻像壓根就沒有去理解和傾听維吾爾人聲音的打算,因為他們要忙著與民族情緒做堅決斗爭。很多時候,論壇看上去就是《環球時報》、 《人民日報》被零零碎碎搬了上來。而維吾爾族的ID,你同樣可以看到很多人身上有著濃重的《環球時報》和《人民日報》的痕跡——《環球時報》上“西方”與 “中國”被置換成“漢族人”與“維吾爾人”。同一個系統教育出的兩個民族,在此相遇往往會以互相扣帽子而告終。</P> <P>伊 力哈木非常期待的有大量維吾爾族人參與的情形,更在現實面前嚴重踫壁。在新疆坐辦公室的人,看到“維吾爾在線”論壇上火爆的話題和爭論,多半先會被那些標 題嚇住,所以,“維吾爾在線”社區,游客遠多于注冊的人,注冊的人中,真正活躍的永遠只是一小部分。“你別看他們不發言,他們只是怕丟了飯碗和烏紗帽而 已,我們新疆很多人其實都在看我們維吾爾在線的。”伊力哈木很有成就感。</P> <P>伊力哈木也許是對的。以我的 長期泡論壇經歷,觀念一開始就有巨大分歧的人,一旦爭執,從來不會一方承認另一方的觀點,雙方爭的不是事實如何、邏輯如何,而是誰勝誰負。即使一方當場將 另一方打得落花流水一敗涂地,輸掉的一方只會選擇機會再來。然而,爭論過程中,雙方已經悄悄完成了部分事實和立場的交換,即便一個ID與另一個ID從此結 仇,他也會無意中受到對方的影響。交流的真正作用顯現,是在爭論雙方離開爭奪勝負的現場,回過頭與自己的 “同志”踫撞之時,這時,他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從對手那里悄然接受的東西傳播出去。公開的爭吵最終一定會在參與者中形成某種普遍的共識,而隔離爭吵,則永遠 沒有共識。</P> <P>“維吾爾在線”頭兩次被關時,伊力哈木難受得簡直要瘋了,我甚至能從電話這頭听出他想從胸 膛里扯出什麼來。我開始擔心他這種情緒極容易受刺激的性格,在這種時候我發現,其實他是個非常固執很難做出妥協的人。直到有一次,他終于學會語重心長地教 育下令網站立即關閉的小辦事人員︰“維吾爾在線”是手續合法的正規網站,得到自治區各級領導的支持和關懷,是展示我們國家開放和民族政策一扇窗口,你把它 關了,正好給西方敵對勢力以口實,你意識到了它對國家形象的損害麼?這樣的責任,誰都負不起啊。</P> <P>當伊力哈木開始習慣自己的寶貝兒子一次次要求“被自殺”時,他這套將“維吾爾在線”的重要性上升到國家形象的說法已完全失去作用。</P> <P>使 他情緒急劇低落甚至氣急敗壞的只有兩件事,一個是網站被關閉,一個是被請去連續喝好多天茶。他狀如被囚禁于聖赫勒拿島的拿破侖,原地轉著圈圈,滿嘴 “王八蛋”地痛罵小小的辦事員、小小的官僚竟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我就要打開網站,我看他們能怎麼著,我還怕他們抓起我去坐牢麼?”</P> <P>伊 力哈木是個總能頑強地樂觀起來的人。上次,他可能和我整整嘮叨了兩個小時對網站被關閉的憤怒,下次去,他會像在井岡山茨坪的毛澤東一樣向你描述起他想創辦 一個搭建中國與中亞貿易平台網站的宏大的願景。他可以募集到多大規模的資本,可以有多大的輻射影響力,地方可以選在哪里,辦公樓會怎麼樣,又多少各個民族 的青年精英在這里能找到工作,共產主義的宏偉藍圖似乎明天就可實現。</P> <P>他突然會冒出一連竄金光閃閃的創意,比如哪些漢語世界的網絡工具,可以被翻譯後,在完全空白的中亞國家擁有廣闊市場,他放佛身後有一面巨大的地圖,他隨時起身不斷在上面插上旗幟。——怎麼樣?我這個主意不錯吧,我們維吾爾在線可以做得事情多得狠!</P> <P>七<BR>我寧願天天听伊力哈木在我耳邊贊美維吾爾人,也不願多听一次他對自己民族的批判。</P> <P>我記得只有兩次伊力哈木緊攢拳頭談起他的“維吾爾人需要大死大生、大災大難”,此前,我已在“維吾爾在線”看過他那篇寫得零零碎碎不成文章的文章。</P> <P>夜 深人靜時分,听他民族反思,我看到屈原、陳天華、王國維、茨威格們不死的靈魂在我們倆的身邊舞蹈。他面孔扭曲,咬牙切齒、呼吸急促、雙眼噴火、渾身發抖。 