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回眸】父亲“一九四九”走错一步的代价

<P>「一九四九」这个特殊的名词,最近在两岸三地成为热门话题,也掀起埋藏在我心头数十年的隐痛,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因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在记忆坟墓的深处喷薄而出,长歌当哭,热泪淘涌。本以为心中已无喜无悲,谁知历史的伤口难以愈合。正是:「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未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P> <P>我的「一九四九」,其实是先父曾匡南的「一九四九」。个人命运往往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父亲走过的道路,正是千千万万个满腔热血、最后被迫承受理想幻灭之苦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缩影。如果没有父亲的「一九四九」,这个世界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P> <P>肃反运动二叔惨死</P> <P>生于1919年的父亲少年得志,学业优秀,1947年毕业于广东省文理教育学院(前身为广东勷勤大学,现为华南师范大学)。1948年2月,在当时吴川县县长欧锺岳(岭南派画家欧豪年叔父、曾任吴川中学校长)的极力推荐下,28岁的父亲成为吴川中学最年轻的校长。父亲当时是乡里的荣耀,每年村人年例举牌巡游,父亲的名字总出现在光荣匾上。</P> <P>1949年,父亲应邀到香港办学,过程一波三折。一来父亲阮囊羞涩,当时香港人浮于事,另找工作不易;二来向往「新中国」,恰好当时广州女子师范学院向他招手,他从香港回到广州。这一步走错,就开始长达40年的苦难,九死一生,真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P> <P>22岁的二叔曾嘉南是小学教师,他在读中学时,班主任叫全班学生一起填表加入三青团(全称「三民主义青年团」,是一个由中国国民党领导的青年组织),据说当时在学校或机关「集体入团」非常普遍,但中共指三青团是「国民党反共的工具」。在肃反运动扩大时,有人曾劝嘉南叔外出避风头,但他自恃没有任何反共行为,「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没想到在劫难逃。</P> <P>他突然在任教的学校被抓走,我的奶奶托人求情,对方回说「他没事」,过两天便会放人回家。那天我的爷爷正在自家诊所给人看病,突然门外马路上有人挣扎突围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爷爷定睛一看心胆俱裂,原来是他最心爱的儿子被人五花大绑即将押赴刑场,奶奶当场昏死过去…。年轻无辜的生命就此灰飞烟灭,成了爷爷奶奶终其一生的隐痛。</P> <P>据当时念高中的小姑姑回忆,她正在学校上课,有同学告知看见她的二哥被处决,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后来竟因此被批「立场不稳」。</P> <P>嘉南叔惨死七年后,我才出世。从小我就纳闷,为何我家的日历总是少一页?到了那一天,爷爷就禁食,粒米不进,独自垂泪。我曾好奇地询问,被奶奶阻止,警告小孩子不要多言,否则大人将大祸临头。</P> <P>这个谜团直到文革结束,四人帮倒台,我才从小姑姑口中得知真相,原来那天是嘉南叔的忌日。但在那个黑暗年代,中国人即使死去也是罪人之身,悼念「反革命」即是「阶级立场有问题」,「阴谋阶级报复」,只能偷偷纪念。嘉南叔临刑前在家门前向爷爷下跪,文革期间成了爷爷被批斗的一条罪状,「反革命孝子贤孙,死到临头还要下跪,可见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爱子冤死,本来就是爷爷一生最痛,斗争他的人每提一次,无疑是往他血淋淋的伤口再撒一把盐。当时他已高龄77岁。