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一、</div><div> </div><div>這本日記,若說名聲,可是大噪了好一陣子了——特別是當局不許它面世的消息傳出之後。鮑樸選在今年將它推出,或者說,那個神秘的中間人選擇今年將它塞給鮑樸,為什麼呢?</div><div><br /></div><div>流傳世間成為公共閱讀品的日記,大凡分三種︰一曰流水細賬,每日進項出款、吃喝迎送,書寫者目的單純,只為自己留個備忘。再一類是柔情百轉之女或多淚多血之男,一肚子柔情豪氣找個隱秘地方打發。這第三類就是多少帶些自戀癖、或者自認為歷史絕不該忽略自己的人物了︰他們或者自己提筆、或者倩人捉刀,推出喬模喬樣所謂“日記”——其實是對自家建功立業的自詡。 </div><div><br /></div><div>這本《關鍵時刻》,毫無疑問屬于第三類。雖說其調閱秘密檔案(包括在可以拿版稅)的權力(注意此處確為權力而非權利)無人可比(讀者朋友一定記得軟禁中的趙紫陽想參閱一下文件而遭拒的情景),氣勢也不可說不恢弘,可惜最後出手的這十五萬字,一點也沒能給他加分。 </div><div><br /></div><div>日記作者說“其中許多情節是鮮為人知,第一次公諸于世的”——究竟哪些,他沒有明說。如果從世人關心的角度,或者說,從“六四悲劇”里邊最為要害的待解之謎而言,《日記》頗有若干看點——比如“4•26社論”。 </div><div><br /></div><div>胡耀邦離世,民間諸多不滿發泄出來。趙紫陽堅持,“只要學生不搞打砸搶,我們就不要管,以免激化矛盾”。在胡的葬禮和自己出訪之前,即4•19日,趙前往真正掌權者住處,“向鄧談了學潮的情況和如何處理的意見。鄧當時都表示支持。”到4•23日臨行前,常委一班人對鄧和趙共同確定的處理學潮“三條原則”(強調要求各級黨委和政府做好學生工作,維持社會正常秩序,堅決制止一切打砸搶不法行為)並無異議。 </div><div><br /></div><div>不料,用當時新華社國內部主任張萬年的話說,“4•23下午趙出訪,4•24李鵬就(召開常委會)听北京市匯報,4•25給鄧小平匯報,4•26發表社論,三天之內就給學潮定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制度“動亂”的性。 </div><div><br /></div><div>早在二十年前,論者就已經看到,這里邊的關鍵是登門激怒鄧小平,繼而將鄧的狠話放進社論。總書記出訪,一線指揮權交給李鵬之後局勢如何發展?《日記》這回不僅透露早在4•21日,“軍委楊尚昆副主席下令緊急從駐防在保定的三十八軍的兩個機械化師中抽調1500名兵力,日夜兼程,趕赴北京。一個團進駐中南海,其余兵力布置在中南海四周,保衛中央首腦機關的安全。”對于誘導鄧小平講出“極有份量的話”,《日記》說︰4•23日,總書記離京,李鵬很不爽,覺得“趙紫陽已經把這個‘爛攤子’推給我了,不知居心何在”。楊尚昆此時有了動作。《日記》說︰“在這時,尚昆同志建議我主動找小平同志請示,他也一同去。” </div><div><br /></div><div>《日記》詳盡給出“鄧小平(4•25)講話要點”。這本是一篇只講給他和“尚昆同志”听的話,連這本《日記》里也沒有說鄧有指示讓他們傳播——與此相反,趙紫陽記得,到後來,在5•17決定戒嚴的那次會上,鄧對李鵬說︰這次不要像上次那樣搞了,不要把我決定戒嚴的事捅出去。李鵬連連說︰不會!不會!——事實是,當天下午,總書記出訪期間主持工作的李鵬即作出決定,在黨、政府和北京市三大系統傳達;當晚起草“4•26社論”——學運升級。 </div><div><br /></div><div>《日記》(4月20日)里還有一則鄧家絕對不喜歡看到的爆料——事關獨裁改革家鄧小平怎麼一次再一次痛斬一線工作大將︰ </div><div><br /></div><div>“這次中甦最高級會晤,已明確是在小平同志和戈爾巴喬夫之間進行。雖然去年在一次小範圍會議上,小平同志親自定了這次中甦高級會晤是由兩位總書記,即趙紫陽和戈爾巴喬夫進行正式會談,小平同志和我與戈的會晤都叫會見。但最近小平同志在接待方案中作了改變,明確提出我與戈爾巴喬夫之間為正式會談,而趙與戈爾巴喬夫之間由會談改為會見。” </div><div><br /></div><div>讀者記得甦聯在中共奪權、掌權征途上所扮演的角色吧?到1989年春夏之交,絕交三十年之後,毛澤東的繼承人(即退位而不交權的鄧小平)如何在續交的歷史舞台上出場——李鵬的這本日記將鄧的忐忑、瞻顧、患得患失揭示出來。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怎麼趙紫陽與戈爾巴喬夫會面時平實的敘述,會掀起如此大的風浪。</div><div> </div><div><br /></div><div>二、</div><div><br /></div><div>爭功諉過,本是李鵬推出自己《六四日記》之原委,無奈他使用的“功”“過”標準,竟然與20年來世界大潮,與日漸甦醒民眾的判斷,與有志于將六四開拓的權貴資本大業悶聲穩住——“得好兒絕不賣乖”——之意願過于相悖,于是,連自己同一戰壕的前後同志,都嫌他說得太多了。</div><div><br /></div><div><br /></div><div>李鵬其實沒那麼“弱智”。說得多,不就成篇,整段引用不容撼動的意識形態麼?至于20年來變得不那麼“政治正確”的,他可是沒有掉以輕心︰但凡與當軸意願相悖,不管當年多麼風雲,多麼功勛卓著,也絕對不說。所以,找找《日記》里邊少了什麼,也不失為一個看點。</div><div><br /></div><div>少了什麼人呢?一是當年堅定的好同志,竟在後來的,本該翼振雲霄的90年代吃了癟︰比如陳希同,楊白冰。二是鎮壓者真正的“對頭”,頑抗到底的領袖人物李錄。</div><div><br /></div><div>吳國光在他近作《李鵬日記初讀》里,給出一個推斷︰《日記》(包括《鄧小平年譜》)隱瞞了一個重大事實︰早在“四月二十三日晚上,鄧小平有密令直接或間接地 傳遞給李鵬;正是這個密令,認定學生運動為‘旨在推翻共產黨的反革命動亂’,並確定了一系列的強硬應對方針。”有道理。但我願意在這里給出另一個解說,在文檔沒有解密,而參與者又拒絕開口之前,供大家推敲比較。這就是︰並沒有這個4•23密令。鄧小平一周之內(4月19日-25日)態度大變,是受到了挑唆。《年譜•附錄》對那個不尋常的“4•24晚政治局常委踫頭會”的詳述,實際上事後為鄧小平的4•25召見講話推脫歷史責任。</div><div><br /></div><div>但是,正如吳國光所說,李鵬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勁頭,包括那麼大的能量,趙紫陽前腳走,後腳就把人大萬里,黨頭兒宋平這樣的大帽子,以及與他意見並非一致的胡啟立, 田紀雲一干人召來,正顏厲色大抒無產階級正氣呢?吳國光是不是忽略了兩點︰第一,寧“左”勿右的“毛記”政治文化傳統對所有政壇人物透骨入髓的浸淫——哪 怕“思想解放”十年之後;第二,北京市長陳希同。</div><div><br /></div><div>陳市長秘書出身,1987年底進中委,半年後任國務委員。