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言说——谈凯恩斯

<P><EM>一方面巴黎和会是肮脏的分饼,残酷地宰割战败者,凯恩斯撼不动巴黎和会。但另一方面一个英国思想家可以写出和发表这样异端的东西,可以嘲笑英法美意政治巨头,不受迫害,而且获得国际声誉。这说明人家国内自由言论的历史有100多年了,思想家的言论在英国是畅行无阻的。</EM></P> <P><BR>&nbsp;&nbsp;&nbsp; 一,哲人言说及其效应</P> <P><BR>  刘苏里:选择凯恩斯,一定是他的某些思想,以及这些思想背后的姿态,打动了你。</P> <P><BR>  郑也夫:在这本书(中译本《预言与劝说》,英文书名Essays in Persuzsion)中他自己说:“不幸的是,预言相对于劝说较为成功,但是撰写其中大部分文章的主旨是在于劝说。”作为一个高度关注现实的思想者,劝说大都失败了是很悲哀的,比如说二战应验了凡尔赛和约的不合理,造成了复仇。凯恩斯愿意其预言应验吗?当然不愿意。</P> <P>:<BR>  刘苏里:凯恩斯比韦伯还“惨”,韦伯预言应验,他只看到一次,1918年德国战败,他跟凯恩斯一样也参与了德国战败后的安排,但他没看到德国第二次失败。凯恩斯却看到了第二次。</P> <P><BR>  郑也夫:熊彼特说凯恩斯一身二任,一方面是经济学家,一方面是一个公共意见领袖。我们俩既不是经济思想史家,也不是经济学家,是两个杂家。在杂家式的阅读当中正好撞到凯恩斯的那些“劝说”,所以我们谈的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凯恩斯,而是作为公共意见领袖的凯恩斯。</P> <P><BR>  刘苏里:把凯恩斯作为先知看有一点夸张。但我认为他就是先知型人物。至少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哲人。哲人和思想家、学者有重大不同。哲人能够明察当下的情况,对未来可能的结果,洞若观火。哲人一般会隐晦表达自己的意见,你们这帮人听得懂听不懂,我不在意。凯恩斯与一般哲人不同的是,他一边做学问,一支脚踏在政治的漩涡中,不断提方案,预言不断应验,也还是没人听。这种游走在政治和学术之间的生存状态,看似悲哀,可我认为这正是凯恩斯比一般哲人还要高的地方,他有使命感,有比一般哲人更强大的勇气和责任心,1946年他参与设计布雷顿森林体系,身心交瘁,大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概。</P> <P><BR>  郑也夫:面对这样一个大人物,我们的一次谈话覆盖必然只是我们感兴趣的那一部分。我们就以他两个作品为核心,从中可以看出来,他的关怀比经济学家大太多了。《和约的经济后果》关注的是一战后,如何善后,如何把欧洲各国以及美国的关系摆平。</P> <P><BR>  刘苏里:他是基于欧洲,乃至人类立场考虑问题的。</P> <P><BR>  郑也夫:对,里面固然有很多帐需要经济学家来算,例如赔款数额,但其实是政治经济交融在一起的一件极大的事情。他的关怀,特别是我们要讨论的另一篇文章“我们后代在经济上的可能前景”,指向人类的命运,人类文明的走向。这种关怀不是一个种好自己三亩地的经济学家能够想象的。</P> <P><BR>  刘苏里:最好的学者一定会走到这一步,或走到这一步的学者才是真正的好学者。</P> <P><BR>  郑也夫:也有就种三亩地的好学者,我们也得承认他的地种得不错。但凯恩斯这样宏大的关怀是他们绝对不具备的。</P> <P><BR>  刘苏里:比他早一点的如韦伯,或晚一点的如科耶夫,比较近的,像史华兹,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内心都有这种大尺度关怀。一点差别是,史华兹从未出现在政治现场,其他三人:韦伯,凯恩斯和科耶夫,始终保持对政治现场的观察,甚至就在第一线。</P> <P><BR>  郑也夫:做经济学出身的关怀文明的时候,脚底下好像更实在,言说人人都能听懂。