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蝉的歌声听上去那么欢乐,谁知竟是生命的挽歌。 </P> <P> 一 </P> <P> 人的一辈子,记忆中总会沉淀几件事情永远挥之不去,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跳将出来,在你的眼前鲜活起来。 </P> <P>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乘飞机从美国到中国。在机舱的座位上安坐下来后,我拿出一本在机场书店购买的畅销悬疑小说,这是我打发漫漫旅途的必备之物。 </P> <P> “你好,我叫罗伯特。”是我座位旁边的那位先生在说话。他是个干干巴巴的白人老头,看上去应该超过80了,穿戴得整整齐齐,很精神的样子。一口中文说得挺地道,如果你闭着眼睛听他说话,会以为他是个中国人。 </P> <P> “您可以叫我林。您的中文说得真好。”我对他微微一笑。心里想,他的家人怎么会放心让一个80多岁的老人自己满世界跑? </P> <P> “我是在中国出生的,在中国待过很多年。”罗伯特说这话时透着几分自豪。 </P> <P> “是吗?”我挺高兴遇到一个中文流利的老美,眼睛顺便瞟了一眼他手里拿的那本中文书,书名是《蝉的研究》。 </P> <P> “您是生物学家?研究蝉?”我好奇地问。 </P> <P> “我不是生物学家,虽然上大学的时候学过生物学。”罗伯特轻轻地翻了翻手里的书,然后又合上了。 </P> <P> “土话管蝉叫‘知了’。中国有不少文人喜欢蝉。好多古诗词都是咏蝉的,还有一些画也是以蝉为主题。”我使劲在脑子里搜索有关蝉的线索,结果很有限,我不清楚人们为什么喜欢蝉。 </P> <P> “世界上有2000多种蝉的变种,它们有些很有趣的特性。蝉的幼虫一生在土中生活,将要羽化时,于黄昏及夜间钻出土表,爬到树上,然后抓紧树皮,蜕皮羽化,然后就开始了它短暂的高歌时节,不久,它的生命就结束了。”罗伯特缓缓道来。 </P> <P> “蝉的歌声听上去那么欢乐,谁知竟是生命的挽歌。”听了他的介绍,我有些感慨。 </P> <P> 罗伯特似乎很享受蝉的世界,接着说:“不同的蝉生命周期是很不一样的。2年,3年,5年,7年,11年,13年,最长的是17年!也就是说,它们在土中蛰伏数年,出土羽化几个星期,最多几个月,就没了。” </P> <P> “蝉的生命周期数,怎么听上去都是素数?”我觉着很奇怪,“您知道,在数学里,素数除了能表示为它自己和1的乘积以外,不能表示为任何其他两个整数的乘积。”我是学理工出身,多少有点数学的底子。 </P> <P> 罗伯特高兴地笑了:“的确,蝉的生命周期是素数。今天遇到一个数学家,省去了我不少解释。” </P> <P>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知了也是‘数学家’不成?”我也笑了,为自己的发现得意,但也十分不解。 </P> <P> “是的,拜造物主的恩赐,它们是很优秀的‘数学家’。据科学家解释,蝉的这种奇特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以便安全延续种群,因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罗伯特在说着这些蝉儿的时候,声音里有种父亲夸儿子的自豪。 </P> <P> “原来如此!生命真的很奇妙。”每次旅行我都会学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P> <P> “其实我喜欢蝉不是由于它们生物习性,是其他原因。”罗伯特转过头,眼睛透过飞机的小窗看出去,他的声音里透出沧桑。 </P> <P> “哦?”我心里充满好奇,猜想一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但我不好意思明确地问他——我们这样的萍水相逢,直接打探别人的隐私是不恰当的。 </P> <P> “林,说起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一个老头的唠叨,今天我们倒有不少时间。”老人慈祥地看着我。 </P> <P> “这是讲故事的最佳时刻了,不是吗?”我把那本畅销悬疑小说塞进座位前的置物袋里,准备洗耳恭听这位老人的故事了。虽然是在昏暗狭小的机舱,又充满让人烦躁的马达鸣响,我觉得罗伯特会让这段旅程变得有趣。 </P> <P> 那年可能是蝉的一个神秘的素数年,它们叫得格外欢畅。 </P> <P> 二 </P> <P> 罗伯特说他的父母早年跟着教会来中国传教,于是他就在中国出生了,好像是在广东省的某个乡村。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全家才回到美国的家乡,密西西比河边的一座小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们全家都很关心中国的情况。1943年,19岁的罗伯特作为一个志愿者来到中国,援助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他参加的团队叫做“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 </P> <P> “这支队伍俗称为飞虎队。您是飞虎队员?”我惊奇万分。 </P> <P> 飞虎队是二战时期的美国援助中国的一支空军部队,刚开始是民间志愿军队,由美国得克萨斯州飞行教官陈纳德将军创建。美国宣战后,它被正式编为美军第14航空队。在二次世界大战中,飞虎队战功显赫,为中国人民夺取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P> <P> “我不是飞虎队员。由于我中文流利,为飞虎队做翻译工作。那一年,我来到湖南西部边陲的一个山城,那里建造了一个简陋的机场,供飞行员训练使用,后来这里成为飞虎队的大本营。” </P> <P> 我急切地接着说:“湘西的那个山城叫‘芷江’……” </P> <P> “正是。林,你对那段历史也熟悉?”罗伯特看了我一眼。 </P> <P> “何止熟悉,芷江是我的故乡。”我呵呵地笑了起来。 </P> <P> 我的故乡芷江,留下了许多飞虎队的传奇。芷江还是日本在中国战场向中国国民政府投降的洽降之地。史书说,中国的8年抗日战争始于宛平卢沟桥,终于芷江七里桥。 </P> <P> “太好了。我的这个故事真的遇到了知音。” 罗伯特也很高兴,他接着往下讲故事。 </P> <P> “芷江是一个美丽的古城,一条河流绕着小城流过。在城西的小河旁边,有一个精致的基督教堂,星期天,我和不少美国人都会到这里来做礼拜……” </P> <P> 我接着他的话说:“教堂周围有一圈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路边种了好看的花草。教堂的旁边有3棵高大的梧桐树,春天梧桐的新芽浅绿清新,还开毛绒般的淡绿花朵;到了夏天,梧桐的叶子遮出一片荫凉,知了在上面欢乐地歌唱;秋天的时候,梧桐结籽了,那梧桐籽就盛在一片像勺子一样的花荚里。” </P> <P> 罗伯特这回真的惊奇了:“你果然是芷江人,还对这个小教堂这么熟悉。” </P> <P> 我得意地说:“这个小教堂周围院子的一片房子,在1949年后就变成了芷江县的粮食局。由于我父亲在这个粮食局任职,我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当那些花荚载着梧桐籽落下来的时候,就成了我和小伙伴的点心。” </P> <P> “天啊,这应该是上帝的旨意,今天遇到你真是很神奇。”罗伯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从我的眼里看见芷江和那个小教堂后数十年的变迁。 </P> <P>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晕了头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巧遇?”我也看着罗伯特的眼睛,期望看见我的故乡和童年旧地的前世传奇。 </P> <P>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P> <P> 机舱里的灯暗了下来,大多数人都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也有人打开闭路电视在看节目。沉默了一会,罗伯特也把他的椅子调平了,舒服地躺着继续讲他的故事,黑暗让他的声音变得有几分神秘。 </P> <P> “我的故事就开始在那个小教堂里。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做完礼拜,没有急着离去,就在教堂周围的鹅卵石小路上散步,那年可能是蝉的一个神秘的素数年,它们叫得格外欢畅。” </P> <P> “这时,一个女孩吃力地提着一个大木桶过来了。