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在北大的四年中,听过多次讲座。大多是校学生会组织的,请校内外的专家学者,在办公楼礼堂,晚上七点开始,常常两个小时左右。 </div><div><br /></div><div>在听过的讲座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侯仁之先生讲的“北京城的历史变迁”。这不光因为我是学地理的,更因为侯先生讲的实在好,两个小时里,坐得满满的礼堂简直是鸦雀无声。记得另一次讲座,一位教授讲唐诗,一开始礼堂也挤得满满,可不一会儿,人们呼噜呼噜的退场。北大学生很挑剔,决不肯浪费一点时间。那次我倒没退场,反而跑到最前边,伸开了胳膊坐着,两边座位都没人。 </div><div><br /></div><div>还说侯先生,他一开始先抛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北京城会出现于此,并且两千多年经久不衰?他提到一种解释不对,又一种解释还不对,那到底为什么?侯先生卖了个关子,讲起他五十年前,还是像我们一样的青年,从南方到北京求学,坐着火车行驶在大平原上,一天,两天,村庄,农田,一望无际。直到又一次暮色降临,到达了北京,这时他看到了西边和北边的群山,感觉像是坐了一艘轮船,一直在大海上航行,直到山边靠岸停泊。印象如此深刻,以致多年之后,当他在外国人的书上看到了一个词:北京湾,头脑中马上又浮出了这个印象。若海水上涨几十米,北京小平原不就变成一个三面环山的浅海湾了么?三千年前的北京虽然不是海湾,却也被沼泽、水淀封锁,从南面只有沿太行山东麓的唯一通道,最后渡过永定河才能到达北京小平原。那个古渡口所在正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卢沟桥。过了古渡口,路分三条,西路走海淀过南口,盘旋西上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中路向北经古北口,直上内蒙高原,东路可达海边,再北出山海关进入东北大平原。于是,像许多世界名城的诞生一样,在永定河古渡口边应当出现一座城市了。 </div><div><br /></div><div>仔细想想,侯先生那么一席话,核心内容不过是:北京城所以诞生并发展,因为这里是交通大动脉上的咽喉处。不过,若这么直接一说,还有谁愿意听呢?侯先生的成功就在于以五彩缤纷的画面来展示学术概念。老先生肚里的东西也多,从“蓟”开始,到金中都,元大都,明清的北京,蒙古骑兵的刀光,后海的江南粮船,海淀的“淀”和“甸”,太多了。 </div><div><br /></div><div>侯先生个子不高,但底气十足,一拍桌子带倒了暖壶,又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全场轰然一笑。他极善渲染,赛过说评书的。比如讲到北京的皇家建筑:“你可以写诗、画画儿,用各种方式去颂扬皇权。可是通过一个城市的建筑和布局来烘托、来突显皇权的威严,在这一点上,北京可算是登峰造极。整个城市就围绕着一个思想、一个主题:普天之下,唯我独尊!”侯先生的绘声绘色让一座明朝的北京城突兀在眼前,那正南正北的街道,那条纵贯全城的中轴线,不论身处城里的哪条街道哪个百姓的院落,都能抬头看见雄踞全城中央的景山顶上,那皇权的象征,金碧辉煌三重顶的万春亭。写到这里,侯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似乎又响起在耳边。 </div><div><br /></div><div>当年北大学生太珍惜时间,尤其是理科的。像我们班,没几个人舍得去听与课程无关的讲座。我肯定是班里听讲座最多的。因为我想,那可都是顶尖的大学者,机会难得。再说咱虽然考上北大,可除了数理化,其它知识也就是小学五年级水平。那年(1966)赶上了文革,停课闹革命。后来三年初中(70届)更没学什么玩意,高中干脆取消了。此时听听讲座,多少补一点。 </div><div><br /></div><div>记得那次西语系李赋宁教授讲怎样提高英语四会(听、说、读、写)能力,我们班的可去了不少。那天的小礼堂爆满,最后连讲台上,就在李教授身边也坐了不少人。事后有同学评价说,论精彩比侯先生的讲座还差了一截,不过呢,听李先生的讲座是“做正功”,听候先生的是“做负功”。这是模仿班里M的说法,凡“干正事”,就是对所学课程有帮助的事,叫“做正功”,而与课程无关的事,聊天、看报、看电视,叫“没做功”。