他像溫柔地撕裂自己的皮膚般細數著這個痛恨著的深愛著的民族,這個墮落的民族、這個犯罪的民族、這個沒有靈魂的民族、這個被絕望淹沒的民族、這個被仇恨詛 咒的民族、這個被艾滋病浸透了血液的民族、這個應當為自己羞愧而死的民族、這個沒有未來的民族、這個只有死過一次才能活過來的民族……</P> <P>在 網上,他經常也會為給內地漢人造成強烈惡感的維吾爾人的小偷、吸毒、敲詐問題解釋辯護幾句,當我談到人們認為維吾爾族和其他民族一樣享受了太多優惠政策 時,他會激動地說起很多民族政策的扭曲事實與真相,但他談到維吾爾族社會異常痛苦的現代化轉型困境時,他會一點一點細數維吾爾族精神上的墮落和麻木,數到每根骨節都喀嚓做響。他痛恨那些不但把自己變成犯罪分子,還把孩子們也變成犯罪分子的“口里齊”(“口里”意為內地,“齊”在維吾爾語中有“者”或從事某職業的意思),痛恨那些絕望中擁抱極端主義宗教的人,痛恨那些幻想著獨立後只要把新疆的石油賣給西方人就可像科威特人一樣只管享受的人、他痛恨那些把自己 的同胞當作要錢要權工具的官僚、痛恨那些對自己民族的痛苦麻木不仁卻只盯著自己飯碗里二兩肉的知識分子——你看看,全世界有哪個民族在這麼短的時間里,不 到一代人的時間里,一下由一個純樸樂觀善良的民族變成了一個令人不齒的墮落、絕望的民族?</P> <P>伊力哈木對 某些民族政策恨得咬牙︰我們在變成什麼樣的民族?我們是一個有信仰的民族,但現在卻是盜竊、吸毒最多的民族。一個維吾爾人,他去偷去搶去犯罪,沒人管沒人 抓,但如果他去談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和宗教問題,去反映現在真實的民族問題社會問題,馬上就會有人去抓他去關他。他掉到水里快淹死了,喊救命,警察路過 不會管,他喊一句反動口號,警察立即會跳到水里把他抓起來。那些維吾爾的特權階層,只管把我們整個民族當成自己向漢族人索取特殊權力利益的人質,那些漢族 特權階層,也只管把我們整個民族當成要挾中央的工具。我公開的時候,當然要罵中國民族政策王八蛋的地方,但對你自己的民族,你不能讓大家把一切都怪在漢族 人身上,去從別人那里找借口,一個民族如果對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找到了借口,這個民族就是個最不幸的必然要滅亡的民族。我要是共產黨,我給你獨立,我要看著 你墮落滅亡的笑話。自強者,天助之,不是嗎?</P> <P>你上次也給我講,浙江人怎麼起來的,台灣人怎麼起來的, 不就是靠傳統的標會聚集原始資本嗎?我也給你講過我們維吾爾族也有個和標會一樣的互助集資的工具,不同的地方,就是有個分羊的儀式,由發標的人分羊。但是 你看溫州人起來,生意做到新疆來了,我們維吾爾人在干什麼?歷史上,我們維吾爾人在做大金融大買賣的時候,溫州人算什麼呢?過去漢族人什麼時候生意有我們維吾爾人做得遠?但你看看我們的有錢人,漢族好的沒學到,壞的全學到了,有錢了不關心教育不關心未來,去行賄去吸毒,我們是身體上在吸毒,精神上也在吸 毒……</P> <P>我很恐懼這樣的時刻,當他細數著自己可憐可恨可悲的民族時,對我這樣一個默默的听者,也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折磨。我被一種巨大的悲愴的力量緊緊地壓在椅子上無法動彈。</P> <P>按 照我們愛國青年的慣常標準,伊力哈木是個不折不扣的“維奸”。曾有一位網友讓我辨析一個叫“罕見”的人的言論,並問我如何看待此人起名“罕見”,我回答 道︰“起漢奸(罕見)這樣的名字,顯然是表達這樣一種觀點,今天被罵成‘漢奸’的人,內心是真正痛徹地愛著自己的苦難民族的,而這個民族之苦難,多有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原因,最後,‘漢奸’是種智力和精神上高貴的尊號。”</P> <P>伊力哈木不是個好穆斯林,煙不離手,因為身體不好,酒比以前喝得少多了。關于宗教,伊力哈木知道維吾爾族被漢族人歧視的原因之一,就是對穆斯林的普遍偏見。雖然他知道我並非那種對維吾爾族的宗教信仰心存偏見的人,伊力哈木還是喜歡對我一遍遍反復強調。