我迎上前去,要帮她提木桶,她不让。我就用中文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木桶,你就让我玩一玩吧。’她吃惊从我嘴里说出了中文,就松手让我提那个木桶了。” </P> <P> “她是教堂雇来打扫卫生的小工,每次礼拜完毕,她都会提着一桶水来擦洗教堂里的座椅。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之后,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在教堂里等着她的到来。她总是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衣服,黑裤子,黑鞋子,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她很爱笑,牙齿洁白,笑起来就用双手去捏头上的辫子,样子可爱极了。” </P> <P>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蝉姑’,17岁。”说到这儿,罗伯特停住了。 </P> <P> 我想这就是罗伯特喜欢蝉的原因了,一段简短的邂逅,或者是流逝的爱情?可是,这时我的思绪却因此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P> <P> 一缕阳光从小教堂的花玻窗透进来——这比万花筒还好看的光,是哪里来的? </P> <P> 三 </P> <P> 闯入我脑海的,是一个小学和初中时期的同学,名字叫萍萍。她也是个很爱笑的女孩子,也扎两个小辫,皮肤长得格外白嫩,头发还微微有些自然卷。她的父亲是县粮食局的厨子,所以我们俩小时侯经常在一起玩耍,跳房子,跳橡皮筋,一起在梧桐树下拣梧桐籽。那座小教堂是我们经常捉迷藏的地方,玩累了,我们就躺在空空荡荡的教堂里的地板上,一缕阳光从教堂上面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窗透进来。我有时会想,这比万花筒还好看的光是哪里来的? </P> <P> 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常常有调皮的男孩子跟在萍萍后面喊:“野种,野种。”我问她“野种”是什么,她甩甩小辫笑笑说:“别理他们!” </P> <P> 文革开始那年,我们刚刚上小学一年级。芷江是一个边远的小城,文革的风刮到那里总是会慢了半拍,风势也弱了不少。刚开始,我们俩总是欢天喜地结伴去红卫兵接待站看新鲜似的看望那些串联来到芷江的学生,如果能遇上个北京上海来的,我们都会高兴半天,学他们说话的声音,把他们送给我们的毛主席像章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 </P> <P> 很快,这把火就烧到我们自家身上了。在学校里,我们突然都变成了“狗崽子”。我的父亲被打成了走资派。萍萍的妈妈,这个在杂货店做售货员的女子,据说是“美蒋特务”。也有很多大字报是关于她的外婆的,主要说她是个破鞋。这时,我才知道萍萍的妈妈是一个混血儿,是萍萍外婆和一个美国人生的孩子。萍萍也应该有1/4的美国人血统。 </P> <P> 当时我很害怕,每次有人骂我,就会呜呜地哭。这时萍萍就会像一只小母鸡一样地站出来,泼辣地与那些人对吵。于是别人就会停止对我的攻击,把矛头指向萍萍。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些人就根本不对付我了,直接攻击萍萍,因为骂她的题材可以很多,“破鞋”“狗崽子”“特务”“汉奸”“反革命”…… </P> <P> 那段时间,幸亏有萍萍用她稚嫩的手为我罩住一片小小的避风挡雨之地。 </P> <P> 到了高中的时候,我们被分在不同的班级。那时我的父亲已经被“解放”出来,重新到另一个机关主持工作,我与萍萍来往就少了。萍萍在高中的时候,变得格外漂亮,是一个很受男同学喜欢的女生,不少女生在私下议论她,说她行为不检点。 </P> <P> 高中毕业后,萍萍和很多同学一道下农村做知青,而我则留在城里一家小工厂当了工人。听说萍萍是那片知青点的“皇后”,很多男孩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少故事在同学之间传播。 </P> <P> 1977年高考的时候,我考取了大学,离开了芷江。