</P> <P><BR>  刘苏里:《和约的经济学后果》在欧美卖了10万本,极为可观!</P> <P><BR>  郑也夫:而且译成十几国文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熊彼特说:即使他没有做过纯经济科学的研究,这一本书就可以奠定他的历史地位。熊彼特还说:有同样胆量的人没有这个见识,有同样见识的人没有这个胆量,所以这本书获得了世界声誉。“胆识”的关系他没有往下说。我觉得“胆”和“识”是两个东西,但很多时候是合一的。你要是没有一点胆量,有时候你就没了见识,因为你想都不敢想。这是一种人,我觉得是多数人,就是跟着流行的想法。第二种人智力太好了,想明白了,而后沉默。还有第三种人,认知上很芜杂,说不清其中每个人是无见识、有见识,还是完成了自欺,反正他们认定既然社会潮流如此,站在潮头才风光。具体说,他们往往站在民族主义的潮头,但民族主义是双刃剑啊,其负面作用是很大的。</P> <P><BR>  刘苏里:我把持这种姿态的人通通命名为“伪民族主义者”,他们要么幼稚可笑,要么别有用心。</P> <P><BR>  郑也夫:说到根本是“伪”的。但其中一些人完成了“自欺”,所以好像很由衷。但不管怎样,没仗打的时候在民族主义的大潮下唱高调,是廉价的英雄。比如你朝日本大使馆的玻璃上扔几块石头,就算英雄?你敢去帮助弱者维权,抵抗权势者吗?</P> <P><BR>  刘苏里:当时整个欧洲,战胜国的政界不要讲,几乎全体战胜国的民众一致认为要对德国进行严厉惩罚,首先是索取巨额赔款。凯恩斯却站出来警告这种情绪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P> <P><BR>  郑也夫:真正进入那个时空,才能理解他的胆识。他提出一个是压低德国赔款数额——和约初定113亿英镑,后减至66亿,1921年又修正为49.9亿英镑,凯恩斯在和会期间就提出要低于20亿,20亿德国也是拿不出来的。同时以他的智力当然认识到孤立地提这个建议是无效的。他理解各国的处境和心态,除了与德国的赔偿关系外,协约国相互之间还有帐呢,比如法国欠英国、美国各5亿。如果从德国那里没有得到高额赔款的话,拿什么钱来还英国、美国呢?意大利、比利时、塞尔维亚也都欠债。这不是难题嘛。于是凯恩斯提出,美、英两国应该放弃债权。这不是出卖英国吗?这样的英国经济学家怎么面对英国人民呢?但是欧洲的和平只此一解,赔款数额太大了,德国拿不出来,只是播种仇恨。</P> <P><BR>  刘苏里:对,凯恩斯还劝说美国人要宽宏大量。</P> <P><BR>  郑也夫:劝说美国放弃19亿英镑的债权。而压低德国的赔款,英国自己就少得了,而且还要放弃9亿英镑的债权。放在当时的时空里,凯恩斯的勇气是非凡的。这个人非常诚实,劝英国要放弃9亿的时候,还说不要夸大我们的牺牲精神,实际上我们牺牲的不是9亿,而是4个亿,因为我们借给俄国5个亿,俄国已经变成苏联了,那个债务泡汤了。但是4亿也不得了。反过来想,我觉得他其实也是一个爱国者。只是他认识到英国的利益不是孤立的。</P> <P><BR>  刘苏里:他是大爱国主义者,最大的民族主义者。真正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者,如韦伯和凯恩斯,都有着眼于长远目标为本民族谋利的特质。</P> <P><BR>  郑也夫:方案后面是他深层的经济学思想,他认为经济生活中,一方持久的获利只有在双赢中获取。不能说今天我们胜了就好好宰它一刀,他要复仇的。这就是经济学家们说烂了的“双赢”。但在关键时刻,只有凯恩斯能够深刻理解,在国际社会中必须贯彻“双赢”,单赢是没有的,绝对是一报还一报。</P> <P>:<BR>  刘苏里:有意思的是,当凯恩斯勇敢地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除个别舆论对他有批评,欧美的民众,包括战胜国的民众,是普遍欢迎的。</P> <P><BR>  郑也夫:理性的力量,理性是可以打动民众的。