維吾爾族是突厥人,不是阿拉伯人,整個突厥語世界都很世俗化,沒有哪個突厥民族國家是被宗教極端主義左右的,中亞有些突厥民族甚至也吃豬肉。</P> <P>伊力哈木說起過網上流傳關于巴勒斯 坦人和疆獨的互相勾兌的文章,意為中國政府一直在飼養白眼狼。他說這肯定是個無知的憤青造謠帖,想當然地以為維吾爾人會和阿拉伯人有什麼親緣關系,維吾爾 人當然也會同情巴勒斯坦人,里邊除了宗教情感外,更有對弱小民族的同情,但在他熟悉的維吾爾人里,雖然同情巴勒斯坦人,但顯然普遍更喜歡猶太人。</P> <P>我 很怕與他說起維吾爾族的現代化轉型問題,因為它比起漢族人的“西化”要糾結復雜得多。一個願意用最大的誠懇和理性去辨析的人,必須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痛 苦。因為維吾爾族的現代化過程中的內在糾結,不可避免地要與漢族與維吾爾族的關系緊密纏繞在一起。維吾爾人由傳統的農業和商業民族走向現代工商業民族,漢 族人肯定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肯定也起到了刺激性的反彈作用。</P> <P>一個肯定和希望漢族人能繼續起到積極正面作用的維吾爾人,同時又看到了在漢族人普遍的觀念中,維吾爾族只是一個“能歌善舞”、充滿“異域風情”的、可供旅游參觀的、日益將生活在櫥窗中的民族,其內心的苦痛掙扎可想而知。</P> <P>在 看待維吾爾的傳統宗教和文化問題上,伊力哈木處于一種矛盾心態,他似乎沒有力氣去仔細考慮這些問題,只是偶爾談過,宗教如果能完成現代化轉型,只起到一個 民族道德、價值觀念和文化習慣源頭的作用,那就很好。至于民族文化,他覺得他以往在這個方面發言很少,他要好好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今天的維吾爾人不可能 因為十二木卡姆、因為突厥語大辭典、因為福樂智慧受人尊敬。猶太人就不是因為《聖經》、《塔木得》受人尊敬的,如果猶太人只有前人的創造,猶太人和維吾爾 一樣不為人所關心。</P> <P>“唉,我要是可以分出幾個哈木來,肯定會寫出很多東西,這些東西我根本考慮不過來。”</P> <P>伊 力哈木推薦我認識了一位“我們維吾爾人的拉什迪”,他希望我能好好宣傳一下他這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同胞。“拉什迪”能寫非常優美的漢語詩歌和散文,但他的文 學作品都是維吾爾語的。我很慚愧,維吾爾人在漢族人心目當中,普遍只是與“小偷”、“好打架”、“恐怖分子”等關鍵詞聯系在一起,甚至連這些漢族人最關心 的問題,人們都無法公開談起,他的“安拉已死”又會有何人關心?</P> <P>“拉什迪”抱怨,從沙特過來的宣揚“ 瓦哈比”宗教極端主義的東西可以公開出版沒人管,而他的對傳統文化和傳統宗教批判的東西,卻不能公開發行。這是我完全無法探知的一個世界,我沒有語言,只 能默默听他。這種被兩種極端力量層層壓抑覆蓋的夾縫中努力用筆挖出一點點可以呼吸的洞穴的人,我無法公開對其表達敬意。 <BR>我覺得,有沉默寡言的“拉什迪”在場,伊力哈木的精神壓力和負痛會輕很多,至少他會自覺地為自己悄悄地卸下一些東西。他經常會完全不顧“拉什迪”的靦腆和緊張,羅盡世上最華麗的語言,向我拼命贊美就坐在他身邊的民族的驕傲。</P> <P>其實,“拉什迪”們非常擔心人們談起他。漢族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維吾爾族知識分子心中的怕。</P> <P>八<BR>在維吾爾在線,曾有一位遠比我投入更多精力管理論壇的漢族人,他是我的同行。他只是看到過伊力哈木的文章就被伊力哈木俘獲了。</P> <P>我 很多次會下意識地提醒自己,我要時刻警惕伊力哈木,我不能被他蠱惑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方向。