如果某事太吸引人了,太让人分心,以致影响了学习,就叫“做负功”,比如看了一场好电影。所以,说侯先生的讲座是做负功,等于说太精彩了。 </div><div><br /></div><div>还有一次是宗教研究所的副所长(可惜日记中没记下他的名字)讲关于基督教。那次也是听众爆满,还差半个小时就没座位了。后来窗台上、走道上、讲台上全都坐满了人。最后结束时,学生们竟不像往常那样争先退场,而是长时间鼓掌。平心而论,那次的成功主要在于宗教知识太有吸引力了。1949年之后宗教一直受打压,尤其是基督教。我们这些新中国长大的青年对宗教所知甚少,光是那些名称就让人糊涂,什么基督教、耶稣教、天主教,都谁跟谁呀?这次的讲座算是给理清楚了:从犹太教开始,如何发展出基督教,后来罗马与君士坦丁堡相争分化出罗马的公教会(天主教)和另一边的东正教,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又从罗马公教会分出了新教(中国人称之为耶稣教)。讲座涉及到每个教派的主要特点,旧约和新约是怎么回事,圣诞节和复活节的意思,基督教在中国的四起四落。总之,这是一次基督教知识大扫盲。 </div><div><br /></div><div>接着又是一次关于伊斯兰教的讲座,对我也是一次扫盲,还真弄明白了几件事。比如,伊斯兰教为什么那么“厉害”?因为它就是靠战争发展壮大起来的。创立者穆罕默德先后打仗65次,其中27次亲自上阵。还有回民为什么不吃猪肉?过去辱骂回民的人说猪是他们的祖宗。实际人家是嫌猪太脏,传说穆罕默德率军征战时遭遇过一次猪瘟,还死了不少人(古代的“猪流感”?)。 </div><div><br /></div><div>随后又是一次关于佛教的讲座,是任继愈先生讲的。主要讲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演化和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任先生名气不小,但讲的一般,当然包含的知识量也不小。 </div><div><br /></div><div>还有一次是民国史研究所(?)主任孙思白先生讲[民国史及人物纵谈]。记得此讲座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正题”之外的。比如他讲到民国史不好写,最难就在“如实写”。他没有明说“共产党歪曲历史”,而是温和地点到一些事,比如共产党讲抗日战争不讲国民党的抗战,实际上国民党在正面战场上牺牲巨大,讲北伐只说叶挺的独立团,实际上比起整个北伐军来独立团的战绩很有限。这是1980年,能说到这步已属不易。其实就连孙先生自己也难免“头脑僵化”。比如有个学生提问,蒋介石是否一无是处,对蒋是否也应该一分为二?孙先生明显生了气,几乎有点激动了,说:是啊,蒋也有好的一面,他个子很高,声音很大,…。.言外之意蒋就是个100%的“坏蛋”。 </div><div><br /></div><div>其它还去听过几次讲座,但没留下多少印象,只是在日记中有记载。比如:电子所所长吕保伟讲的[空间科学技术],北大一位教授讲的[世界经济地理],音乐学院一位姓马的先生讲的[柴科夫斯基和他的音乐],未来学会一位先生讲的[试论共产党面临的问题],题目很引人,但讲的却“循规蹈矩”。我在北大听的最后一次讲座是在1981年11月11日,已经快毕业了。那次是宁德厚先生讲的[神曲之王亨德尔]。 </div><div><br /></div><div>快三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当年每次去听讲座时那种“暂得一时闲”的愉快心情。不过,就在开始前的几十分钟里,(我每次都提前至少半小时去,怕到时没有座位了),还是要拿出个生词本来背英文单词,因为前后左右大家都在那么干。直到讲座开始了,才真正把功课完全扔到脑后,跟随着讲演者进入到一片未知的疆域里。那是一种享受,比看书强多了,只有一个多小时,演讲者必须拿出些精华来。而他们又是各自领域的顶级学者。不过,有些讲座我还是放过了,一是讲座常有,就不觉得那么宝贵了,二是功课的压力,尤其是快考试的时候。 </div><div><br /></div><div>三十年回首,真希望时光倒流,再把大学四年重过一遍。这次咱就要一个不拉,所有的讲座都去听。 </div><div><br /></div><div>(未完待续) </div><div><br /></div><div>□ 寄自澳大利亚</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