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pan style="color: #0000ff">一座座宮殿堆上了天,</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那是人孤拔而起的信念;</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一尊尊佛像來到人間,</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還有唐卡經卷石牆和老磚,</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那是心中的高原藏土的天;</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我以頭叩磚,</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願拋棄所有的財產所有的夙願。</span></p> <p> </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布達拉宮》,摘自《敲響人頭骨》</span></p> <p> </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span></p> <div> </div> <p><span> 噶瑪丹達是我們的司機。噶玛丹达喜歡穿得一身潔白。噶瑪丹達年輕英俊,體型健美,臉膛彪憨。</span></p> <p><span> 噶瑪丹達是個標準的“康巴漢子”。</span></p> <p><span> 康巴漢子是藏人中的一族,生活在藏東的三區,衛藏、康區和安多地區。他們大都身材魁偉、體魄健壯、堂貌英俊。此外他們中有些頭髮自然曲卷,鼻樑挺直,目光深邃,個個都像米開朗基羅手下那些希臘美男子。</span></p> <p><span> 康巴漢子比“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希臘審美理念更勝一籌:他們膚色微黑,那是我們這個星球人類屋脊的標誌。他們動作敏捷、意志堅強,而且富於性感,渾身上下透著漢族男人久違的陽剛之氣。1950年中國解放軍進藏後,所謂“民主改革”開始,抵抗最激烈的是康巴漢子;1959年達賴喇嘛丹增嘉措出走,掩護他一路免於圍追堵截的是康巴漢子,後來在尼泊爾成立游擊隊,堅持抵抗極權統治14年之久的中流砥柱,也是康巴漢子。 </span></p> <p> </p> <p><span> 自從上了山,李江琳一有閒情就對我們宣布,她要嫁給一個康巴漢子,並要在此地常駐久留。弄得我們一見到英俊藏民就使勁盯住,琢磨此人是否來自康巴。</span></p> <p><span> 我偶爾也注意我們司機噶瑪丹達。幾天來,車行一路,我們從海闊天空吵到海角天涯,這位康巴的漢子一言不發。雖然從不加入討論,每到一地,只要有佛殿,他就進去恭拜,每次恭拜,必叩長頭。雖然他是司機,我們是乘客,我恍惚覺得,我等一行在車上哇啦哇啦兼程論西藏、說中國,乃是為了襯托這康巴漢子對現世嗔妄的徹底疏離,或是為了陪他到各個廟宇去朝拜。</span></p> <p><span> 他是一支飽掭經文墨筆,悄然改寫着我每天乘車出訪的感受。</span></p> <p><span>這一天,康巴漢子載着我們看完了西藏村,去看鐘剎寺,仍是一身素縞,一言不發。</span></p> <p><span>鐘剎寺大約是達蘭薩拉最大的寺院,坐落於山巒之間的高地之上,地勢平坦,空間開闊,遠處峰巒環抱,雲蒸霞蔚,近處建築宏偉,陽光燦爛。不過,若與拉薩的布達拉宮相比,它不僅尺寸小了很多,氣氛也沒有那麼神秘。鐘剎寺是遠嫁他鄉、揭開蓋頭的新娘,布達拉宮是固守本土、永不露面的祭司。</span></p> <div> <br /></div> <p><span><img height="304" alt="" hspace="8"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0/Oct/1022010clip_image002.jpg" width="409" align="left" vspace="8" border="0" /></span><span style="color: #0000ff">圖1-20:流亡印度達蘭薩拉的康巴漢子。他們的父輩曾是藏區最堅決的武力抗暴者。</span></p> <p><span style="color: #0000ff">北明2009年6月13日攝於達蘭薩拉</span></p> <p> </p> <div><span><br /></span><span>布達拉宮始建於1300年。中央部分13層高,建築了13年,是根據五世達賴喇嘛的指示扩建的。建到第2層時,五世達賴喇嘛圓寂了。這位活佛生前明白,這座未建成的宏偉建築將成為西藏世世代代的精神聖地。這太重要了!十九世紀初建造的維吉尼亞大學建築,是當時北美土地上最大建築群。主持創建者和建築設計人杰弗遜,剛剛卸任美國總統不久,他整日在建築工地奔走視察,指揮施工。