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公元兩千年三月,臺灣變天,民主進步黨的陳水扁擊敗對手中國國民黨籍的在任副總統連戰和脫黨參選的前臺灣省長宋楚瑜,當選中華民國第十任總統。無法接受中國國民黨落敗和丟失政權的群眾激動地聚集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前,迫使黨主席李登輝為國民黨敗選負起責任,辭職下臺。但是,無論如何,建立中華民國的中國國民黨第二次失去了政權,第一次,是被中國人民用內戰趕出中國大陸的,而這一次,臺灣人民則是以自由的選舉促成了政權的和平轉移。</p> <p>這固然是國民黨執政史上的重大挫敗,卻是李登輝利用黨國結構主導臺灣民主轉型進程、以寧靜革命方式實現孫中山建國建黨遺教的偉大成就,難道不也是國民黨對臺灣的貢獻?那一年的五月二十日,來自臺灣南部鄉下貧苦家庭而自力有成、並且憑藉著正義感從法庭走向政壇的陳水扁,帶著臺灣人四百年出頭天的願望和期待,踏上了那百年來外來政權殖民統治的象徵建築。在臺灣卑南族歌手張惠妹領唱的〈中華民國國歌〉之後,他字字鏗鏘地宣讀了那一篇經典的歷史文告,中華民國第十任總統的就職演說:〈臺灣站起來──迎接向上提升的新時代〉。</p> <p>那的的確確是臺灣乃至中國歷史的一個新紀元。陳水扁的當選,救贖了臺灣人百年受到殖民壓迫的靈魂,而以在地認同和普世人權重建臺灣的立國精神。陳水扁也同時以全民政府的訴求,小心呵護因政黨輪替而可能出現裂痕的臺灣生命共同體意識,並且以中華人民共和國不侵犯臺灣為前提,基於維護臺灣中華民國的國家主權、尊嚴和憲政民主的堅定立場,對國際社會昭告承諾維持臺灣海峽兩岸和東亞區域和平與穩定的現狀。就在二十一世紀之初,臺灣人民用夢想與希望,歡悅地彩繪這一個族群多元的國家。儘管陳水扁當選總統僅獲得約三分之一的人民投票支持,但他當選之後,全民卻對他充滿期待與好感,支持率居高不下。中華人民共和國也不敢驟然對他定性,聲稱要聽其言觀其行。那正是他利用民氣推動臺灣民主深化和兩岸大和解的最佳時機。</p> <p> 然而全民政府卻像雲霧般地迅速蒸發。在處理第四核能發電廠興建與否的問題上,陳水扁以跡近羞辱的方式,在邀請連戰赴總統府會談溝通核電政策的同時,讓行政院同時宣布停建核四廠,此舉導致舉國嘩然,國民黨全黨重新心理武裝,而以立法院優勢席次對抗因行政院長唐飛為核四去職以致全民政府泡沫化的陳水扁政府,並挾立法權和預算權逕行主導政策,朝野關係急速惡化。民進黨政府乃傾全力於爭取在二零零一年底第五屆立法委員選舉贏得多數,但儘管民進黨終於成為立法院第一大黨,席次卻未能過半數,此一情形,一直延續到第七屆立法院,形成民進黨施政上的極大困擾。</p> <p> 一個在民主國家內部得不到國會多數支持的政府、喪失立法主導權的政府,就不可能奢言全面改革。但是當時臺灣國會選舉採行的是個別選區複數當選席次的制度,這種制度先天就為小黨保留了的生存的空間,因此,當時臺灣的國會政治生態,絕對不是國民黨與民進黨二分天下的局面,事實上,親民黨乃別立於國民黨之外。儘管親民黨在民族主義的意識型態光譜上乃佔據著統一的一端,但在制度改革的種種議題上,特別是有關國民黨黨產還財於民、健全政黨公平競爭環境的問題,親民黨的立場絕對與民進黨一致,但民進黨卻未能利用這一形勢成功裂解國民黨黨國遺緒,錯失深化民主與擴大改革的良機,實在可惜。