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的困境(一)

<P>阿齐兹抑制不住要讲话。他说他是巴基斯坦人,他说你是中国人吧,他说“九一一”是布什制造出来的阴谋,他还觉得毛泽东很了不起,他还说六年前去过广州,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午夜时分,街上还是人挤人,坐在露天的摊位上吃喝、交谈,没人害怕炸弹和抢劫,他觉得这在巴基斯坦和欧洲都不可想象。如果专制能带来繁荣和安全,他宁可选择专制。“未来是你们的”,他大声说,“你们会超过美国的。”</P> <P>他三十五岁,九年前从伊斯兰堡来到法兰克福,留着两瞥胡子,头发不长,茂盛而蓬乱,他握着方向盘,每说一句,就从后视镜看我的反应。这几天,出租车的生意尤其好,他总是载中国人。他问我马路旁的广告牌上的汉字是什么意思,广告牌上挤满了方块字:纸、书展、中国、活力、印刷、出版、新颖、主宾国……它们大小不一、密密麻麻地组合在一起。</P> <P>随着阿齐兹热情而含混的英语,法兰克福逐渐展开。一座寒冷、生硬的城市。在盟军飞机的惨烈轰炸后,中世纪的古城痕迹尽被摧毁。德国人进行了一场现代主义实验,到处都是直线条的钢筋、玻璃墙大厦,倒是符合这深秋的阵阵寒意。莱茵河流经市区,它曾给法兰克福带来贸易,人们在这里交易土豆、海鱼、小麦、咖啡、信息……电子屏幕取代了河滩旁的讨价还价,但贸易精神从未消退。它是德国的金融中心,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还是全球的书籍交易的中心。</P> <P>法兰克福书展已进行到第六十年,它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书展,尽管书籍正在失去商业与文化中心的位置,它仍是全球重要的文化活动之一,出版人、作家与记者在每年十月的第二个星期蜂拥至此。自一九八八年以来,主办方开始每年邀请一个国家作为主宾国。它不仅是当年书展最重要的展出国,而持续一年的文化活动,对于那些要传播本国文化的国家来说,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P> <P>中国是这一年的主宾国。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时刻。中国不仅要向世界展现自己的富裕、强大,还要证明自己文化上的吸引力。一年前她举办了奥运会,令人叹为观止的开幕式,世界第一的金牌数量,表明经济增长可以转化为身体素质和国家荣耀。近一个月前,她在天安门广场上进行了规模盛大的阅兵,物质实力也能转变为军事实力。而在法兰克福,她要谈论的是“软实力”,中国不仅通过生产、投资、坦克来影响别人,它还有书籍、电影、戏剧、思想……</P> <P>“软实力”,一位美国学者创造的名词,但它仍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中国社会不正陷入对“力”的迷恋中吗?知识力、执行力、思想力、文化力、艺术力、影响力……你在书店里,人们的谈话中,报纸的文章标题上,不断看到听到各式各样的“力”,一些“力”勉强通顺,而另一些则毫无语法逻辑,仅仅是和某个名词强硬地结合在一起,荒诞却强硬。新造出的词汇,给人这样一种强烈印象——任何知识、思想、艺术都不具有独立的价值,除非它们能够转化成某种具体、可操作的力量,它也不具有自身逻辑,它可以被规划、设计与引导。</P> <P>在二零零七年的中共十七大上,中国第一次明确将“文化软实力”写入报告。这像是一次一直被推迟的竞赛的最后发令枪。二OOO年,政府第一次明确提出“走出去”战略。最初它只局限在经济领域,中国经济不能仅仅依赖国内市场和资源,它必须展开跨国经营。它也是中国新一轮经济起飞和卷入全球化的前奏,此后中国与世界的交往迅速增强,世界工厂和饥渴的资源消耗者的身份,日益突出。但正是在这迅速密切的交往中,中国意识开始逐渐觉醒。经济生活无法独自展开,它同样受到政治与文化的影响。人们也发现,似乎他们引以为傲的经济成就,没给他们带来相应的尊重。</P> <P>谈论“文化软实力”和“内在价值观”逐渐变成了时尚。