他是個巨大的黑洞,我只是個路過被他的引力俘獲的小行 星,我可以保持安全距離地繞著他轉,絕不可一時沖動被他從此改變了人生軌。很多次,我會突然打斷他的話,告訴他,現在我在提醒自己,你是個擁有邪教教主魅 力的家伙,我不能被你給施了法術。好了,你可以繼續說了。</P> <P>這種時候,伊力哈木會盯著我笑起來。</P> <P>“唉,你幫過我們很多忙,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其實吧,我覺得像你這樣的人很少,我不想麻煩你的,但你還是可以幫我們多說說話,多宣傳宣傳我們的網站。”</P> <P>我不知道怎麼幫助伊力哈木。他要教書、他要辦網站、要救助維吾爾流浪兒、要贊助支持一些維吾爾孩子求學、要支持維吾爾人維權,他還生意要做,甚至他還在股民論壇上寫文章——“你不知道吧,我在那個論壇,很多人崇拜我的”。</P> <P>伊力哈木曾離異,前妻留給他一個女兒,這個在北京讀書的漂亮的小女孩兒我只見過一次(伊力哈木給她起名“維吾爾利亞”,讓這個北京生北京長大的孩子永遠不忘 自己的故鄉自己的民族。——這個名字曾引來質疑和責難,伊力哈木說,我當時就是要給她起這個名字。說起此事時,正值戶籍檔案電子化、各地紛紛出台起名規範 化的草案。伊力哈木介紹,為使維吾爾名字與漢語譯音規範化及電子錄入方便,地方出台了一個維吾爾標準名字的東西,維吾爾人起名,只能從那幾百個里邊選,如 果一個有文化的人想給自己孩子起個表中沒有的、有新意的名字,理所當然會被拒絕。你們漢族人以前可以叫“衛華”,現在可以叫“嘉豪”,維吾爾就永遠只能叫 “買買提”?)。這個精力旺盛容易亢奮的人,有段時間身邊只有那個追隨他的學生和他妹妹照顧他。我覺得這樣的人的單身生活不但節律無度易損健康,而且情緒 也非常容易劇烈起伏走極端。我曾經還試圖介紹一位很優秀的維吾爾族女性給伊力哈木認識,可惜對方對伊力哈木毫無興趣。</P> <P>我知道伊力哈木有時眼楮望著我時,想說什麼,不過,他總是欲言又止。一個人他知道自己具有某種力量,但卻克制不用,本身也是一種無聲的力量。</P> <P>伊 力哈木說,北京有藏學會,什麼時候有過維吾爾學會?到處有人在關心西藏問題,沒有誰在關心維吾爾問題。藏族人有王力雄,王力雄有唯色。我們啥都沒有。藏族 人的生存處境比我們好得多,國家每年對西藏是倒貼,而新疆是倒過來的。但人們同情藏族人,歧視維吾爾人,漢族的官員老板整天圍著各種活佛打轉轉,我們呢, 漢族人踫到的不是賣羊肉竄的,開飯館的,就偷錢包的、吸毒的。你知道劉志霄(《維吾爾通史》漢語、維吾爾語版的作者)吧,他做報告的時候,他的維吾爾語里 借用漢語的詞匯比我們還少,他死的時候,我們維吾爾人排著隊為他送葬。當然,我們維吾爾人自己也不爭氣,我們缺少能用漢語寫文章的人,我們學社科專業的人 少,我們的聲音發不出來。我們其實很需要你這樣的人,可我們維吾爾人沒有像你這樣能寫的,藏族人不但有王力雄,他們自己也能寫,他們的聲音能進入漢族主流 社會,我們沒有。</P> <P>“嗯~,你要幫幫我,幫我培養出幾個像你一樣能寫的維吾爾人。”我當然願意,但我能做的,只是如果有維吾爾學新聞專業的學生,我可以業余時間多交流,但我很難想象我介紹一個維吾爾族學生到市場化媒體時,會踫到怎樣古怪的表情。</P> <P>伊力哈木迅速地在自己培養自己,他讓我每天把我訂閱的《南方都市報》評論郵件轉發給他,他要一篇篇仔細閱讀並轉載,偶爾,他也動筆寫。“有一天,我們維吾爾在線也要像《南方都市報》一樣,每天有我們自己的評論,我們不但要批評他們,還要拿出建議給他們。”</P> <P>許 多維吾爾在線的朋友經常提醒敲打伊力哈木,他在新疆的朋友們也提醒他,——隨著維吾爾在線的影響力日漸擴大,他的話語權隨之被放大。同樣的話以前說和現在 說,效果已經完全不同,很多人勸告他,說話不要太放肆,不能再向以前那樣口無遮攔。這種勸告對伊力哈木似乎是無效的,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經常不分場合地攻擊 地方領導。</P> <P>伊力哈木並不總能做到他極力想做到的理性。