正是他和李錫銘,在4月23日 趙紫陽離開北京當天晚上,急急找到萬里,要中央常委開會听取匯報。趙紫陽說,“李鵬真是快啊”,第二天就召集了事關重大的“4•24政治局常委踫頭會”︰ 陳希同代表北京市做“主體匯報”,放言“學潮的矛頭……實質上是對準小平同志的”,“中央有黑手”……等。也是這個陳希同,在4•27游行當局克制沒有鎮壓之後,他沒有為這罕見的雙贏局面欣幸,而是“一肚子氣,說學校基層干部感到被出賣了”(趙紫陽語)……所有這些表現,包括5•18日中午陪李鵬見學生代表;鎮壓後看望,慰問戒嚴部隊;還有6月30日最高國務會議上的“平叛報告”……他與李鵬無絲毫分歧啊。</div><div><br /></div><div>但他的名字從《李鵬日記》里消失,消失得干干淨淨,干淨到不能不引起我們讀史人的注意。</div><div><br /></div><div>第二個從《日記》上消失的功臣驍將︰楊尚昆之弟楊白冰。</div><div><br /></div><div>和陳希同一樣,他也是四人幫倒台後調北京,進中委,到89年春天,以總政治部主任身份任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5月底臨場受命,以69歲高齡,擔起戒嚴 部隊總指揮。“一舉粉粹首都反革命暴亂”之後,該年11月,晉身中央軍委秘書長兼總政治部主任——主持起軍委日常工作來了。當時誰也不好說什麼,立了頭功 嘛!但隨後在鄧最不爽(愧恨交加仍須硬撐著?),不得不自己跑到深圳去振興危局的時候,竟然上桿子明言鄧記改革須由他們掌了軍權的“保駕護航”,這還不 算,居然接著提出一份打算由自己提擢的將軍名單(多達百名!)……軍委主席江澤民怎麼擺?鄧小平不揮淚斬將已不可能。</div><div><br /></div><div>陳希同看上去沒這麼跋扈。想當年三大直轄市,上海天津沒動一槍一炮,兩名主管,小平同志一句話,都一步躥到最高層,“始作俑者”(趙紫陽語)的他呢,雖然後來也撈個“陳政局”名頭,沒想到率先腐敗的北京一幫子,恰恰好觸到“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第三代中央領導集體……黨要管黨,從嚴治黨,對任何腐敗分子都必須徹底查處,嚴 懲不貸”的做秀霉頭上。</div><div><br /></div><div>至于第三個有意避諱的角色,是為達成天安門鎮壓局面同為功不可沒者——從零星面世的資料與回憶文字中,已知有一位突然冒出的“民運領袖”李錄︰每個關鍵時刻都表現出革命家絕不妥協的卓絕品質;凡出現和緩局面必毫不留情予以摧毀。《日記》幾乎不提他,或許有更為隱秘的考慮?</div><div> </div><div><br /></div><div>三、</div><div> </div><div>投入自己的錢,在香港出版“被(大陸)剝奪了出版權利”的《李鵬六四日記》,不管怎麼著,鮑撲作出這樣的決定,總有幾分為作者伸張正義的效果。無奈正式推出前夕,遭遇“某個機構”約談,最後根據“香港版權法”,取消原計劃。</div><div><br /></div><div><br /></div><div>“某個機構”何方神聖,鮑撲沒有說——或許他自己也弄不真確。往大里說,自然應該是21年前氣焰萬丈地“平息反革命暴亂”,而後將其更名為“動亂”,最後定為“一場風波”——而且頂好沒人再提起——的當局。</div><div><br /></div><div>當局此願,不但當年被殘害,被關押,被整肅的人不買賬,有權了解真相的後世人也不認同。但世間居然有手上沾了血(包括抽像意義的“沾血”,即無由推脫的道義責任)依舊充大個兒的,李鵬之外,吾爾開希算不算?