而民進黨在二零零四年第十一任總統大選中擊退國民黨與親民黨聯盟後,曾經又有機會與親民黨合作,因而有陳水扁與親民黨主席宋楚瑜的會談,當時兩黨有可能在國家發展和憲政改造兩大議題中達成合作之共識,但宋楚瑜繼連戰之後訪問中國大陸,因未能堅守臺灣主體立場,迅即遭到陳水扁形同羞辱羞的批判後,等同完全斷絕了與親民黨合作的空間,等到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組織紅衫軍以反貪腐為由起而反對陳水扁,泛藍勢力藉機從此團結而起死回生,民進黨反而成為被改革的對象。在此,我們所要表明的,是從事改革,如何防範既得利益者的反撲,是一門政治的技藝,有幾分實力做幾分事,要不就借力使力。只要民進黨加上泛綠勢力在立法院總席次過不了半數,有關國族認同的高度象徵性議題,如國家正名和制定臺灣新憲法,就毫無可能會在立法院通過,那麼,與其強渡關山,倒不如暗渡陳倉,先求臺灣認同意識的穩定成長再說,而將施政的重點放在追求政治、經濟與社會、文化發展,保持領先中國大陸,根本地封殺中華人民共和國對臺灣進行統一宣傳的可能誘因。</p> <p>當然,我們並不否認民進黨的貢獻,民進黨利用選舉的週期,直接訴求民意,亦成功地迫使立法院通過諸多重大改革案,如禁止黨政軍投資民營媒體、建立公民投票制度、國會選舉改採單一選區兩票制等,此外,運用行政權強化臺灣本土認同以及憲法社會教育,如促進母語和臺灣歷史教育、接納臺灣作為替代性之國家符號、整理白色恐怖史料,以及在公務員訓練和基層村里座談中加強人權法治內容和鼓吹臺灣憲政改造等等,有效地將臺灣意識與人權民主普世價值相連結,成功打造出具有全球在地化特質的臺灣新世代,這不僅成為臺灣未來對抗中國專制主義的後備青年軍,事實上,也有極大可能成為民進黨未來十年的政治資本,就像歷經一九八零年代臺灣新興社會運動風潮和三月野百合學生運動洗禮的一代一樣。問題是,二十一世紀新世代有相對堅定的價值感,卻未必具有特定政黨認同上的政治忠誠,臺灣認同未必能完成轉換成民進黨的選票,即為一例。古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矣。然我們要指出的是,新世紀的臺灣人,成長於自由民主與安定的環境,又具有豐富的全球化視野與本土情懷,但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打壓和國際的孤立,他們的世界公民身份是不受到認同的,這是幸福的臺灣人唯一的悲傷。</p> <p> 民進黨在兩岸關係的處理上,一向予人敵視中國的印象,這確實存在部份的誤解,因為民進黨作為一個根植於臺灣本土的政黨,它對於臺灣的國家主權和尊嚴自然格外堅持,而正又因為這又挑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權觀、國家觀和民族主義,乃至於東亞細亞各國基於一個中國政策所共同架構的國際秩序,而使得其試圖突破現狀的種種努力,得不到國際社會的有力支持、徒勞無功,而反招來麻煩製造者之譏。誤判現實的烽火外交,連年鍛羽而歸的重返聯合國提案,換來的是美國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更多的安撫,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於臺灣更多的外交報復,連最終臺灣人民也因動員疲乏,而質疑起民進黨政府的政治動機。但我人若理性看待民進黨的中國政策,請不要忽略了民進黨在主權以外領域的彈性。一九九九年由陳水扁主導的〈臺灣前途決議文〉,以對於中華民國在臺灣之現實的承認,置換了〈臺獨公投黨綱〉建立臺灣共和國的許諾,二零零一年的〈開創臺灣經濟新局決議文〉以及總統府經濟發展諮詢委員會議的召開,廢棄了李登輝的戒急用忍政策,擴大了兩岸經濟貿易往來的規模,提高了兩岸經濟相互依存的程度,從而亦確認了兩岸實施通航、通商、通郵三通的需要,陳水扁更建議以歐洲聯盟模式展開兩岸統合,並曾經在拒絕一個中國的情況下,成功地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達成多項雙邊談判。