那时候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的知青,都逐渐离开了农村。萍萍最后也离开农村回到城里,据说是一路“睡”上来的,因为她什么门路都没有,只能靠自己。 </P> <P> 两个豆蔻年华的孩子,很快就不知不觉地相爱了。 </P> <P> 四 </P> <P> 虽然脑子在开小差,但我并没有漏掉罗伯特的故事。他苍老的声音穿过机舱里飞机引擎的嗡鸣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我闭着眼睛听他说故事,眼前似乎又看见那座小教堂的玻璃窗户透过来的花花绿绿的光——不,今天我的眼睛好像可以穿过窗户,看见光线的源头。 </P> <P> “我们两个豆蔻年华的孩子,很快就不知不觉地相爱了。每次做完礼拜,蝉姑来了,我和她一起打扫教堂,完了就是我们的时间了。她是个好奇的女孩,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她会问:‘在地下打一个洞可以到美国去吗?’‘你的基督和我的观音认不认识?’”罗伯特的声音里含着微笑。 </P> <P> “我们在教堂周围的活动没有人关注,但是有一天,我想着要给蝉姑一个惊喜,就悄悄跟在她的身后,去了她的家。”罗伯特的声音低沉下来。 </P> <P> 停了一会,他接着说:“蝉姑的家住在芷江河边,她家的房子前门接地,后面就是个吊脚楼悬在河上,很有诗意。她家里以编织篾制品为生,就是些篾框子,篾制的桌椅凳子什么的。竹子泡在房子下面的河里,房子的正堂是编织作坊,做好的成品就放在门口出售。” </P> <P> “现在芷江的河边还有这样的吊脚楼。”我接口说。 </P> <P> 罗伯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来到蝉姑家,她父亲坐在门前编竹框子,她母亲在扫地。蝉姑放下木桶之后,我就从她的身后跳到她眼前,把一束从教堂摘来的月季花捧给她。看见我,她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她的父亲、母亲也都停止了活动,惊慌地看着我。邻居和路人慢慢围了上来……” </P> <P> 我说:“是不是边城的人没见过外国人,把你当成怪物来围观了?”其实我意识到问题可能比这要严重。 </P> <P> 罗伯特摇摇头说:“那个时期在芷江的飞虎队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人员,前后有数千美国人。虽然我们住在离城几里路的一个叫七里桥的地方,但周末美国人还是经常上街的。当然,美国人很少和当地人来往。我想,我突然在居民区出现,自然会引起一些惊奇。于是就用中文向大家解释,‘我是蝉姑的朋友’。” </P> <P> 我急忙说:“这样蝉姑会有麻烦的。”几十年前,在芷江那样的边城,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时代,未婚男女是不能交往的。即使到现在,一个女孩子交一个外国男朋友,在那里也是惊世骇俗的事。 </P> <P> “你说的对。我会说中国话,其实对中国文化却知之甚少。当我意识到麻烦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也有人在指指点点,蝉姑的父亲一个耳光甩在蝉姑脸上,她母亲也气得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那情景似乎至今仍然让罗伯特悔恨、痛苦。“蝉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老鼠,飞快地跑进屋里去了,无声无息。” </P> <P> “我意识到惹大祸了,只好悻悻地离开,心里期待着蝉姑下个星期再次出现在小教堂。然而,她没有出现。我等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还是没有出现。虽然她的家离教堂很近,但我不敢去找她,怕再给她带来麻烦。” </P> <P> 说到这里,罗伯特闭上了眼睛。我静静地等着,但他似乎是睡着了,也许是陷入了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不愿再开口。 </P> <P> 飞机引擎嗡嗡的声音又开始充斥我的耳际,让人觉得很烦躁。我解开安全带起身,希望在机舱里走走,松松筋骨。 </P> <P> 我相信,穿上洋装的萍萍外婆跳着华尔兹,一定是优雅美丽的。 </P> <P> 五 </P> <P> 我在机舱里边走边想,萍萍的外婆是怎么认识那个美国人的?他也和飞虎队有关吗?他们是不是也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 </P> <P> 我只见过萍萍的外婆一次,那是文革早期的一个夏天,除“四旧”运动过后,又抓了很多牛鬼蛇神上街游行,萍萍的外婆是第一批被抓去游街的。那天我和萍萍一起站在街边看热闹,牛鬼蛇神们被押着过来了,他们都挂了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牌子,名字上打了个叉。萍萍小声说:“我外婆来了。” </P> <P> 萍萍的外婆穿了件黑色的衣服,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说是叫“阴阳头”,脖子上还挂了一双破旧的绣花鞋,象征着她是“破鞋”,是和男人乱来的女人。 </P> <P> 牛鬼蛇神的队伍悄然无声地在马路上走过。路边有人在叫骂着,也有人向他们扔些脏东西。我和萍萍躲在人堆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别人看出我们和这些牛鬼蛇神有牵连。也许是由于在世人歧视的眼光中长大,萍萍对这样的情景表现得异常平静和冷漠。 </P> <P> 后来,听说萍萍的外婆就成了一个经常被批斗的对象,其实不管是批谁,都会要萍萍的外婆去陪斗。 </P> <P> 再后来,就听说萍萍的外婆神经被斗得有些不正常了,常常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最后她失足掉到河里淹死了,也有人说是跳河自杀。 </P> <P> 萍萍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外婆死的那天,自己打扮得好漂亮,穿了一套洋装。破四旧的时候不知道她把这套衣服藏在哪里,居然没有被搜出来。那天深夜里,她一边哼着曲子,一边旋转着去了河边。她跳的是‘华尔兹’,她原来教过我的。她死了都很好看,一点都不像淹死鬼。” </P> <P> 我相信穿上洋装的萍萍外婆跳着华尔兹,一定是优雅美丽的。然而,我眼前怎么也不能显现萍萍外婆跳华尔兹的样子,她在我的脑海里永远被定格在那个夏天游斗牛鬼蛇神的大街上了,一个萎缩着身体、剪着“阴阳头”、身前挂着牌子和绣花鞋的黑衣女人。 </P> <P> 我慢慢地踱步回到座位边。罗伯特还在睡觉,整个机舱的人都在睡觉。我在想是不是要把萍萍外婆的故事告诉罗伯特。老实说,这样做是藏了些兴师问罪的意图在里面的。下意识中,我觉得罗伯特这种人应该为萍萍的外婆和妈妈,还有萍萍的不幸遭遇负点责任。 </P> <P> 可是这实在很牵强。爱情有什么罪?谁该为历史不可预测的演绎负责呢? </P> <P> 我看他手里的那本薄薄的《蝉的研究》已经翻得很旧了,我想他已经读过很多年,大概都能背下来了。这书是维系他和蝉姑几十年时空的纽扣。 </P> <P> 也许也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翻看着什么书,思念和萍萍外婆在一起的一段时光?萍萍外婆在那一曲最后的华尔兹之中,眼前出现的是华尔兹的另外一半吗? </P> <P> 我把萍萍的故事吞了回去,还有我的恶意。 </P> <P> 也许,人饥饿到一定程度,就会把亲情、道德什么的放在比较低些的位置了。 </P> <P> 六 </P> <P> 我走到自己的座位边,轻轻地坐下来,把椅子调平了,躺着闭眼养神。虽然我希望罗伯特快醒来接着讲故事,但不好意思打搅他。 </P> <P> 不知过了多久,罗伯特的声音像梦呓般地传了过来。 </P> <P> “那年天大旱,秋天几乎颗粒无收。到了冬天,饥荒的农村人就有很多到城里讨饭,街上天天都有因饥饿和寒冷而死去的尸体。不少尸体都骨瘦如柴,但肚子鼓胀,据说是吃了一种叫‘观音土’的东西。你知道什么叫观音土吗?”罗伯特试探着问,其实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还醒着。 </P> <P> “听说过。”我不太肯定地回答,依稀记得在文革期间的某次忆苦会上,听老人说过这种东西。 </P> <P> 罗伯特解释说:“那是一种白色的陶土,吃了这种土可以减少饿感,但没有营养不能被人体消化吸收,吃了以后腹胀,难以大便,最后人还是要死。” </P> <P> 我说:“可能是饿的滋味太难受了,人们宁愿给撑死。” </P> <P> “可能是吧。