还有一个反差非常耐人寻味,一方面巴黎和会是肮脏的分饼,残酷地宰割战败者,凯恩斯撼不动巴黎和会。但另一方面一个英国思想家可以写出和发表这样异端的东西,可以嘲笑英法美意政治巨头,不受迫害,而且获得国际声誉。这说明人家国内自由言论的历史有100多年了,思想家的言论在英国是畅行无阻的。这是极大的反差,国际关系是丛林政治,但是到国内是不迫害思想家的。这也是值得100多年后的中国深刻反省的。</P> <P><BR>  刘苏里:英美政治,国内与国家间的政治实践,看似两个标准,像是存在一条巨大的鸿沟,其间有政客的摆弄,恐也有外行人看热闹的误解吧。否则凯恩斯即使不被当成卖国贼,至少也是无良学客,遭人痛骂。可他的书,一卖10万本。</P> <P><BR>  郑也夫:在舆论界《和约的经济后果》的反响和声誉是巨大的,可是当时的国际关系和政治格局还是撼不动的。他在《和约》里头描述:克雷蒙梭把德国人看得跟魔鬼差不多,认为德国人只懂得军事威慑,不懂别的。这些政治家的思维方式构成了恶性互动,一时解不开,这个难题最后解开,二战后才开始,欧盟的成立才告终结。但是凯恩斯播下一个种子:除了双赢,欧洲的事情无解。这个思想终于在欧洲发芽。</P> <P><BR>  我觉得他对人性的理解非常深。所以能设计一个站得住的制度。比如他说:“我认为这类债款的赔偿至多不会超过几年,因为这类支付既不符合人类的性格,也不符合时代的精神。”儿子怎么可能甘心长久地为父亲赔款!制度建设一定要符合人性,不同的人对人性的理解很不一样。我觉得专制者对人性的理解也很深刻、刁钻,很能利用人性的短处。希特勒、斯大林,对人性的理解都有过人之处。但是凯恩斯对人性的理解跟他们不一样。</P> <P><BR>  刘苏里:理解一样深刻,因势利导正好是两个方向。</P> <P><BR>  郑也夫:专制者是要利用人性的弱点。凯恩斯是靠着认识人性达到双赢,以人性作制度的基础。扭曲人性的制度不能持久,可持续一定要靠人性承载。</P> <P><BR>  刘苏里:极权主义者利用人性弱点,大力实施恐怖统治,损害了民众的尊严和创造力,也使自己陷于不仁不义、无德无行之境,结果是双输。</P> <P><BR>  郑也夫:他们利用人的恐惧完成他要完成的事情,抑制了反对派,抑制了不同声音。斯大林对下属游刃有余,在认识人性上他们很卓越。</P> <P><BR>  刘苏里:凯恩斯的思考不是无根的,是建立在对人性的理解之上。</P> <P><BR>  郑也夫:小一点的经济学家可以算帐,顶级的经济学家能够洞察人性,没有对人性的洞察力,算了半天帐大家都不服气,随时要掀桌子。今天不掀,几十年以后还是要掀的。</P> <P>:<BR>  刘苏里:作为政治过程的观察者和参与者,凯恩斯能从当中跳出来看问题,对战胜国政客和民众发出警告,也该归在你刚才说的“识”里面吧?</P> <P><BR>  郑也夫:这个“识”是很宽的,既有当下对难题的解答:压低德国赔款,取消相互的债务;还有对后果的展望。</P> <P>:<BR>  刘苏里:他不仅有意见,有看法,同时还能出方案,且非书生之见。具备这种能力的知识人,极为罕见。</P> <P><BR>  郑也夫:没有论证扎实的、可操作的方案,要被民族主义者的口水淹死的。</P> <P><BR>  刘苏里:后来也有人讲,他的方案出来后,造成了战胜国对德国赔偿的要求背上了道德重负,最后德国实际上也没赔多少钱,但恶果造成了。</P> <P><BR>  郑也夫:仇恨在心里种下了。</P> <P>:<BR>  刘苏里:这中间有一个落差,凯恩斯证明了一种方案的正确,但却没有矫正凡尔赛和约本身。</P> <P><BR>  郑也夫:为什么矫正不了,其实作为一个后代人看这个事情,这个题目还是很难解的。我觉得首先几大政治巨头在操作层面是不能接受的。比如像克雷孟梭会认定,他面对法国人民,赔款拿得越多,得分越多。</P> <P><BR>  刘苏里:事实上他最后也没拿到多少赔偿。</P> <P><BR>  郑也夫:拿得到拿不到另说。在和约的纸面上写出来他就觉得够牛的了。多数政治家是比较短视的,看不到、也不去看十年二十年后的经济后果,甚至人家不可能生产出那么多东西,能不能拿到赔款都不在乎。