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15</P> <P>又想起教宗的棺材,那只停放於圣彼得广场上简朴至极的木箱。</P> <P>紧贴着慈母般的大地,其上是淡蓝色的春风、自由安详的鸽群、如女声合唱般圣洁又深邃的天宆。</P> <P>一切安排皆缘自梵蒂冈传统以及教宗本人遗嘱:历代教宗皆安放於一具不加修饰的柏木箱,教宗还特别嘱咐要“素棺”放入大地,并在棺盖上撒一捧祖国波兰大地的泥土。</P> <P>走笔至此,一线晨光渐照亮思维的小径:水晶棺与素棺,奢华简朴倒在其次,其深在的意义是死亡——如何理解并面对死亡。</P> <P>教宗是波兰人,出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战焦土之上,曾先后生活於德国纳粹和共产制度之下。纳粹杀害了600万犹太人,还使更多的人死於战争。横跨欧亚大陆的共产极权,使超过一亿人死於屠杀、秘密处决、监禁、苦役、街头暴力和人为大饥馑。教宗曾如是说:“在我们这个世紀里,不幸出現了两个极权体制:帶來战争及集中营的納粹主义、帶來高压及恐怖統治的共产主义。可以说,我是从內部来认识他们的。”这种亲临现场的悲剧性经历,必然使他对人的自由,人的死亡产生至为深切的关怀。</P> <P>教宗个人也多次与死亡相对。在那些四目凝望之际,应该比我们更深地洞悉了死亡的秘密。</P> <P>教宗早年生涯一直笼罩在亲人死亡的阴影中。童年丧母,少年失兄,青年亡父,自此孓然一身。十五岁时,一位玩伴拿捡来的手枪开玩笑地朝他扣动扳机,子弹从头边呼啸而过。十九岁那年,和父亲在逃难途中遭到德国飞机贴地扫射,弹如飞蝗,死生一线。二十岁在采石场服劳役,崩落的岩石砸死了身边的工友。二十三岁遭遇两次严重车祸,其中一次是被德军重型卡车撞成重伤,昏死在路边排水沟,被一位不知名的女人救起。六十一岁在梵蒂岡遇刺,刺客近距离连开两枪。</P> <P>那末,对他来说,死亡是什么呢?</P> <P> </P> <P>16</P> <P>“不要害怕。(Be Not Afraid.)”</P> <P>“不要害怕”,这是他当选为教宗之后对人们所说的第一句话。</P> <P>从那时起,这一句“不要害怕”就成了他的口头语,成了他标帜性的语言,成了他对基督教世界以及全人类的不断重复的伟大召唤。他以此激励普天之下受苦受难者,也以此真诚自勉。教宗在位26年,是近世纪任职最长的一位。如果你眼睁睁看见他从体魄强健、精力过人的盛年逐渐老去,日益虚弱不堪,眼睁睁看着他艰难挣扎,临近死亡,却依旧在那里永远念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你就不得不认真思索一番此话之真意。</P> <P>如同太阳与地球的关系决定了白昼与黑夜,上帝与人的互动则分出了信仰与虚无。不要害怕饥饿、匮乏、压迫、凌辱、不要害怕人世所加诸於我们的一切苦难。也不要害怕自私、贪婪、软弱、仇恨,不要害怕我们内心深处不时涌动的种种罪恶。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一切。你只须敞开心扉,接纳那位伟大的爱的使者耶稣基督。——《圣经》坚定不移地宣称:“在爱里没有惧怕”。</P> <P>在母亲怀中没有害怕。</P> <P>是啊,在生命的创造者、爱的恩赐者上帝怀中,你害怕什么呢?</P> <P>初代门徒约翰曾用一句话简约概括《圣经》救赎真理:“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位约翰,就是亲临耶稣殉难现场,并接受耶稣气绝前最后嘱托,把玛丽亚奉为生母的那位约翰。也就是追随耶稣之前在加利利海上打渔为生的渔夫约翰,《约翰福音》的作者约翰,十二使徒中唯一没有被钉十字架或砍头的约翰。公元96年,约翰从流放地拔摩海岛回到小亚细亚的以弗所城,在那里继续传讲耶稣的生平和思想。其时他已近90高龄,年迈体衰,只能请人抬到聚会之处。每次讲道都要说:“孩子们哪,你们要彼此相爱!”最后一次讲道,也是阐释这一句话。讲完之后,就在讲台上安然谢世。</P> <P>——讲述一珠玫瑰,使徒约翰始於根系,教宗约翰则始於繁花摇曳的枝头。</P> <P>这是同一株爱的玫瑰。</P> <P> </P> <P>17</P> <P>1979年,教宗当选后第一次回到自己故乡。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整个波兰社会为之撼动。其时,社会主义波兰正陷於迷茫与绝望,工人运动惨遭镇压的流血场面仍叫人心有余悸。教宗在布道及各种场合,直接向上千万信众发出“不要害怕”的呼召。他对饱受欺凌的同胞说:“你们是人,你们有尊严,你们不该卑躬屈膝。”他犹如一股自由的信风席卷波兰,驱走恐惧,带来信仰、希望和爱。</P> <P>次年,民主运动狂飙再起,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工人的罢工震动世界。名不见经传的电工瓦文萨登上历史舞台,成为波兰的勇气与希望。