</P> <P>由于嘉南叔是被枪决的「反革命」,家人不敢保留他的照片,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幅用毛笔抄录岳飞「满江红」的隶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书法上注明「右录满江红与吴以运学兄共勉」,落款是「弟嘉南乱涂于民国卅五年六月」。文革红卫兵抄家前夕,我在一本线装书中无意翻看到这一幅字,我视此诗句为学习座右铭,也好奇「嘉南」是谁?</P> <P>我向奶奶询问时,她大惊失色,叫我以后千万不要提这个名字。我实在太喜欢这幅书法了,偷偷珍藏起来,也因此,当我家被红卫兵抄家时,它得以逃过厄运留存于世,被我带到香港,再带到美国珍藏至今。</P> <P>父亲的「一九四九」,也关乎到嘉南叔枉死的命运。父亲不止一次自责,假如当时留在香港办学,任职教师的嘉南叔一定前往香港投靠,就不至于被当成「反革命」遭枪决。</P> <P>反右浪潮 父母仳离</P> <P>我的父母亲都是怀着对新中国的憧憬,在人生道路上走错了最关键的一步,葬送了后半生的幸福。父亲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任教期间,本来已与一李姓女同学订婚,并准备在1952年底举行婚礼。谁知,祸从天降,曾与父亲共事过的一名英语教师,在肃反运动中被湛江市公安局拘留审查,要他检举揭发别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英语教师为了「立功赎罪」,胡乱招供。他以为父亲去了香港不会「回归新中国」,故把父亲扯出来「交差」。湛江公安局立即将父亲传讯审查,父亲的未婚妻当时已有身孕,父亲成了「特嫌」,她以为父亲必定性命不保,当时的社会风气不容未婚生子,绝望之余,她做了人工流产手术,随后投向另一位追求者。八个月后,父亲的冤案证实子虚乌有,但未婚妻已琵琶别抱。</P> <P>父亲获释后,到广东台山县斗山任远中学任教。周末假日,经常到广州图书馆翻查资料,邂逅当时就读华侨补习学校的母亲。她是澳洲华侨,在1954年的回归热潮中返国,与父亲一见锺情,不顾家人反对嫁给父亲,婚后一年生下我。不久,反右运动如火如荼。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经过,说来简单,也荒谬得很。他只不过向校长提了一点意见,由于校长是共产党员,便构成「丑化党」的罪状。他的另一条罪状是在教研组读了一则有关「党天下」的报导,成了「参予右派分子活动」的「不容抵赖的事实」,后来更被说成是「有计画、有纲领、有组织、有步骤地向党进攻」。</P> <P>父亲被划为右派后,送往人迹罕至、滴水成冰的青海柴达木盆地劳动教养。他所在学校共去了三名教师右派,另两人都未能活着回来。母亲则受不了周围的社会舆论压力,感到在人群中抬不起头,决定离开伤心地,遂要求离婚。由于当初她的父母家人坚决反对她嫁给父亲,她「无颜见江东父老」,不好意思重返澳洲,便在香港居住下来。</P> <P>文革批斗 生不如死</P> <P>我出生一个多月,就被送回老家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奶奶常戏称我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没有父慈母爱的人生,那种凄凉寂寞实不足为外人道。至今,我仍觉得自己生命中缺少了一些东西。文革爆发,我家落入苦难深渊。历次政治运动,爷爷、父亲都是「运动员」,抄家、批斗、游街示众、关押……无日无之,真的「生不如死」。父亲曾先后自杀两次,一次试图在江水中溺毙自己,但由于他是游泳健将,虽然强迫自己喝了一肚子的水,仍淹不死;另一次是试图用吃饭的瓦缸敲碎自己的脑袋,尽管头破血流,也许命不该绝,仍及时获救。我和家人在文革中饱受惊吓,那时我们经常要填写履历表,每次填到「家庭成员中是否有人被杀、被关、被管制……」等等,我就神经紧张,害怕得不得了。这次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公开谈论嘉南叔冤枉送命。</P> <P>父亲曾经光耀桑梓,风光一时,我唯一的安慰是在他有生之年,说服他来了一趟美国。他晚年仍能发挥余热,先是创办「明德书屋」,其后又兴办梅山中学。父亲在历次浩劫中都大难不死,没想到1996年却死于医疗事故。我尽其所能,在父亲生前奉献的梅山中学,捐款成立「曾匡南奖教、奖学金」和「匡南图书馆」,希望藉此告慰父亲在天之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