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世上最大的冒险,是观念的冒险。</P> <P>小时候听骂人,说你不是抽了脊髓吧?这部荒诞派的、考夫曼式的和欧化的美国喜剧,则问,今天你抽了灵魂吗?</P> <P>如果电影要追问灵魂,是不是一定要具象化,或用哲学语言说,要质料化?尽管托马斯·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追随亚里斯多德的观念,很肯定地说,灵魂是一种形式,灵魂没有质料。但在西恩·潘主演的《21克》中,导演以阿基米德的方式推算出灵魂的重量。人在宣布死亡后,体重减轻了21克。</P> <P>12年前,有个充满硫磺味的夜晚,许多邪情私欲,在我心里转念。我提笔,绝望地写下一首诗,《今天晚上有大火和掠夺》。我说,“我是夜晚的浪人、王子、强盗和僧侣/我在想象中犯下罪孽/而将因此万劫不复”。那时,我有个猜想,如果男人闪过情欲的念头,然后去称重,会不会因此胖了一克?如是,我的体形,就透露了我罪孽的秘密。</P> <P>但人会狡辩,说那些念头,只在内存中,不在硬盘上。就像电梯超载,有人问,谁带电脑了,拜托先删两个G.信息之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灵魂不能承受之轻,如披萨店外,稍纵即逝的麦香。还不如钱扔在水里,烟花燃在夜空。</P> <P>片头,导演引用笛卡尔1649年《论灵魂的激情》中的话,“灵魂位于大脑中部一个微小的腺体上”——不过,我没查到此话当真的出处。</P> <P>演员保罗·吉亚马提,演他自己。片中,正在排演契柯夫的《万尼亚舅舅》。剧中那个失丧理想的知识分子角色,也拖累了吉亚马提。他不在状态,内心干旱疲乏。一天翻看《纽约客》,看到“灵魂寄存公司”的报道,说他们发明了一种抽取灵魂的技术。</P> <P>老板用一个比喻,打动了吉亚马提。他说,马戏团的大象,从小被拴在木墩上。等它长大了,以为自己一上木墩就是被拴住的,所以老老实实配合表演。“灵魂就是那根拴住我们的、看不见的绳子”,老板说,你可以抽出来,寄存在这里。为了避税,也可以运到马里兰州的仓库。</P> <P>吉亚马提抽出了95%的灵魂,看起来像一颗鹰嘴豆。他仍然有思想、有记忆,有意识。但日渐失去的,是一种又真又活、深入骨髓与骨节的情感。年前,一位老朋友突发脑血栓,半身瘫痪。他在病房中恐惧忧伤,于冥冥中听见呼唤。就像帕斯卡尔的“火之夜”,杨老师摸索着在一张明信片上,写下认信的句子。他说,最感恩的,是意志、思维和语言,这最珍贵的“三大件”完整无损,被保存下来了。当时,我五腑震动,以为杨老师所言,正是指向灵魂。但看这部电影,吉亚马提抽取灵魂后,表面仍拥有这“三大件”,却又似乎若常若断,俨如赝品。可知灵魂的真义,更隐藏在意志、思维和语言的背后。</P> <P>按道教说法,人是“形、气、神”之融合。吉亚马提的例子,可称为有气而无“神”。葛洪在《抱朴子》中,将修身之道,延伸到治国之途。他说,“神犹君也,血犹臣也”。吉亚马提失去灵魂,犹如一国无君。“民散则国亡,气竭则身死”。他的生活和他的表演,从此有气无力,如丧考妣。</P> <P>佛教的基石,则在“无我(NO SOUL)。虽然”中阴“之说,通常被视为灵魂,但”灵魂不灭“的观念,其实是希腊形而上学的特产。中阴并不永久存在,更非超越于身体之外、并引导、统摄肉身生命之行为的绝对精神。所以圣严法师在《正信的佛教》中,开宗明义的宣告,”佛教不相信一个永恒不变的灵魂,如果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就不是正信的佛教徒“。</P> <P>很简单,灵魂的实体性与永久性,与“缘起”、“无常”的宇宙观,无法兼容。灵魂若是一种实在,超凡入圣的涅槃就不可能。佛教事实上是无神的宗教,既然人的肉体,没有可以引领、指挥其活动的不灭灵魂;那么整个宇宙,也没有能创造它、引领它、爱它及审判它的造物主。因此,除了个人的修行自渡,也不可能有救赎众人灵魂的位格者(救主)。按圣严法师之说,一切皆无常,包括了物质界,也包括精神界。</P> <P>缘起的宇宙观,与认为“万物在盲目与偶在中寻找物种突变的代理人”的进化论,其实很类似。这是离吉亚马提的痛苦很遥远的一种信念。没有可以被抽取的灵魂,也没有可以被充满的空虚。如果契科夫也这样想,他就不会写出《万尼亚舅舅》。</P> <P>事实上,在写这部剧作5年前,契科夫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口气凄凉,比我那个有大火和掠夺的夜晚更甚。他说,</P> <P>“我们既没有切近的目的,也没有遥远的目的。我们的灵魂是狮子大张口的空洞。我们不相信革命,我们没有上帝。我们不怕鬼魂。拿我个人来说,我甚至不怕死亡和盲瞎。一个没有欲望、没有希望、无所恐惧的人,当不成艺术家。必须承认,我们的情形没有一点可以叫人羡慕的地方。”</P> <P>这是对吉亚马提的角色最好的解读。剧中,这家公司从俄罗斯走私灵魂,吉亚马提的灵魂,被偷到了俄罗斯一个女演员身上。他也租用了一个俄罗斯诗人的灵魂。结果那是奸商用一个穷困的俄罗斯女工的灵魂假冒的。吉亚马提在海边,感受到内心的强大。他说,这是很美的灵魂,她不该捐赠出来。等他来到俄罗斯,女工已经自杀。</P> <P>柏拉图的灵魂观,有两个要义,一是灵魂不朽,二是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对立,就如房客在房子里,又如水手在船上划桨。或像伊特鲁利亚的强盗,将幸存者与死人的尸体,面对面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亚里士多德曾用这个比喻,来描述不朽的灵魂如何被囚禁在必死的身体中。但他后来的《论灵魂》一书,改变了看法,认为灵魂是肉体的形式。他说,“灵魂是潜在具有生命的自然物体的第一现实性”。这看法影响到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奥古斯丁说,“人是由灵魂和肉体构成的理性实在”。人不仅仅是灵魂,也不仅仅是肉体,而是同时拥有这二者。阿奎那进一步解释说,“灵魂就是使肉体成为人的肉体的那种东西”。就像盐同时有氯和钠的成分,但只要盐存在,就看不到氯,也看不到钠;只要氯和钠个别存在,就没有盐。</P> <P>几年前,邵燕翔先生写过一本忏悔录,叫《找灵魂》。奥古斯丁说,“精神如何和肉体结合成一个生命体,这是极其神秘的,也是人不能理解的;然而,这就是人生”。影片最后,灵魂被资本化,装在玻璃瓶里,看好巨大的投资前景。</P> <P>这是似曾相识的一幕。最近,赵启正先生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从来只有物种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物种的”。但他忘了解释,他指的是抽取了灵魂之前的物种,还是抽取了灵魂之后的?</P> <P>2010-3-9写在小书亚三岁生日<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