它暗含着这样的意识,中国的物质能力和政治能力已经获得证明,如今它需要另一些东西。很多人已经意识到一个无穷尽的消费外来文化的国家,是难以获得真正尊敬的。它像是对多年前撒切尔夫人评价的某种回应,这位铁夫人十年前就对所谓的“中国威胁论”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输出的是电视机、微波炉和鞋子,而不是价值观\’。”</P> <P>对于文化软实力的追求,变成了政府与社会的共同目标。它既能为每个人赋予新的骄傲,又能为政府带来新的权威。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动荡和革命中,中国人一直追求的不正是“尊严”吗?我们寻求富强,是因为富强意味着被尊重。倘若革命能带来尊严,我们就革命,倘若强权能带来尊严,我们就笃信强权,倘若原子弹能带来尊严,我们制造原子弹,倘若金钱能带来尊严,我们就拼命生产与消费,倘若尊严要依赖文化和价值观,那就让我们开始一场文化建设和输出吧……</P> <P>尽管目标是模糊,软实力与价值观又难以定义,但解决方案却是清晰的。</P> <P>与一九七八年开始的经济改革不同,那时的国家太虚弱了,变化要从民间开始,从每个农民随意播种自己的土地开始。而此刻,国家富有、强大也自信,它已全然将经济变革的成功归于自己账下,它准备向输出玩具、服装、微波炉一样输出文化,完成一次文化上的大跃进。</P> <P>二OO四年十二月,第一所孔子学院在韩国汉城正式揭牌,国家对外汉语教学领导小组办公室初步计划要在全球开办一百所,它将像歌德学院之于德国、塞万提斯学院之于西班牙的、文化协会之于英国一样,成为中国文化的展示平台。历史充满了嘲讽。那些世界各地孔子学院任职的老师们中,很多人对三十多年前的“批林批孔”仍记忆犹新。如今,他们要向这些陌生面孔,大谈中国传统文化。大规模出版集团的组建也轰然开始,就像多年前的大学合并将几所大学生硬组合在一样,不同的出版社被塞进一个名字里。对规模的迷恋,对产业化的笃信,是这些举措的背后逻辑,数字是检验它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它培养多少博士、发表了多少篇论文、每年出版多少本书籍,产值又是多少。于是“做大做强”成为这种逻辑最粗鄙、却有效的表达。对于文化软实力的理解,美国的软实力被简化成好莱坞产业,而它的言论自由、它鼓励独立思想的大学教育、它的多元文化生态,都被忽略不计。</P> <P>贯穿着二OO八年春天到夏天的奥运会火炬传递风波,加剧了整个国家对软实力的渴望。“西方对我们充满偏见”,“我们对外展现不够”,“我们的公关不好”,这样的论调弥漫在整个社会,人们既愤怒又焦急,把深层的困境简化成技术问题。而这一年夏天奥运会取得的空前成功,加深了普通人和政府对技术能力的自信。他们可以把表演的规模、艺术家的创意、对社会资源的充沛调动、高科技的视听手段,组合为一幅震惊世界的画面。世界第一的金牌数量,则让被病诟多年的“举国体制”重获信心,似乎它带来的巨大的荣耀,足以遮住其可怕的代价。</P> <P>北京八月的辉煌,加固了政府对软实力运用方式的信心。它要把这种方式,复制到世界上更广泛的地方。超过四百五十亿人民币被投入到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以及其它国有媒体机构。一个雄心勃勃的扩张计划已经开始,中国要有自己的《纽约时报》和CNN,它要在国际舆论空间争夺话语权。为就业而焦虑的大学生突然发现新华社、外文局开始到校园里召开宣讲会了,他们要投身于一场重塑中国形象的活动中。这也像是一场新的长征的开始。七十年前,住在延安窑洞中的毛泽东比他同代的任何人都更敏感地意识到,获取舆论支持的重要性。他获得了美国媒体的同情,赢取中国社会领袖的广泛响应,也让很多人在他论述民主、自由与民族独立的文章,看到了无尽的憧憬。他甚至可以让西方世界在中国最黑暗和混乱时刻,仍迷恋着红色中国。而现在,他在延安创造的策略,要通过全球电视网、互联网、巡回演出、展览获得更大的回响……(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