那时城里的人也不好过,时常有饿死人的事发生。我们的小教堂支了几口大锅,为饥民熬些稀饭,我周末也会去那里帮忙。有一天,我看见蝉姑又回到教堂打扫卫生了,还帮助分发稀饭。”罗伯特的声音重新透出了兴奋。 </P> <P> 他停顿了一会,沉浸在回忆中:“蝉姑告诉我,她的父母那天暴打了她一顿,就不许她来教堂了。邻居街坊也认为她行为不检点,骂她是‘婊子’。只是现在家里没有吃的,生活不下去了,又要她到教堂里来干活,可以带些吃的东西回去。” </P> <P> “第二个星期我去教堂的时候,就把一些省下的军用罐头,压缩饼干带给她。就这样,我每个星期都会给她带些东西,帮助她家渡过难关。因此她父母也就对我们的交往睁一眼闭一眼,只是要求她不要‘丢人现眼’,也就是说我不能去她家。” </P> <P> “后来,她为难地和我说她家里人希望我每个星期多带一些东西给他们。于是除了我自己节省,我还向同事们要东西。但她的家人总是觉得不够,只要她拿回家的东西少了,就会遭到一顿毒打。我很生气,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用自己的女儿做人质的父母!我很不愿意和他们玩这种游戏。” </P> <P> 好像是不希望别人误解我的家乡人,我急着解释说:“我们都没有经历过饥饿。也许人饥饿到一定程度,就会把亲情、道德什么的放在比较低些的位置了。”其实我还听说过大灾之年“易子而食”的故事,但是此时我绝不会提及这惨无人道的传说。 </P> <P> 罗伯特点点头说:“也许是这样。但我当时是一个19岁的青年,不懂事。当我正在思考如何结束这个游戏的时候,我早些时候递交的参加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申请被批准了,我被调征到太平洋舰队做电台破译工作,于是就在1944年春天离开芷江,去了菲律宾。” </P> <P>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把椅子靠背调直了,说了声“借个路”,就起身去了洗手间。我心里遗憾着,一个爱情故事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 </P> <P> 我们的相遇,本来就是个奇迹。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上帝在运筹帷幄。 </P> <P> 七 </P> <P> 我向空姐要了一杯清水,思路又从蝉姑一家转到萍萍一家。 </P> <P> 萍萍的妈妈也是个好看的女人,皮肤白,头发卷,鼻梁高,美国白人的特征比萍萍更明显。大家都说她很傲气,不怎么搭理人,但她对我好。每次我到她的那个卖杂货的小店,她都会笑嘻嘻地招呼我,还会随手从货柜抓一把瓜子给我,或是一块饼干,或一粒糖。 </P> <P> 我不知道为什么萍萍妈被打成“美蒋特务”,萍萍也不清楚。现在想来应该是“原罪”,因为她血管里有美国人的血,安个“特务”角色是很合理的联想。后来她妈妈又被打成“反革命”,据说那是有根据的。 </P> <P> 萍萍说,红卫兵到他们家搜查的那天,他们家正好在用报纸裱糊房子。我们那时住的都是木板屋,木板和木板之间是有缝隙的,于是就需要用纸把这些缝隙裱糊好,以免透风。不幸的是,她妈妈不小心把浆糊泼洒在一具毛主席石膏像上,她连忙用抹布去擦,结果把石膏像弄得更脏了。 </P> <P> 红卫兵来了,她妈妈慌忙之中想把这具脏污的石膏像藏起来,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石膏像就掉在地上碎了。这下可不得了了,正好让红卫兵给抓了个“现行反革命”,当时就被七手八脚地押走了。 </P> <P> 一个月后,开公审大会,萍萍妈妈正式被捕了。那天我们的小学校也组织学生参加公审大会,我和萍萍坐在一起。她平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那天吓坏了,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全身在颤抖。 </P> <P> 第二天萍萍的精神又回来了,她神秘地告诉我:“你有没有看见街上很多写着我妈被捕的布告被撕掉了?”我惊恐地摇摇头。 </P> <P> “昨天晚上我干的!”她自豪地说。