直到身染沈痾,不能移步,就坐在家裡,用望遠鏡透過窗戶,繼續觀察建造的進度和每一個細節。——無論東方在世活佛還是西方自由精英冥冥中都意識到,人類的精神或理想一旦物化為一種普遍認可的形式,就能在世俗世界借所依托,成為永恆。圓寂前,五世達賴喇嘛的心情只能比五百年後的杰弗遜更焦慮,為了這巨大工程不致在他死後斷工,他圓寂前要求“司倫”將他的死訊保密。</span></div> <p><span>難壞了他的司倫!</span></p> <p><span>幾經心血籌劃,這位司倫壯着膽子,製造了一個與布達拉宮的偉大級別相等的東西:彌天大謊。他找到了一名相貌酷似圓寂者的喇嘛,在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後,行冒名頂替之實。</span></p> <p><span>這個替身如此亂真,直到布達拉宮中央部分的第13層竣工,沒有人覺察出任何破綻。布達拉宮的擴建工程順利持續,直到竣工。</span></p> <p><span> 竣工之後,五世達賴喇已然嘛圓寂、早已圓寂的真相大白於天下。</span></p> <p><span>混亂與恐慌可想而知。寺廟固然是藏人信仰的載體,達賴喇嘛卻是他們信仰的靈魂。沒有寺院,這個民族將沒有立足之地,而沒有達賴喇嘛,這個民族失去的是精神支柱!沒有精神支柱,立足之地何用之有?這並不算人們發現自己受騙竟然長達12年!</span></p> <p><span>要緊三關的是趕快填補達賴喇嘛缺失多年的空白。</span></p> <p><span>這就必須確定五世達賴喇嘛圓寂的準確時間。因為這關係到他的轉世靈童的確定。</span></p> <p><span>五世達賴喇嘛大限之前比誰都明白他要做的是什麼。在這場西藏前途的賭博中,他要讓西藏的信仰立於不敗之地。對推遲公佈他圓寂消息的后果,他做了極富想像力的預測,並根據預測做了善后安排。</span></p> <p><span>這安排顯示了令人喟嘆的智慧,這智慧締造了布達拉宮的神秘特徵:</span></p> <p><span>在吩咐司倫將他的死訊保密之後,他做了另外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着人將自己祈求轉世的祈禱文,刻在了一塊石頭上,再將這刻有祈禱文的祈願石建造進了正在施工中的布達拉宮墻壁中,那正是這座偉大宮殿的第二層牆壁。完成這一切之後,他如期圓寂。</span></p> <p><span>這樣,關於他圓寂的時間,沒有任何證據比布達拉宮十一層磚石建築之下那塊祈愿石的存在更有信服力。這個證據,後世既無人可以假造,也無人能夠毀滅,除非事先知道祈願石的存在和確切位置,並拆掉十一層布達拉宮。於是,祈願石的存在和五世喇嘛的圓寂一樣,作為一個巨大的秘密,在布達拉宮十一層高度一下,被壓了十一年。十一年之後,“一位藏王修建的打坐靜室”,成為宏偉輝煌、舉世聞名的世界雪山聖殿,向人類散發著偉大而神秘氣息。</span></p> <p><span>五十年來,年年有藏人為了自由被迫遠離這聖殿,他們背走了古老的經卷、沉重的佛像、多彩多姿的唐卡,與此同時,他們把帶不走的雪山聖殿裝在了心裏。最初逃亡的倖存者們,歷經了曠世劫變之後,一息尚存,在流亡地所建造的第一座建築是寺院。</span></p> <p><span>今日訪問的鐘剎寺,就是兩百多座境外藏傳佛教寺院之一,是布達拉宮在達蘭薩拉的延續。</span></p> <p> </p> <p><span>赤足登階、推門進殿。</span></p> <p><span>殿堂盡頭,數丈高的金色菩薩像居高臨下,赫然臨座於巨型蓮花台上。座下殿堂深處,傳來了穹音隆隆的誦經聲。進入這樣的境地,除非靈魂已有歸宿,不由人不心生敬畏。一平、易崴、齊越先後拜叩。李江琳本是未出家的佛子弟,這會乾脆躲到金菩薩座下那些擎天巨柱後面念經打坐去了。福相不淺的朱學淵先生,叩拜一招一式都模仿我們的西藏翻譯的樣,他對著遠處座上那尊金佛像全身撲地三次,很吃力地叩了三個長頭。朱先生熱愛西藏沒商量,他是一個沒封口的意見簍子,到哪兒都要給流亡政府官員提意見、提建議,一片“我是來幫助你們的”熱誠。可是他叩長頭的時候,動作雖然不得要領,每次躬身甫地之前,仰望菩薩的眼神卻虔誠無比。我猜想,除了心甘情願讓傾慕的姑娘綁架而落入愛河,他一生的虔誠都加起來,也不及這會兒這麼虔誠。 </span></p> <p><span> 最美麗也最意味深長的,是我們的司機,年輕英俊的康巴漢子噶瑪丹達的敬拜。他避開所有人,獨自走上台階,退去鞋子,走過殿宇前寬闊的平台,雙手用力推開厚重的大門,讓自己側身而入。他佇立在大殿盡頭,赤足踏地,雙手合十,伸臂過頭頂、然後附面、最後合胸,完成這象徵修身、修口、修心的動作之後,他躬身伏地,行長叩之禮,如是三次。每次彎膝躬身匍地、仰面起身站立之間,雙臂隨身體起伏的角度前後悠擺,保持平衡。</span></p> <p><span>大堂金碧輝煌,噶玛丹达一身素縞。殿宇沉雄靜穆如山,噶瑪丹達的長叩是山澗落潭。大佛座下深處誦經聲隆隆不絕,是他的虔敬叩拜濺起的澗籟天音。他始終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也始終沒敢按下快門打斷那聖善莊嚴的儀式。