譬如他曾在分析民族政策的由來時,有時會傾向于 陰謀論的解釋,作為一個幫觀者,我並不認為那種邏輯經得起仔細的推敲,就像所有中國人在試圖證明自己憑空的動機猜測有道理時,都會舉珍珠港的例子一樣。有 時候,我知道去反駁珍珠港的例子並不成立(航母是海軍最重要的兵器,是珍珠港襲擊成功之後才逐漸形成的共識,當時羅斯福等認為海軍最重要的武器是戰列艦而 非航母,羅斯福知道偷襲陰謀把航母調出讓日本人撲空的說法顯然不合理),並不能解決最根本的問題,不同處境的人,在解釋同一問題時,會有完全不同的傾向, 與邏輯能力與見識無關。</P> <P>事實敘述的真實性,在不同的人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在劇烈的矛盾沖突中,符合不 同人群共同生活經驗的、可傳播的觀念和事實,需要抽離具體的情境,甚至要有身份能完全超越的人才能得出,對維吾爾人、對藏族人、對漢族人(相對西方世界) 都是如此,如果一個人身處其中並被強烈煎熬,卻能做到這一點,就實在有點非人類了。</P> <P>邱曉剛曾這樣總結︰“人們常常對弱小一方許多年後還努力維持仇恨的做法不解或非議,然而考慮到他們除了訴諸道德別無平衡之術,也許該給他們更多的同情,一個處境逼仄的群體,其心理不可能不是狹隘的,這需要理解。”</P> <P>自去年奧運之後,伊力哈木情緒敗壞的時候明顯增多,當然,也因為他被帶去喝茶有關。那段時間,我不在北京,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他支持鼓勵那些在北京入住酒店被拒絕的維吾爾人去打官司。——在他看來,北京與新疆相比,就像美國與中國相比。他常說,北京的國安也好國保也好警察也好,都有非常好的修養,知道文明執法,尊重程序,他也只敢躲在北京胡說八道。他曾自嘲,是不是我沒出息,在新疆我肯定不敢批評政府,我現在經常都不敢回新疆。但是在奧運期間煽動打官司控告民族歧視的,無疑是非常犯忌的行為。</P> <P>有一次我到他家時,他才剛剛結束喝茶,情緒極為低落,他說我已經做好交代家產該分給誰該怎麼管的準備,我想我是不是該去坐牢了,這樣下去我實在受不了啦,我都說你們還不如把我拉出去槍斃算了。唉,我的這個腦子已經快不行了。我坐牢也好,槍斃也好,總算解脫了。</P> <P>年 初,伊力哈木有次電話里突然沒頭沒腦的說,如果現在有人說要去炸汽車,我會說我不攔你們,去死吧,大家都死了才會有人在乎你們,唉,我不怕監听,我就要說 給他們知道。听到這次伊力哈木被捕消息後,一位朋友說,他心里很難受,因為有天伊力哈木在MSN上說,我們的人民要流了多少血淚你們才肯關心我們?他無法 承受這份沉重,把他刪除了。</P> <P>在這個時候,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表達一種同情和理解,當一個人、一個群體無法知曉另外一個人、一個群體的處境和感受時,同情甚至都是淺薄的,僅僅是出于一種對自己良心免于不安的反應。</P> <P>今 天,我曾試圖回憶與他最近相見的細節,尋找到他會因情緒日漸失常觀念變化的跡象,沒有。雖然,他年輕的妻子和2歲的兒子突然被從阿圖什接來,讓我想起也許 他是在做最壞的準備。但我記得最後一兩次見面時,他曾興致勃勃提出建議,等他再準備好一些資料,把一些想法厘清,由我執筆幫他系統整理記錄他的觀點,出一 本書。“我要自己開印,既要讓漢族人听到我們維吾爾人真實的聲音,還也要影響那些腦子不好使的家伙,怎麼樣?我這個計劃想了很久,這次咱們一定要把它做出 來。”</P> <P>九<BR>韶關出事時,我正在為別的事情焦頭爛額,好幾天後才上網看視頻看報道。</P> <P>我覺得,它無疑是中國民族隔膜和民族矛盾不斷積累下來必然要引發的悲劇。</P> <P>在 漢族人看來,維吾爾人完全是法律上享受“超國民待遇”的特殊民族,因為內地城市里,維吾爾族小偷極為猖獗,賣糕敲詐勒索者,甚至往往以暴力威脅,但警察幾 乎不管。在內地漢族聚集區發生這樣的事情,維吾爾人形象可想而知。中國的民族政策,普通漢族老百姓很容易感受到其明顯的優惠性和傾向性,但一般不認為它不 恰當,但是對維吾爾族人,人們顯然認為,他們是被政府縱容慣壞了。