最牛的就是赔款写上和约了,我是当下的法兰西英雄,政治家要这个光环。</P> <P><BR>  刘苏里:更不可思议的是,索赔的执行力度特别差,德国人如不缴纳赔款,也没什么有力的惩罚办法。四巨头带一大帮人跑到巴黎,搞了几个月,却是这么个结果:恶果造成了,但好处却没拿到多少。</P> <P><BR>  郑也夫:这就是自欺欺人。什么叫做政治家的作为,他怎么理解他自己的作为,其实他们常常蒙人的,给法国人民纸上写出一个赔款数,这就叫“政绩”。</P> <P><BR>  刘苏里:这里面的教训有多大呢?到今天,是不是同样还存在着?</P> <P><BR>  郑也夫:绝对存在,我给你弄出这么大一个数字,一年百分之几,那百分之几是怎么堆出来的呢?种种办法,泡沫多的是。政治家玩的把戏跟江湖变戏法差不多。</P> <P><BR>  刘苏里:可造成的后果是真实的。这个后果不会忘记你,虽然你忘记当初说什么干了什么。</P> <P><BR>  郑也夫:他们只看当下,凡尔赛和约一签,法国人民说好牛,就完了。凯恩斯揭破了政治家神圣的光环,直到今天仍然意义巨大。</P> <P><BR>  刘苏里:《和约的经济后果》也是一本现实政治教科书。</P> <P><BR>  郑也夫:对。很少有人到现场和政治巨头长时间面对面,三个月后把这些政治家描绘得绘声绘色,所以这本书畅销也是有原因的。普通老百姓多愿意读啊。说克雷孟梭“对他来说,唯一有价值的就是法国,其它一切都毫无意义。”说好听了是对法国忠心耿耿,说不好听了对世界文明这是很可怕的。</P> <P><BR>  刘苏里:对。所以我们常讲,一个好的政治家确实还要受到启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英雄。</P> <P><BR>  二,我们到底应怎样生活?</P> <P><BR>  刘苏里:你特别重视凯恩斯编在《预言与劝说》中那篇文章。</P> <P><BR>  郑也夫:不同的版本,翻译得不一样,这个书里头叫“我们后代在经济上的可能前景”。</P> <P><BR>  刘苏里:七千多字,内容非常丰富,请你给读者作个简要介绍吧。</P> <P><BR>  郑也夫:这篇文章是1930年发表的,1928年就写好了。一开头就提出一个预言:人类100年内将解决自己的经济问题。此前都认为经济问题是人类永恒的问题。不光是人,整个生物界都是忙吃食,从来都没有解决。经济问题的解决是史无前例的。这个预言太大胆了。他说,三个因素会延缓经济问题的解决:对人心的控制力量,避免战争和内讧的决心,把理应属于科学领域的事务交给科学来解决的自觉意愿。他说,经济问题解决后,整个人类的价值观将完全改变,因为之前的价值观都建立在生存挣扎之上,人类的价值观将重组,瞬间会出现心理休克。人类有两大需求:绝对需求和相对需求,前者即将得到解决。以前我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经济上,以后应该放在非经济目标上,使生活艺术化,他还说,重要的是有益性,不是有用性。因为经济问题解决了,不要老在炫耀。他最后一个观点是:“不要过高估计经济问题的重要性,不能为了它假想的必要性而在其他具有更重大、更具有持久意义的事情上作牺牲。……如果经济学家能够作出努力,使得社会把他们看成平凡而又胜任其职的人,就像牙医的地位一样,那就再好不过了。”</P> <P><BR>  凯恩斯的预言到今天80多年了。中国此前经济问题迟迟不能解决,就是凯恩斯说的第二、三原因:战争和内讧。中国二战后就是内战。凯恩斯说的内讧还比较狭义一些,他想象不到中国政治运动的方式,本民族人大规模斗争本民族人,干扰了中国近30年。还有大跃进,完全把属于科学的事情不交给科学来处理。就两大原因导致中国经济问题滞后五十多年,造成巨大的苦难。最终,凯恩斯的预言还是对的,大势所趋嘛。到今天眼看着经济问题越来越不是最大的问题。我的老朋友周孝正可以证明,改革开放不久我和他说:经济问题不难,就是一代人的事情,日本的案例非常生动,1945年是一片废墟,到了60年代已经极其繁荣了。