当时这种事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萍萍的麻烦就大了,我立刻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P> <P> 过了几个月,萍萍妈妈给放出来了,没有正式判刑,只是开除公职,也就是说不能到那个杂货店上班了,那是个国营的店子。 </P> <P> 后来萍萍妈妈就自己摆个小摊卖些东西,都是自家做的酸萝卜,干菜,炒瓜子等。她做的东西就是比别人的好吃。上大学后假期回家,我偶尔会看见萍萍妈妈在街上的小摊,每次她都会坚持要塞给我些东西。自从我出国后,就好多年都没见她了,算来也是个年近70的老太太了,不知身体是否还健康? </P> <P> 我突然想到,萍萍一家和这个罗伯特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这样也太巧了。但是今天我们的相遇,本来就是个奇迹,再进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上帝在运筹帷幄。 </P> <P> 蝉姑只是像蝉一样蛰伏土中,在她自己的下一个素数年,会再次羽化,破土而出。 </P> <P> 八 </P> <P> 等罗伯特回来坐下,我就急切地问他:“你后来回过芷江吗?” </P> <P> 罗伯特沉默了一会说:“回过,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后了,应该是1990年代初期吧。” </P> <P> 我接着问他:“你见到蝉姑了吗?她后来怎么样了?” </P> <P> 罗伯特翻开他手中的那本《蝉的研究》,他不是读书,只是在感觉,没有开灯,机舱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将书翻了一遍之后,终于回答:“她死了,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年。” </P> <P> 我很失望,为蝉姑,也为萍萍。“她怎么死的?” </P> <P> “后来蝉姑的亲戚告诉我,我走后不久,蝉姑的父母就把她卖给山里一个土匪二当家的做老婆。说是她的名声不好,已经不能嫁给本分人家了。再说,饥荒年他们也需要换点粮食活下去。” </P> <P> 罗伯特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洞,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听说在土匪来娶亲的头天晚上,她从自家房子的后面吊脚楼,跳进河里去了……” </P> <P> “好一个烈性女子……”我心里一震,感觉浑身发冷。又是那条河!我是在那条河边嬉戏玩耍长大的,春天的小河卷着山里的溪水奔腾汹涌,夏秋季节河水清亮隽永,到了冬天,河水浅了,河床露出一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那是一条美丽的边城小河,谁知承载了这么多悲怆。 </P> <P> “我相信蝉姑只是像蝉一样,蛰伏到土里,在她自己的下一个素数年,会再次羽化,破土而出……”罗伯特的声音充满诗意和期望。 </P> <P> “罗伯特,我也相信……”我轻声地说,不知他听到了没有。 </P> <P> 我们俩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头顶上的气孔嘶嘶地吐着凉气,机舱里的冷气开的太重了。 </P> <P> 机舱的灯突然都亮了,航空小姐温柔的声音响起,北京很快就要到了。整个机舱的人都活了过来,忙着吃东西,填表格,收拾东西…… </P> <P> “林,遇到你真荣幸,上帝让我把蝉姑的故事传到一个完美的耳朵里。”罗伯特从座位上站起来,握着我的手真诚地说,和蔼可亲。 </P> <P> “荣幸的应该是我,老天爷竟然让我遇到一位二战的老兵,飞虎队的小伙儿,听到一段家乡悠远的故事,觉得中了大奖。缘分啊……”我的心里充满感动。 </P> <P> “再见了,孩子,好好享受生活。”罗伯特拿着那本《蝉的研究》,提着他的小包走了。 </P> <P> 目送罗伯特离去,我衷心希望他和蝉姑能有一个同样的素数年,有一天能一起羽化,为同一个盛夏歌唱。 </P> <P> 在她清贫而平静的生活中,到底还是埋藏了一粒不完全认命的种子。 </P> <P> 九 </P> <P> 过海关,拿行李,一路过来我的脑子昏昏沉沉。蝉姑和萍萍的影子仍旧交替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像是在梦游。 </P> <P> 记得上次我回芷江看父母,去菜市场闲逛,那是一个我喜欢逛的地方。几十年了,边城变化很大,能够勾起我童年回忆的,也就只剩下静静的小河和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了。 </P> <P> 我看见了萍萍在菜市场门口摆了个小摊卖些自己做的熟菜,干豆角蒸扣肉、竹笋蒸腊肉、芷江烧鸭……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我们很多年没见了,都已经变成了四十好几的中年女人,但互相一照面就认出来了。看见我,她热情地要我拿些她家自己做的东西回去尝尝,就像她妈妈当年一样。她还是好看的,是菜市场的“西施”。除此以外,她和菜市场其他卖菜人没有两样,生活得清贫而平静。 </P> <P> 第二天,我又回到菜市场看她,带了瓶香水做礼物。她顺手将我给她的香水递给了她身边一个女孩,对我说:“这是我的女儿,叫英子。”然后又对女孩说:“快叫阿姨。”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皮肤虽不像妈妈那么白皙,但眉眼间可以看出萍萍当年的风采。 </P> <P> “你们会念书真好,还可以去美国。”萍萍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这个女儿很快就该考大学了,不过她像我,一翻开书就打瞌睡。芷江的少数民族像苗族、侗族什么的考大学都有加几十分的优惠,可惜我们也算不上少数民族,这孩子也没什么希望了。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的少数民族呢。”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起来,还是那个爽朗的萍萍。 </P> <P> “说的也是,美国白人的后代在中国极少,少到不能正式算上一族。”我听得出她话里的无奈,但还是和她一起笑,顺着她的话说。没想到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变成了美国人,而萍萍这个美国人的后裔则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芷江人。真是造化弄人。 </P> <P> “你在美国要是方便,就帮我们打听打听吧,不知道我外公家里还有什么人。”萍萍停住笑,期盼地看着我的眼睛。在她平静的生活中,到底还是埋藏了一粒不完全认命的种子。我可以想象,也许是午夜难眠,也许是触景生情,萍萍会不由自主地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P> <P> “好,我会尽力的。”我答应着,但心里一点底也没有。美国这么大,又过了这么多年,再加上萍萍能够提供的有关她外公的线索很有限,上哪里找?可是我又怎么忍心打碎她残留的那点对亲人的念想?飘零异乡几十年,我很能理解她这分心情。相比之下,我多么幸运,每当思乡的时候,就可以拿起电话,给亲朋打过去,要不就乘飞机回来了。我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P> <P> 想到这里我突然醒悟过来,也许罗伯特能够提供点信息?至少应该留下罗伯特的联系方法,让萍萍问问他。 </P> <P> 我开始到处找罗伯特,在机场里里外外跑了好几圈,根本没有看见他的踪影。这人好像蒸发了一样,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一路和我同机,也许只是昏暗机舱的一个梦境? </P> <P> 最后,我只好放弃。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是走机场高速还是机场老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走老路,我喜欢那段林荫大道。” </P> <P> 在林荫大道上,我摇开车窗,风呼啦啦地灌进来。随之进来的,还有路边树上的知了欢乐而嘹亮的歌声…… </P> <P> 我精神一爽,似乎听见蝉的音乐之声中夹杂着蝉姑和罗伯特的嬉笑对话,也看见萍萍的外婆和外公隐约在蝉的歌声中翩翩起舞…… </P> <P> 今年,是蝉的哪一个神秘的素数年呢? <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