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em>新世紀以來的人文災難,不但見諸大國崛起的虛妄,同樣見諸學術概念的荒謬拼抄。倘若要直面一百年的中國歷史,與其說首先在於歷史的真相是什麼,不如說在於歷史書寫者的如何審視歷史。許多歷史真相,其實一直默默地佇立在世人面前,只是由於缺乏有效的觀察,人們只得在黑暗中蹣跚。<br />××××××××××××××××××××××××××××××××××××××××××××××××××</em></div> <div> </div> <p> 在中國上個世紀一百年的歷史圖景中,「五四」運動無疑是最具影響力又最有爭議性的歷史事件之一。無論從文化承傳、人文精神,還是從民族的文化心理、社會的精神內涵來說,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影響都不下於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雖然這場學生運動打著愛國的旗號,但由於其背後佇立著一場新文化運動,以致其歷史意味得以放大到遠遠超出學運發生的愛國語境。但有趣的是,倘若換一個視角觀察,又會發現這場學生運動之粗糙之蠻橫,也是空前絕後的,以致「相容並包」的北大校長蔡元培後來都會發出「殺君馬者道旁兒」的感歎。漢末黨錮時期的太學生,算得意氣奮發,並且還真是面對了血雨腥風的較量,但沒有任何一個朝廷命官的府邸被太學生焚燒。「五四」學生的那種暴力行為,不要說在漢末不曾發生過,即便是在七十年後的天安門廣場上,也斷斷乎不存在任何如彼張狂的可能。不要說痛毆官員,焚燒官邸,即便有人向掛在城牆上的畫像扔個把雞蛋,都會被學生糾察扭送公安。人們可以說,比起七十年前的「五四」運動,八九年的學生又理性又溫和。但人們又可以從那樣的理性溫和中發現,八九年上街遊行廣場集會的學生,比起他們的先輩來,內心深處存有不少恐懼。蟄伏在其理性溫和背後的,與其說是教養或者謀略,不如說是長年專制重壓底下的恐懼,並且還摻有被官府的意識形態及其學校教育、社會教育乃至家庭教育所悉心調教出來的奴性。</p> <p> 相比之下,「五四」學生得天獨厚:正值民國初年,王朝被終結,未來的可能性空間被打開,整個民族的文化心理獲得空前的解放。「五四」學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另一面,則是當時的北洋政府雖然是武夫當政,卻也懂得鎮壓學生運動是多麼的令人不恥。「五四」以後發生「三.一八」慘案,段祺瑞並不曾下達開槍命令,罪責理當由擅自開槍殺人的馮玉祥部下承擔。但段執政並不因此躲之夭夭,而是主動擔當,將自己免職,素食終生,謝罪天下。這跟鄧小平八九年理直氣壯地接見屠城部隊,跟紅色權貴集團袞袞諸公,既氣急敗壞地叫嚷鎮壓學生、又以君子遠庖廚式的怯懦遠避殺人罪責,形成極其強烈的鮮明對照。時隔大半個世紀,同樣是發生在天安門前的學生運動,不僅運動本身的和平理性程度有異,更加發人深省的是,站在學生運動面前的北洋政府和紅色王朝,先後呈現了截然不同的人文素養。由此,也可見歷史究竟是不斷前進的,還是不知不覺倒退的。</p> <p> 這種波粒二像式的座標變換,不僅可以展示歷史的各個側面,也能夠描述出歷史人物的複雜形象。汪精衛可說是最具爭議的一個歷史人物。就其擔當的歷史角色而言,早年是英雄,晚年是漢奸;但就其個人的人品而言,不嫖不貪不腐敗不專橫不耍流氓不奴顏婢膝,其清廉程度在二十世紀各方政治人物當中,屈指可數。這樣的人物做個詩人很合適。事實上,汪氏的古體詩庶幾可算民國第一家。