</P> <P>在新疆本地與維吾爾人混居的漢族人 那里,這種感受就更為強烈。我的同行C,是從爺爺那一代就開始住在二道橋的漢族人。他認為,維族人可憐,受政府欺負,但漢族人更可憐,受維族人和政府的雙 重欺負。在C的記憶里,他從小到打就一直被維吾爾同齡人欺負,在胡同里獨自踫到一群維吾爾年輕人時,只能硬著頭皮不看那一片敵視的目光,但往往還是要被肩 膀故意撞一下,胳膊肘故意踫一下,至于日常生活中,維吾爾小攤販只針對漢族人的強買強賣則給他留下了極為強烈的刺激。直到1997年烏魯木齊抽調軍警大規 模打擊“三種勢力”。——多少年來,我一直生活在沒有安全感的環境里,看到我們自己的軍隊來保護我們。公共汽車、商場到處要開包檢查,但只查維吾爾人不查 我們,哪個老維敢頂嘴,上去就是一槍托,要不就直接丟車上去抓走,我當時終于出了一口惡氣。C說,他剛到北京時,甚至都有抓住一個維吾爾人痛打一頓的沖 動。</P> <P>中國是個地域歧視和城鄉歧視極為普遍的國家,即使主流文化中也隨時充斥著地域性的歧視,譬如春晚 的各種小品類節目就不斷地重復塑造一種身份和性格的偏見。不過,在社會封閉時代,它帶來的問題並不嚴重,並且它本身就是封閉時代的必然產物,但在開放時 代,它的傷害性和副作用就明顯顯露出來。漢族人之間尚且如此,加上疆獨和反恐因素,則維吾爾人與漢人之間可想而知。</P> <P>于 事關民族問題不得報道討論,只能依賴互聯網上私底下的傳播討論,維吾爾人是犯罪民族且不知好歹妄圖獨立的看法逐漸發酵升溫,這種觀點不但在《環球時報》培 養的讀者那里普遍存在,在自詡價值觀向西方看齊的人那里也普遍存在。幾年前,“殺光這些維吾爾畜生” 的說法就在互聯網上出現,但在中國,這類不和諧的聲音一般會自動消失,但情緒卻並不會消失甚至因此升溫。</P> <P>所 以,韶關民族沖突事件中,視頻中施暴者的殘酷和狠毒並非毫無來自。傳言中的強奸案本身就是民族隔閡和民族仇恨的產物。盡管傳言中,強奸—迅速破案-迅速釋 放,再強奸-再迅速破案-再迅速釋放,還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十來天內。放在任何時候,它都不符合我們起碼的共同生活常識,但事發後,很多人依然堅信發生了 連續的輪奸案——在一個維吾爾族工人只有八百人的兩萬人的大廠里。因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中,維吾爾族人就是這樣不可理喻的野蠻人,而政府則是不可理喻 的縱容維吾爾人的政府,至于事後政府的說法,因為其公信力早已流失,政府的話肯定與真相相反。所以,在韶關的工廠,參與施暴的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動員和任何 事前組織,積蓄已久的憤怒可以一瞬間就爆發出來。</P> <P>伊力哈木後來說,那不是斗毆,是針對維吾爾人的種族仇殺。它當然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它是民族政策失敗的產物——民族仇恨驅動的一次民族沖突。</P> <P>7月3日,我的博客上有人跟貼道︰“牛博對維吾爾人遭受的慘劇失聲了。”7月4日,一個跟貼這樣警告︰“如果涉及到漢回之爭,那我的槍只能對準你了,不許動,動就打死你,知道不,小子!”</P> <P>當然,偏見不會對足夠文明的人產生行為扭曲的作用。廈門的一位朋友說,前些天,廈門的城管砸了一個維吾爾族人的瓜攤,市民們聞知後,紛紛跑到那個維吾爾族人那里去買瓜,7月5日之後,他擔心那個維吾爾族人的攤子是否會被同一撥人砸掉,沒有。呵,廈門這偉大的城市。</P> <P>如 果官方對韶關事件出于其既有邏輯中的善意,故意隱去民族特征,將之盡量克制地描述為一次刑事案,這種善意能有多少人領情。而那個倒霉的朱某,如果官方報道 屬實,其實只是又一個“羅剛事件”中的“梁少南”而已,我不知道他會遭遇什麼樣的懲罰,處在他那樣的位置,無意中觸踫引發的一連竄大規模的血腥暴行,是否 會讓他在日後依然認為,他或許不該寫那個帖子,至于維吾爾族人,他的看法卻一點沒錯?