這是我此生看到的最具象生動,卻又充滿美學意味和哲學意味的畫面。</span></p> <div> <br /></div> <p><span><img style="color: #0000ff" height="229" alt="" hspace="8"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0/Oct/1022010clip_image001.jpg" width="320" align="right" vspace="8" border="0" /></span><span style="color: #0000ff">圖1-21:這座寺院規模比鐘剎寺小很多,是位於達蘭薩拉山上的乃瓊寺。我們的司機噶玛丹达每到一殿,不論寺院大小,必敬拜佛祖。北明攝於2009年6月13日達蘭薩拉</span></p> <p> </p> <p><span>初進鐘剎寺大院,撞見一位來自歐洲的修行者,接受了齊越、江琳和老朱的輪番采訪。出得鐘剎寺大殿,誦經聲已然落下,大殿深處飄出來十數年青僧人,其中幾位乾脆坐在大殿前的台階上,與我等聊天。他們都是這裏的修行者。</span></p> <div><span>鐘剎寺对面,青草花池之间,几组磚瓦青石建築依勢而列,蔚成大觀。有數百名年輕僧人出入其間,研習佛理。</span>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 </div></div> <p> </p> <div><span><img style="color: #0000ff" height="325" alt=""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0/Oct/1022010Copyofclip_image003.BMP" width="640" align="textTop" border="0" /><br /><br /></span><span style="color: #0000ff">圖1-23:鐘剎寺對面的經院。北明攝於2006年6月13日達蘭薩拉</span> <div> </div> <div> </div></div> <div><span>這所經院沒有內陸藏區的黨支部書記,假方丈之名實行統治,沒有愛國主義教科書污佛眼目,僧人們不必被迫表態誣蔑十四世達賴喇嘛,或為拒絕表態被除名而失去家園。这里也沒有內陸漢地峨眉山上那些拽遊客算命索錢的和尚,沒有五台山裏穿西裝、開寶馬,朝九晚五,按時上下班的方丈,也沒有成群結隊、利欲熏心的凡夫俗子前來燒香磕頭,求財求名,求犯罪不罰、做惡不懲……這座佛殿很純粹。這被迫遠嫁他鄉的西藏新娘,脈管裏流的是喜馬拉雅山的血,雪山上那神聖古老而神秘隱忍的祭司,是她永生的父親。</span> <div> </div></div> <div> </div> <div><span style="color: #0000ff"><img height="427" alt="" hspace="8"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0/Oct/1022010clip_image004.BMP" width="320" align="right" vspace="8" border="0" />圖1-22:鐘剎寺裡剛下課的小和尚。易崴2010年6月13日攝於達蘭薩拉</span> <div> </div></div> <p><span>布達拉宮煥然新生,是因為那塊神秘的祈願石不期然成為第一層的基石。此後七百多年過去了。在這七百年間,達賴喇嘛們已經來去往生了九次,平均每八十年一次,每次都將有限的肉體與永恆的生命重新連接起來。現如今,那塊刻有往生轉世、普渡眾生之宏願的祈願石,歷經七百年的滄桑和半個多世紀血與火的洗禮,仍然嵌置於不布達拉宮基座之上和牆壁之中,觀者可見。它默默地扛著這聖殿的十二層高度,歷經數百年風雨滄桑,沉積為藏人的精神胎記。</span></p> <p><span>我們星球上被稱為“西藏”的地方,是一個連接此在與彼岸、來世與往生的神秘之地;被稱為“藏人”的民族,是人類往來於肉體和靈魂、瞬間與永恆之間的使者。噶瑪丹達對不可知世界的虔敬,比人們對世俗權力的膜拜更深刻,而他對大陸漢語世界的沉默,與雪山上的那座聖殿一樣金碧輝煌,與聖殿牆壁中那塊祈願石一樣意味深長。我沒去過拉薩,無緣親臨那塊祈願石,不過我覺得,康巴漢子噶瑪丹達就像刻在布達拉宮祈愿石上的祈禱文,是世世代代西藏的聖者先知往生轉世、承重持守,絕不放棄救贖眾生的理由;而他的沉默與長叩,無疑是藏人精神生活方式的縮影,代表藏人對意義和永恆的追尋。</span></p> <p> </p> <div><span> </span><span style="color: #0000ff">2009年6月草於達蘭薩拉</span> <div> </div></div> <p><span style="color: #0000ff"> 2010年8月定稿於華盛頓</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