只要国内政治不糟糕,解决经济问题就是一代人的事情。因为我们跟以前不一样,现在科技太发达了。到今天为止,看到凯恩斯的预言即将实现,应该全面反省,不要老拿经济说事,多么严峻什么的。经济问题此前是一个极为艰巨的问题,到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经济问题不难解决。</P> <P>:<BR>  我大概是在世纪之交的时候读到这篇短文,受到震撼。这么老早就预言到了。但这个预言长时间被全世界遗忘了。</P> <P><BR>  刘苏里:凯恩斯的预言有两个基础,文里讲得清楚:一个是科学技术的发达,一个是资本的积累。他的预言,言之凿凿,确实令人震惊。</P> <P><BR>  郑也夫:经济问题终结的预言65年后得到了回音,里夫金写出了《生产的终结》。凯恩斯提出的绝对需要和相对需要,48年后 Hirsch 将相对需要发展成更能够望文生义的“地位需求”、“地位商品”。很多人绝对需求解决了,现在是为了显示地位而烧钱。我没有算过帐,现在全世界创造的财富除以全世界人口,其实那个数字是挺大的。</P> <P><BR>  刘苏里:76万亿左右,人口67亿,人均一万多美金。</P> <P><BR>  郑也夫:乘以6.8,人均年近8万人民币。别人会说,老郑你提的思想非常陈腐:均贫富。均贫富是做不到的,靠外力和暴力都是不行的。我想说的是什么时候富人能从心里发现炫耀地位是没有意义的。温饱解决后我们很长时间还沉浸在旧时代的思维当中,还要拿物质来炫耀。炫耀的心态国人最重。说难听点,我觉得中国人是小人乍富,所以面貌可憎。</P> <P><BR>  你有没有注意到,奥运结束后,咱们把奥运旗帜传给英国的时候,英国人说了一句表面含蓄、其实尖刻的话:我们英国办不出这么豪华的开幕式和奥运会,好在我们并不要证明什么。一点不假,我们在竭力证明什么。</P> <P><BR>  刘苏里:每一个人都想证明什么,各级政府就更别说了。</P> <P><BR>  郑也夫:拿什么证明,拿烧钱来证明。我要说,你什么也证明不了。因为证明说到根本,是证明人的品性,民族的品性。品性有两种:道德和才能,当然还可以包括建立优秀制度的能力。烧钱岂能证明才能和道德?</P> <P><BR>  刘苏里:这其实是一个常识。比如说,我们不能拿财富的多寡来证明一个人成功与否,幸福与否。可是为什么……</P> <P><BR>  郑也夫:你说这是常识,但是实际上在每一个餐馆和消费场所,人家就觉得拿物质来证明才是常识。</P> <P><BR>  刘苏里:我刚才说的那个常识,到你说的这个常识,是如何过渡的?</P> <P><BR>  郑也夫:首先提一个命题,是凯恩斯没有说到的,炫耀是人的本能,要显出我比别人出类拔萃,这是一种本能。在这个前提上我要说的是,不要拿物质来炫耀,我们都拿才能来炫耀,要完成这个过程有艰巨的路程要走。这应该是整个文化的提升,造成人们心理的转变:不拿财富说事。这里面有一个互动,别人拿1000块钱吃一顿饭来炫耀,这个姓郑的靠唱一首歌来炫耀,受众接受什么,很可能佩服1000块钱,不服唱歌。如果受众都不服你,你唱什么啊?只有受众接受才行,这样大家才能越来越重视唱歌、写诗、拉琴,下棋、打球,等等。因为大家饭都吃饱了,你总说你吃了多少钱,那有什么好牛的,脂肪、蛋白质吃多了要得病的。但是这个转化过程貌似容易,实则需要艰巨的文化努力,就是要改造“心”。把“心”改造后,就不要搞均贫富了,均贫富靠革命是完不成的,只有靠内心的转变。内心的转变有一个前提是生产力,他确实吃得很好了,才可能转化到不在吃的方面去铺张。现在全世界人均都八万人民币了,还铺张什么呢?换个东西炫耀吧。所以凯恩斯说现在生产进步太快了,发育阵痛。可是人们的思维方式、炫耀方式还沉浸在旧时代,于是就看到了荒诞,看到大规模的烧钱。民间有句俗话:穷得就剩钱了。</P> <P><BR>  刘苏里:人的品性的进步,比什么都重要,德性有问题,经济问题永远解决不了。</P> <P><BR>  郑也夫:所以我跟老周说,只要政治上不犯错误,经济上一代可以致富,但提升人的水准,人的审美水准、才华水准及生活的品味,太艰巨了,比致富难多了。