</P> <P>施暴者炫耀功績的視頻被上傳到網上後,視頻內容本身以及大量跟貼者盛贊壯舉的言論,對維吾爾人的刺激可以想象。</P> <P>在 平時,維吾爾人可以上網看到漢族人對維吾爾人的討伐和仇恨,但漢族人卻看不到維吾爾人的聲音。來自維吾爾人的這種情緒恐怕要更復雜更為強烈。我幾次听過新 疆的漢族朋友說,如果沒有“維獨”,我們沒準會支持自己搞疆獨,央企把新疆的資源全部搶走了,我們什麼都沒有,十大富豪里,一多半是從內地跑這里沒幾年就 閃電發家的。</P> <P>新疆本地漢族痛恨的對象往往清晰而具體,維吾爾族人的痛恨則往往會遷移到整個漢族人身 上。我在做維吾爾族流浪兒從事小偷問題調查時,也听到有反扒組織成員說,有次抓到小偷,對方理直氣壯搶人,說,你們到新疆搶了那麼多東西,我們才偷了你多 少東西,你能搶我怎麼不能偷?這個邏輯把反扒組織完全听傻了。</P> <P>我的那位同行C,近幾年回新疆時,驚訝地發現,周圍很多漢族人開始同情維吾爾人,覺得維吾爾人可憐,政府什麼也不給他們,工作機會也沒有。而在以前,維吾爾族人針對漢族的攻擊行為特別多的時候,周圍沒有人不恨維族人的。</P> <P>—— 回到韶關事件。近幾年,隨著嚴打三種勢力,新疆的治安秩序大為好轉,但在維吾爾族的部分群體中,生活發展空間卻日漸逼仄。為緩解新疆本地尤其是南疆維吾爾 族社會巨大的失業人口壓力,于是有了政府組織大規模勞務輸出的決策。據“維吾爾在線”斑竹海萊特介紹,一直盛贊資本主義、堅信經濟終是解決一切問題最重要 途徑的伊力哈木,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時,一致贊美這項在他們看來是遲到的舉措——任何一個農業民族變成工業民族,都必須經歷遠離家鄉、拋棄土地走進工廠接受 雇佣剝削的痛苦洗禮,不如此,無法從農村進入城市,也無法由傳統走入現代。</P> <P>不過,這個在內地是以自發 力量驅動的人口流動,在新疆,是以強烈的計劃經濟的方式進行。一個英明正確的政策,只要通過官僚系統的動員執行,它必然帶有這個官僚系統各級組織成員執政 水平的強烈印記,它甚至決定了一項政策最終效果。上層出思路,中層分任務,基層則粗手粗腳落實任務。如同內地許多地方搞計劃生育一樣,勞務輸出在許多地方 伴隨著各種不可思議的強制和懲罰性手段。一項本應該緩解民族問題的政策,在執行中出現了大量足以抵消其積極意義的反作用。幾十年來,中國的民族政策莫不如 此。</P> <P>而韶關事件視頻里,那些操兩湖口音的施暴者,並不知道四千公里外,那些同為勞工的維吾爾族人是怎麼來的。據一位此前曾報道過新疆勞務輸出的同行介紹,勞務輸出主要是女工,那些男性勞工很多是怕他們正愛戀著的古麗們到了內地會被人搶走才積極報名的。</P> <P>韶 關事件,檢討的不應當是當地企業——他們未必真需要千山萬水從新疆組織來的勞動力,他們原本就擔當了一部分可以不承擔的促進民族關系的職責。需要反思的 是,政府動用其強大的行政動員能力時,完全未考慮到社會和民族情緒,未考慮到其行政動員能力本身帶來的巨大副面效應。7月5日烏魯木齊騷亂發生時,談到韶 關事件,一位新疆本地的漢族同行這樣說︰“你讓天生經商的民族去種地,去打工,這和組織販黑奴販豬仔有什麼差別,新疆的石油工業不允許維族染指,卻假惺惺 讓人家去廣東打工。中石油在非洲都不敢這麼干,非洲規定必須雇佣本地多少工人,就這樣,甦丹反政府武裝仍然不干,認為中國人搶了他們,才綁架中國工人。”</P> <P>主 體民族與少數民族對各自在國家所處地位感受截然相反的例子,並非只有今天的中國,當年甦聯的情形與今天的中國幾乎完全一樣。但專制國家並非總是如此。伊力 哈木曾對我說,毛澤東的時代,新疆的民族關系比現在好得多,相比之下,也有真正的民族平等,對毛澤東的意識形態他縱有千般不喜歡,也因為這點會懷念那個時 代,會感謝毛。立在喀什噶爾清真寺對面的毛澤東像,據說是因為當地人阻攔才沒有像其他地方那樣在二三十年前消失。認為毛的時代民族關系比今天更好,在新疆 幾乎是各民族的共識。然而,解釋卻千差萬別,最愚昧瘋狂的,莫過于認為那個時代的民族關系是靠王震的槍桿子出政權的結果。