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60年前,一场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在中国大地轰轰烈烈地进行。60年后,大陆作家张正隆和台湾作家龙应台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1949年,绘声绘色地将你死我活的酸甜苦辣呈现给读者。出于不同的历史背景,他们的故事是沿着胜利者和失败者的两条走向;出于共同的文化责任,他们的述说激励着中国人追求理性,追求平和。 </P> <P>张正隆的《枪杆子1949》(2008)讲述了林彪的第四野战军在1949年前后的征战历程:先是决战东北,取胜辽沈战役,接着挥师南下,获胜平津,后来打过长江,追到海南。这本书可以说是作者当年享誉文坛《雪白血红》(1987)的继篇,让读者知道新生政权是在战火中获得,胜利来之不易。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2009)讲述了被几个野战军击溃而败走台湾的国军,以及他们这一代人的“隐忍不言的伤”和尊严。如同她一系列的畅销书如《野火集》和《面对大海的时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以犀利的笔锋,再次将人们的目光凝聚在人的谦卑价值。尽管失败,虽败犹荣。 </P> <P>《枪杆子1949》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相互对立,相互补充,各有其用。站在胜利者立场,张正隆当仁不让地把国民党的失败归于失去民心,又把失去民心归于无可救药的腐败。他是这样说的:贪污腐化已成风气,上下左右,前后里外,无孔不入,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有机会就贪,不贪白不贪,能贪是本事。老实正直的人感到不适,被视为傻瓜。腐败如此,国民党能维持到1949年已属不易了。古今中外,又有谁愿为一个腐败政权卖命?与这个政权唇亡齿寒的绝对是这些贪官污吏。可是他们若是热爱这个政权,会那样拼命往自己腰包里划拉,挖这个政权的墙基吗?在《中国内战》(Civil War in China,1978)一书,美国学者Suzanne Pepper指出国民党错失1945年抗战后改革机制、整顿队伍、重建家园的良机,反而重复旧习、失去民心,最后分崩离析。国民党的失败不仅仅是龙应台所说的军事失败,它还是政治、道义上的失败。 </P> <P>这里绝不是用胜利或者失败来贬低龙应台,而是想说明《枪杆子1949》所列出的国民党腐败是各个朝政的通病,因此该书具有超越1949的普世和警世意义。中国历史的特征之一是“朝代循环”,即一个旧王朝被推翻之后,新王朝开始能够迎合人心,但是不求社会制度上的改革与进步,而是重复旧礼旧治,换汤不换药,直至后来再被推翻。梁漱溟称这样的恶性反复为“循环于一治一乱而无革命。”反求诸己,冷观中国现政,今天全景式的腐败不论程度还是形式,都与张正隆所形容的彼时有同无异。人心向背决定着政党的成败,而腐败正是这人心的最大腐蚀。 </P> <P>失败给予失败者痛定思痛的机会。根据张正隆,蒋介石败退台湾后,心情平定了些,开始阅读了些毛泽东的著作,并有了这样的读书心得:“我们此次失败,并不是被共匪打倒的,实际上是我们自己打倒了自己。”他总结国民党有两个“六无”,军队是“无主义、无纪律、无组织、无训练、无灵魂、无根底的军队”,军人是“无信仰、无廉耻、无责任、无知识、无生命、无气节的军人。”蒋介石还说,统一两广和北伐时期,官兵“不贪财”、“不怕死”;抗战中也能保持这种精神。抗战胜利后就丧失了这种精神,尤以中上级军官利用到各大城接收的机会,大发横财,做生意,买房产,贪女色,骄奢淫逸,腐化堕落。 </P> <P>上面引用至少说明台湾作为失败者有反省意识,也的确反思了。这与龙应台的“失败者”论正好吻合。龙应台小心地绕过了国民党何以失败的问题,而把焦点放在失败的后果。龙应台是这样说的,他们到了岛上,因为军事彻底失败,使得后来六十年,台湾发展另一套价值,这不是国家主义、军国主义,是一套温柔人文价值。如果不是因为军事失败,也许我们岛上还发展不出以个人幸福为核心的文明价值。我以他们为荣,感谢他们失败。不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写的是失败者的故事。但是,面壁几十年的失败者已经成了政治民主改革的胜利者,人民从此过上了有法律保障的自由生活。究其原因,台湾接受了新思想,开辟了新路子,跳出了中国“朝代循环”的圈子,而大陆反而在国民党当初所经历的腐败漩涡中沉浮、挣扎。早在1946年,美国驻中国记者Theodore White在《中国惊雷》(Thunder out of China)里说,抗战后的共产党比国民党更民主,但共产党必须证明民主是目的,而不是手段。60年过去,假若White仍在,他会失望。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利者与失败者是转变互换的,关键看谁更好学近于知,更力行近于仁,更知耻近于勇,更临危敢于变。 </P> <P>张与龙两位作家从正反左右提出的借签,有助于打破中国特有的朝代循环和胜王败寇规律。中国历史总是忽左忽右地一边倒。我们讲中庸,可我们的中庸里面没有妥协,只有圆滑。是时候了,给失败者留有余地,而不是痛打落水;给弱者留有尊严,而不是以强凌弱。另外,两位作家都不认为他们的书是历史书,而是文学作品。由于内战历史书的稀少,他们的纪实部分充当着历史注解,他们的文学部分又为历史骨架增添血与肉,使其更加丰满。不过也要看到,由于两岸宽容程度的不同,龙应台可以畅所欲言,其《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潇潇洒洒15万字,但又不能在大陆发行。张正隆呕心沥血的《枪杆子1949》被出版方删掉了10多万字。张正隆自己说,删得太狠了,我很心疼,可是没办法。可见,即便胜利了60年,胜利者也不允许自己的作家有任何“败笔”、或者“泄密”、或者抹黑。至于输方的作家,只得俯首称臣罢了。要是在民主国家,文件档案已经解密,任凭世人解释评说。 </P> <P>张正隆强调的不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政治道理,他是想为扛枪杆子的人说些同情和理解的话。相隔《雪白血红》20年,读者仍然可以看到张正隆还原战争血腥真相的勇气,正本清源的文笔,以及对小人物的怜悯。同样,龙应台希望重新梳理60年前的这段历史,引领读者诚实地面对战后的幸存者,即他们的父老前辈。两位作家以共同的笔触描写了放下锄头拿起枪的农民兄弟。不管打海南还是接收台湾,他们渡海时都一样晕船、水土不服;不管参加共军还是国军,他们都是为了生存,为了保田保家。对于战后,他们的本能意识和选择是解甲归田。中国的清一色是农民本色。谁想到,1949年把他们分为胜王败寇,海峡两岸,天各一方。 </P> <P>60年过去,经历那段历史的老人们日趋稀少,而且离世的速度在加快。张正隆说,有的人上礼拜还打过电话,回头再想问点什么,再打电话时人就已经不在了。龙应台同样说,在写书过程里,她常常去找某一位老人家,打电话过去,他的家人,他媳妇、孙子告诉你说,他走了。正因为如此,张正隆和龙应台对历史的高度负责,对挽回历史记忆的迫切及抢救式的挖掘,值得多少从事历史工作的人学习和效仿。如果说让历史重演是极大的犯罪,让记忆流失也是极大的犯罪。 </P> <P>再过60年该会怎样?希望未来的中国人不再分为胜利者和失败者,而是作为中国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