我們其實可以想像,一旦臺灣人民堅持民主專制一邊一國,並且使民進黨執政跨過二零一二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就不得不在臺灣獨立和中國統一的政治光譜兩端之間選擇務實面對中華民國。</p> <p> 陳水扁在任期間,臺灣經濟受到全球經濟不景氣的牽連,以臺灣經濟最主要的資訊電子科技產業影響最大,生產基地不得不移向人力成本低廉的中國大陸,加速了兩岸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分工與整合,但也因此造成臺灣國內就業市場的結構性失衡。最能夠吸納就業人口的製造業外移,所謂的產業升級造就的若是一批跨國企業經營階層的都市貴族,只會導致臺灣貧富差距的拉大。臺灣製造業的劣勢出自於勞動力價格,排除外籍勞工一體適用〈勞動基準法〉,使外勞的價格回歸市場機制決定,並且立法規定工廠雇用外勞的比例以作為其雇用本國勞工的獎勵與保障手段,或許有助緩和製造業外移的趨勢。二零零三年臺灣開始設置自由貿易港區,卻未放寬外勞勞動力價格管制,廠商進駐意願依舊不高,問題的癥結很簡單、很清楚,不在於進出口稅則與行政流程之減免或是土地價格,只要全國性地適度開放外勞,甚至連自由貿易港區的設置都不需要,海外臺商便會自動回流,使臺灣產品的大部份製程在臺灣進行,必然會帶動出口增加,使臺灣經濟復甦。過去十年,產業外移又缺乏召喚臺商回流的有效政策,是臺灣國民所得未有明顯成長的根本原因,許多對於民進黨政府鎖國的指摘其實是錯誤的,因為臺灣經濟是在民進黨任內大幅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傾斜的。民進黨沒有拿出正確的對策,也就沒有能力阻擋此一趨勢,哪怕是欲以再多的社會福利政策來解決貧富差距導致的社會問題,也於事無補。</p> <p> 新世紀第一個年代關於臺灣民主最令人遺憾的事,是陳水扁與其親族的貪腐,違反了臺灣人民對於陽光政治的倫理與法律要求,也背叛了臺灣人民對他和他所領導政府的信任。是臺灣日益進步的政治文化和法治揭發了該一醜聞,並對貪污者施加了政治和法律上的懲治。在陳水扁還掌有國家權力的時候,他不對國民黨和紅衫軍動用國家暴力,在他成為階下囚時,他也力圖在司法的範圍內爭取自己的清白。現在,陳水扁成為海內外許多人嘲諷的對象,我眼看他樓起樓倒,心中不免悵然,但我也要為他說說公道話:他是一個認真、勤政和平民化的總統,曾為臺灣的族群和解、國家尊嚴和兩岸和平而怒力不懈,他更創造了臺灣史上最民主和最自由的時代。陳水扁不是聖人,他有許多人格上的缺陷,但英雄如不必以成敗論,則他曾為實現你我的夢想所做的種種付出,作為這個年代的象徵和集體記憶,不值得我們的再三沉吟與反思嗎?</p> <p> </p> <p><br />民國九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五時</p> <div>行憲紀念日於國立臺灣大學客家研究中心</div> <div> </div> <div> <p><em>(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法學博士,中華大學行政管理學系副教授,國立新竹教育大學人力資源發展研究所兼任副教授,臺灣北社法政組召集人)</em></p> <p>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