</div><div><br /></div><div>多少重大揭秘的書籍在香港推出了啊,怎麼“某個機構”偏偏不放過這本呢?平心而論,《李鵬六四日記》洋洋十多萬言,還真沒曝出什麼世人切望但毫無所知驚天黑幕。“凶狠社論-戒嚴-武裝清場”三大步拍板皆出自鄧小平,20年來其實已是朝野共識。但通讀日記,有沒有讓人覺得心頭一震的地方呢?別人不得而知,就本筆者而言,確有幾處。比方說,姚依林行狀之記錄。</div><div><br /></div><div>應該說,在關鍵的5/17鄧家峰會上,五名常委,對“軍隊進京 實施戒嚴”的態度究竟是3︰1(胡啟立棄權),還是2︰2(喬石棄權),就底色,情感而論,與陳雲最為貼近的姚依林選擇堅決站在無產階級革命派一邊,並沒有懸念。但他具體如何站呢——在關鍵的三個階段?</div><div><br /></div><div>4 月16日,李鵬出訪回京,兩名副總理接機。《日記》說︰“依林同志告訴我,因為耀邦同志去世,北京有幾所大學不太平靜,一些學生張貼了小字報和大字報,在內容上有為胡耀邦鳴冤叫屈的,也有攻擊黨中央,甚至矛頭直接指向鄧小平同志的。”——結論下得比“始作俑者”們(趙紫陽語)早?</div><div><br /></div><div>4月18日,雖然趙紫陽堅持“只要學生不搞打砸搶,我們就不要管,以免激化矛盾”,《日記》主人還是在會後專門到姚依林辦公室交換意見︰“我們兩人的看法一致,認為學生正在醞釀一次新的大規模學潮。”——“敵情”?</div><div><br /></div><div>到 5月1日,社論已然發過,趙紫陽也出訪回來。《日記》說,在常委擴大會上,“錫銘提到‘團結學生會’……姚依林同志說,匈牙利搞多黨制,結果把國家搞亂了。”——“學潮”已經被上升到“政治風潮”。風潮之源頭呢,在趙紫陽為和緩局面發表“亞銀”與“五四”講話當天,李鵬記載︰“我去見姚依林同志,商討當前的局勢和政府工作。依林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這場動亂是不是趙紫陽發動的,目的是打鄧倒李保趙。他還提出疑問,胡耀邦的悼念活動調子定得那樣高,是否也是趙紫陽發動的。”——這是姚依林麼?階級斗爭嗅覺,敵情觀念,包括見獵即心癢難熬︰快成康生門徒了!李鵬接著說他聞听此言之後自己的感慨︰“姚依林是一位老同志,並且久在中央工作,斗爭經驗豐富。他的兩點質疑,確實發人深省。但是,我當時並沒有明確表態支持他的觀點。”——注意“發人深省”。似乎是,從這時候起,天安門悲劇納入中共內斗正途。</div><div><br /></div><div>到了5/20,當胡啟立給中央常委寫信,對軍隊針對學生,是否將發生流血事件極表憂慮,李鵬寫道︰“對此信,姚依林批示,要盡可能做到不流血,但不能要求完全不流血,不動武,那將束縛自己的手足。”——這是高決策層!開這樣的口子︰血洗之責,鄧小平之外,又添一線姚依林。</div><div><br /></div><div>《日記》給出的姚依林,百分之百真確麼?如果李鵬沒有說謊,讀史人如何將這樣一副猙獰面目與半個世紀前那個清華化工系高材生,那個以“黨齡一月”之黨員(而非 黨組織)身份策動“光榮偉大12•9運動”的18歲青年相聯系?“學運”,在中國近現代史上,一直作為社會推進力被描畫得熠熠生輝。莫非你們當初向宋哲元當局情願,不是出于抗日,出于愛國,出于青年學子最可寶貴的正義追求與獻身情懷,而是早早地就打起了“可取而代”的主意?當這主意十多年後成為現實,當年的學運頭目也爬過尸身白骨,一步步成了新的黨國頂級領導——從不勝寒的高處,只能以這樣的心胸向下俯視?</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