</P> <P>在 我個人看,無論你認為中國今天的民族政策有多糟糕,漢族是一個多麼缺乏與異族擁有共同生活經驗的民族,尤其是與文化、種族有迥然差別的民族,但中共建立政 權後,它的民族政策和民族理論大幅提高了漢族人的政治文明水平,在觀念上,是革命性的巨大進步。甚至它在一段時間里,可以因民族政策實際執行的效果,有足 夠自信去嘲笑某些西方發達國家。此前,烏魯木齊的名字是帶有民族歧視色彩的“迪化”,它是一座長期執行赤裸裸的種族歧視政策的城市。</P> <P>然而,毛時代實現民族平等民族團結,用的是復雜問題簡單處理的手段,即國家控制了一切社會資源,控制了每一個社會成員的生老病死。高度意識形態的政黨,以超民族面貌出現,它只要在社會資源的調控和對社會成員的控制上,采取均等和稍稍的向少數民族傾斜的政策,就必然會贏得各個民族的基本認同。但這種社會組織卻 是以低效率和高昂成本運行的社會,它必然無法維系。</P> <P>改革開放後,民族政策中甚至加大了傾斜的力度和具 體範圍,但社會的資源分配和機會分配,顯然已遠非國家能直接掌控,在民族自治區,民族政策的調整範疇應適用于一切領域,而非只由地方政府直接掌控的政府機 關以及文教衛和國有企業,但問題是在這個國家,有些法律是永遠只寫在紙面上的。而不在其調整範圍的地方,市場經濟追求效率的必然邏輯下,只要是市場機會認 為雇佣漢人就更便捷,便會無情地排斥少數民族。如果加上當地國家機器的加速腐敗,資本對權力的腐蝕,央企對地方的掠奪。縱然真有對少數民族的千般照顧,維 吾爾族人的日益被邊緣化和生存空間日益狹小,便是無法阻擋的自然趨勢。</P> <P>7月6日凌晨,我和C兩人守在 線上,一邊互相報知對方最新信息,一邊討論新疆民族問題的癥結和由來。C的家在烏魯木齊領飯巷和新華南路一帶的維族聚集區,他父母住在一幢混居著維漢兩個 民族的居民樓,他的父母在外面沸反盈天的喧鬧聲中坐臥不寧。C說,無論如何,我下次回去一定要讓父母親搬離那里,今夜之後,兩個民族肯定會埋下新的仇恨的 種子,那里絕對不能再住了。</P> <P>同時在線的,還有一年前我在烏魯木齊踫到的大牛,他感慨道︰“不幸一語成讖,《烏魯木齊篇︰找個肩頭痛哭一晚》。我特別難過,像我們去年奧運會前的那次二道橋大酒,會不會成為絕唱?”</P> <P>7 月7日,更大規模的騷亂。在緊張焦慮和難以言傳的傷痛中,我突然想起我竟然又忘記了寫楊增新這個人。我用心尋找這個人的資料,是因為幾年前在一個論壇潛水 時,看到一個向上級政府反應地方民族政策問題的公開信,第一自然段中就出現了當年“楊增新將軍”如何如何的字樣。這個1928年7月7日遇刺身亡的人,居 然在80多年後還被人記起,這是怎樣一個傳奇的人物。在包爾汗、廣厚的回憶錄中,對這個雲南蒙自人平靜、誠懇的懷念和追憶之情頗能動人。我曾和伊力哈木爭 論過這個人,伊力哈木認為他是個搞愚民政策的混蛋,在我看,他是中國舊文化訓練出來的杰出統人物,只有曾國藩堪與之相比。我一直想為之寫個長篇,告訴迷信 槍桿子的憤青,無論是在民族問題還是對外爭取平等上,有一種力量、智慧和藝術,是他們完全不懂的。</P> <P>7月8日凌晨,伊力哈木被捕。我第一次與伊力哈木深談時,就有強烈為他寫傳記的沖動,一半是對這個人的傳奇和能量的由衷崇拜,一半是為他身上的東西所打動。</P> <P>我做事從來喜歡拖拉,但我在內心答應自己的這篇關于伊力哈木的文章,拖拖拉拉卻是由于某種隱約的怕,就像我始終不願靠他太近的緣故。從伊力哈木給我電話開 始,我枯坐一夜,很多東西想寫,讓我坐立難安,卻敲不出幾行文字。連續不眠,終才寫出半篇,卻為發布與否猶猶豫豫,我征求意見,只為獲得鼓勵。這是一件奇 怪的事情,當所有的人都建議不發時,我發現,專政的恐懼在于人內心中自身的恐懼,恐懼是會互相傳染的,這個是可以克服的。</P> <P>當我回撥伊力哈木的電話,總是提示已轉移至人工呼叫時,我發給他一條短信,希望他還能看到︰“你一定要堅持住,好好活著。”</P> <P>再見,伊力哈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