这种认识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政治家的脑海中,我不知道。</P> <P><BR>  刘苏里:我认为有两股力量可以起到抑制作用,一是走在最前沿的精英阶层的示范效应,二就是政府的示范效应。可事实恰好相反。如果各级政府把办公楼盖到五星级宾馆一般,财富阶层花费无度,知识人一天想着住300平米的房子,你让民众怎么想?</P> <P><BR>  郑也夫:你说到老根儿上了,时尚永远是下面看着上面学,没有上面追着下面的。连猴子都是这样,学猴王。上面这个认识如果彻底完成了,盖出的县衙门……</P> <P><BR>  刘苏里:你看美国的县衙门是极不起眼的……</P> <P><BR>  郑也夫:我有一次坐车穿过内蒙古一个县城,那个县衙门跟白宫一样。</P> <P><BR>  刘苏里:类白宫在我们的官府所在之处,可说比比皆是。</P> <P><BR>  郑也夫:因为我们过去穷得时间太久了,自己不断告诉自己是东亚病夫,我们老是急于要证明什么,个人要证明什么,国家要证明什么,拿什么证明?都是拿财富证明,拿豪华的仪式来证明。现在我就是想通过我们的言论慢慢影响社会,一定要明白如此证明不了什么。</P> <P><BR>  刘苏里:只能证明自己有多么可笑和无聊。</P> <P><BR>  郑也夫:他是一厢情愿地觉得能证明什么,你看我国家多么强大,多牛。当然你说得残酷却是事实,实际上只能证明出——可笑、荒诞。</P> <P><BR>  北京奥运跟伦敦奥运将构成一个鲜明对比,跨越四年。此前是新帝国办奥运,而后是老帝国开办。看两个帝国对仪式的理解,看两个帝国如何向世界展示自己。</P> <P><BR>  刘苏里:还是回到凯恩斯这篇文章。文中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类实现第一个目标后,还能干什么?他讲了两个故事,很有意思,对我们有很大启发。我们现在重新规划我们的未来,还来得及。真正可怕的是今天往后,我们不仅不为我们10年的错觉反思,而且在这错觉基础上再大踏步前进。设想一下,再前进20年,再炫耀20年,能想象到可能的后果吗?我相信我们想象不到,甚至不想想。但欧洲人感觉到了,他们有过教训。你在几年前就呼吁这件事情,过度的消费会导致人性的败坏。</P> <P><BR>  郑也夫:品性下降,最后大家穷得就只有货币了。</P> <P><BR>  刘苏里:这个结构现在慢慢呈现出来了。</P> <P><BR>  郑也夫:这个“伟大的”示范效应在加剧,现在炫耀的人比如是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那看着,就觉得我也得炫耀一把,这戏我也得唱一把。这样的话,烧钱还有完吗?</P> <P><BR>  刘苏里:每十年解决百分之一,还得炫耀多久。还有,谁能保证炫耀过的人不再炫耀了。这个故事在中国会有终结么?不改,只有一种可能,一天早上起来,突然发现,哗啦,全部跨掉。</P> <P><BR>  郑也夫:对。实际上本质的问题就是大家要认识到什么叫生活好。你以为房子大好,这么多人都成房奴了,还好呢。听说斯德哥尔摩大部分的居民的住房每户100平米以下。这个数字对中国来说应该是震惊的,人家是老牌富裕国家了。有些活动可以在户外去解决嘛,比如咱们俩在这谈天儿。家里搞这么大干吗?社会上3—5%富有阶层的人还可以更大,但你说中国人普遍追求100平米以上的居住面积,荒诞了吧?三口之家,要这么大干吗?不当房奴,剩下的钱你可以干别的用,可以旅游。搞这么大,开发商最高兴,它与你实质的生活质量没有关系。</P> <P><BR>  刘苏里:这一巴掌不能仅仅打在开发商头上,开发商被什么引导着?靠土地财政支撑着的各级权力部门,才是真正的祸源。</P> <P><BR>  郑也夫:我们全社会绝大多数力量都在营造着这个大故事,GDP,发财致富,大房子。要给这个事情不停地泼冷水。所以凯恩斯说了,经济问题是小问题,经济学家像牙医一样。这话太好了,绝对是振聋发聩。