</P> <P>瓦文萨始终把教宗视为最可信托的精神领袖,在他政治生涯跌落低谷时期,曾与教宗在一片树林中秘密会面,没有政治密谋而唯有灵魂的倾诉。瓦文萨向教宗坦陈内心深处的隐秘,说最令人苦痛不堪的尚不是政治挫折,而是心中对权势者挥之不去的仇恨。他备受熬煎,如被囚禁於心灵的地狱。教宗对瓦文萨推心置腹,用上帝之爱劝勉他,鼓舞他凭借神的力量驱逐灵魂中的黑暗。他为他祈祷,祝愿他像耶稣那样“爱仇敌”,宽恕那些曾以不义、欺凌来对待自己的人。没有采访,没有记录,不知道说了哪些话。但我猜想,教宗一定会轻轻地念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在爱里没有惧怕……”</P> <P>感人的一幕。</P> <P>两个被爱所洗净的灵魂。</P> <P> </P> <P>18</P> <P>1981年5月13日下午5时许,教宗乘一辆白色敞篷车,在圣彼得广场上徐行,向众多朝圣者亲切致意。不同肤色、性别、甚至不同政见与宗教的人,看到这位慈爱的老人,都会加入那热情不息的欢呼:“John-Paul-Two,We-Love-You!”(约翰-保罗-二世,我们-爱-您!)车停下来,教宗从一对年轻父母手中抱起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莎拉,并把她高举起,连同女孩儿手中牵着的幸福的红气球。他刚把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小莎拉还给父母,枪声响起,鸽群惊飞……紧接着又是一记枪响,教宗倒下,鲜血从白袍上透出。教宗喃喃道:“玛丽亚,我的圣母!玛丽亚,我的圣母!”第一颗子弹打断了大肠和小肠,穿出体外,落在车上。第二颗子弹打伤了右肘和左手食指,然后击伤了两个美国女人。由於失血过多,情况危殆,教廷为他举行了临终仪式。五个多小时手术抢救,生命方得以挽回。</P> <P>之前一月余,里根总统遇刺。子弹也是从距离主动脉几毫米的位置穿过。这两位曾七次晤谈的老友咸以为大难不死是上帝的旨意,用教宗的话来说,就是“一只手扣动了扳机,另一只手却改变了子弹的方向。”因为神所赋予他们的结束共产邪恶这一伟大使命尚未完成。</P> <P>遇刺第四天,教宗在病榻上录制了一篇简短谈话,通过扩音器向守候在广场上的民众播放。声音柔弱安详:“我为那个枪击我的弟兄祈祷。我已经诚挚地宽恕了他。”教宗的这位弟兄,是保加利亚雇佣的土耳其枪手,保加利亚背后,是最关心教宗健康的老朋友苏联克格勃。痊愈之后,教宗专诚去牢房看望那位正在服刑的青年杀手。一间窄小的囚室,密密的铁柱割碎了窗外的阳光。令教宗极为惊讶的是,凶手头一句话竟然是“您为什么没死?”他说他知道自己是瞄得很准的,理当一枪毙命。老人拉他坐下,说我们今天的会面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是兄弟式的。他低下头,与青年交谈。年轻人顾不上请求宽恕,却陷入某种巨大惊恐。他觉得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庇护受害者,那是一位女神,一位将要审判并处死他的女神。教宗一手与年轻人相握,另一只手扶住他肩,轻声为他祷告、祝福。从凶手的眼睛里能看出一种心灵的震撼。最后,年轻人低下头,亲吻老人的手。</P> <P>事隔二十多年,尚在狱中服刑的凶手听闻教宗一病不起,便委托律师和意大利通讯社向教宗转交一封亲笔信,祝老人早日康复,愿上帝赐予他健康和神奇的力量。</P> <P> </P> <P>19</P> <P>1992年的一天,特瑞莎修女忽然来到教宗面前,请求祝福。其时,教宗正与一些年轻人谈心。他一面请特瑞莎修女落座,一面对青年们解释,她就要去一个内战中的国家。无须更多说明,人们都明白特瑞莎修女将前往的是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那里战火正炽。前南斯拉夫解体之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穆斯林之间爆发种族战争,动用重炮、坦克装甲车甚至多管火箭炮和飞机,直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城市在战火中崩塌燃烧,难民如洪水四处奔逃,种族屠杀和大规模强奸震惊世界。</P> <P>辞别教宗之后,特瑞莎修女带着老人的祝福与托付,双手抱着一支半人多高、杯口粗细的特制复活节蜡烛,进入巴尔干战场。她恳求,在这支绘有圣母像的蜡烛燃尽之前,交战双方停火,给她一点点时间去解救无辜无助的孤儿。蜡烛是下午4时点燃的,至5时,枪炮声完全止息。特瑞莎修女进入被围困的医院和救助机构,救出70余名孤儿、残疾儿,其中大多数是穆斯林。</P> <P>为制止波黑种族屠杀,教宗创立了一个新概念,叫“人道干预”。他的愤怒谴责,嗓音嘶哑的呼吁,传到了萨拉热窝的地下室,传到了维和部队隔离的“保护区”,给深陷於黑暗和种族仇恨中的人们带来希望和安慰。<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