这话朴实到极点,跟当红经济学家天差地别。</P> <P><BR>  刘苏里:转身来思考这个问题,我们总该有个解决办法,使得在解决了绝对需求之后,能在生活品质、价值追求和道德水准等等跃升一个台阶。</P> <P><BR>  郑也夫:开药方前,要先学人家的姿态和立场。凯恩斯的劝说大多失败,可是他仍然是乐观的。《和约的经济后果》结尾的一段话说得极好:“欧洲当前的命运已经不再掌握在任何个人手里,来年事态的演变不取决于政治家处心积虑的所作所为,而取决于处于政治历史表面以下的、不停流动的潜在趋势,而趋势的方向没有人能够预料。对于这种潜在趋势,我们只能通过一种方式加以影响,那就是动员那些能够改变舆论的、具有教育作用和扩大想象作用的力量。我们所必须坚持的方法就是坚持真理,破除幻想,消灭仇恨情绪,并进行教育,开阔人们的心胸和提高人们的理性。”</P> <P><BR>  刘苏里:恐怕真正承担这个角色的还是社会的、草根的精英阶层。</P> <P><BR>  郑也夫:思想家、智者,其实这么说高了点,凡有此共识的人都要承担。权势者一直在吆喝他们的GDP,好生活,大房子。我们也要一同吆喝我们的理念。</P> <P><BR>  刘苏里:首先知识人要吆喝,并率先垂范。</P> <P><BR>  郑也夫:巴黎和会他们几个巨头不是一直在吆喝赔款,人家凯恩斯喊出了不同声音,别管和约改变没改变,凯恩斯吆喝的声音盖过了四巨头。所以我们现在也要喊出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什么是好。这个声音要大,要盖过他们,要提升品质,提高人的身心的品质。</P> <P><BR>  刘苏里:我觉得知识人之外,还要加上财富阶层。</P> <P><BR>  郑也夫:我们会越来越赢得人心,赢得不同职业,不同性别,不同阶层人的心。</P> <P><BR>  刘苏里: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在倡导健康生活,但在社会更广泛的群体中很难引起反响,我觉得如果不从根上解决……</P> <P><BR>  郑也夫:其实有两个根,一个根是认知上,原来你解决不了吃饭问题,物质是第一要紧的,生产是第一要紧的,这个门槛很难跨过去,但跨过去就完全不一样了,就不该烧钱了,大家少干点活,我们消费不了那么多东西,这是一个认知。但是社会很多人的行为是不过脑子的,是随潮流的,所以要改变潮流,改变时尚,你改变时尚以后,多数人就跟着新时尚走了。</P> <P><BR>  刘苏里:对,对。</P> <P><BR>  郑也夫:其实这个置换也是精英阶层最容易完成,因为精英既有炫耀财富的能力,也有炫耀才华的能力。你让底层人炫耀才华,当然也有,但精英应该更胜任。你们上层人都开始炫耀才华了,底下人就会跟着走的。一定要经过我们的声音让精英阶层换戏码子,不能再烧钱了,没有意义,荒诞。明白了这个,不信东风唤不回。</P> <P><BR>  刘苏里:还有一点需要指出,西方表面浮华下面一直隐藏着一股健康力量,中国人没有学到,倒学了不少在西方人眼里都是很败坏的东西。我们今天应该深刻反省这件事情。</P> <P><BR>  郑也夫:比如说对一些大师思想的光大。中国有无数职业经济学家,我们两个光大的是这个东西,就我阅读所及,这么多年了我没看到中国学者光大凯恩斯这两个作品中的思想。</P> <P><BR>  刘苏里:它们确实不是简单的经济学著作。今天读起来,觉得有巨大的现实意义。建议所有能读懂字的人都去看看这两篇东西。</P> <P><BR>  郑也夫:这个东西不是一个典型的经济学家的产物,也说明凯恩斯不仅是一个经济学家。</P> <P><BR>  刘苏里:经济学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工具而已。</P> <P><BR>  郑也夫:对。而后一个作品不是专家能够提出的,相反不是深通经济学的人,如果有思想也可以提出后一个文章的观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