</p> <p> 這與其說是其詩學造詣如何深湛,不如說是其人品確實出眾。只是中國政治從來不講人品清濁,而以權謀取勝。書生氣十足的汪精衛,在政治上極其幼稚;不僅建立南京傀儡政府基於對局勢的誤判,即便是早年的行刺壯舉也充滿憤青式的魯莽。</p> <p> 同樣的幼稚在孫文卻由於摻雜了稱霸天下的大總統野心,以其聯俄聯共的政治方針,成為日後逐鹿中原傳統遊戲中,兩任贏家相繼供奉的一塊靈牌,同時也成為中國大眾的崇拜偶像之一。中國人看不起書生從政的傻瓜,他們佩服爭奪天下的梟雄。因為《三國演義》以及無數種演義,都是那麼教誨的。毛澤東的橫空出世,並非是什麼天意,而就是順應了中國民眾的梟雄崇拜心理。這個民族即便沒有紅太陽當空,也要製造一個出來,更不用說有政黨聲稱已經出了一個。從朱元璋到洪秀全,從孫中山到毛澤東,中國民眾就這麼一路崇拜下來。這個民族從來不關心思想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從來不把人的尊嚴當回事,總是以尋找一個偉大的帝王做依靠。這個民族從來不怕被專制,就怕帝王不專制。長年累月積澱而成的受虐心理,在這個民族早已成為集體無意識創傷。研究中國歷史,倘若忽視這樣的集體無意識創傷,那還不如繼續寫演義。</p> <p> 歐美的漢學家書寫中國二十世紀歷史,津津樂道於毛式革命之於婦女解放的提倡和實踐。即便是略有文采的史景遷,也在《天安門》一著中重筆濃墨地渲染不已。但他們很少有人比較過洪秀全的後宮和毛澤東的放蕩。在洪秀全的後宮裡,嬪妃像牲口一般被編號使用和奴役,哪怕目光稍有不敬,都有殺身之禍。相比之下,毛澤東的女人們雖然也有在文革中被江青加害的,但還不至於全體悲慘到命若牲畜。更不消說其中有些因為被聖上器重而身價百倍,以致曾幾何時,炙手可熱。毛式革命的所謂婦女解放,其實就是如此這般地體現出來的。西方漢學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毛式婦女解放的真實圖景是:以幾億人的禁欲,換來一個人的縱欲。西方漢學家更搞不清楚的是,當時的中國人還真的因此感覺很幸福。在舉國上下以發自內心的忠誠齊聲高唱「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時候,外人根本分不清究竟是那個縱欲的聖上幸福,還是被禁欲的芸芸眾生更幸福。至少,那歌聲聽上去是極其幸福的。尤其是童聲合唱,乍一聽,好像童趣盎然。</p> <p> 鄧小平出場時,由於面對的是毛時代調教出來的愚民,只消把階級鬥爭改為讓全民致富,便將十多億中國人全部擺平。就算死保黨天下的政制框架,也不會導致翻船。鄧小平敢開槍,無疑是抓住了中國民眾的這一軟肋:有飯吃有錢賺就行,自由和尊嚴顯得太奢侈。歷數中國歷史上的每一場造反,都不是為了自由和尊嚴,而是想要飯碗和銀子。就此而言,鄧小平成功了。鎮壓之後,不僅一般老百姓滿足於全民經商,全民炒股;即便是所謂知識份子,社會精英,也因為有吃有穿有聲色犬馬而心滿意足。倘若問起自由和尊嚴,國人也許會歪著腦袋反問:那些東西值多少錢?按照唯物主義的歷史觀,中國的歷史過去被叫做:一些階級失敗了,一些階級勝利了;中國的歷史後來又被叫做:有的吃飽了,有的還沒有吃飽;有的衣食足而思淫欲,有的淫欲足而說崛起。鄧小平成功地開放了中國人的欲望,一如主動地將自己釘在了六四屠夫的恥辱柱上。當年馬克思抨擊鎮壓巴黎公社劊子手的言辭,可以一字不差地轉贈到鄧小平頭上。鄧小平對馬克思的最大諷刺還在於:鄧氏改革開放,不折不扣地按照馬克思的唯物史觀進行,把吃飯穿衣當作首要內容。</p> <p> 鄧小平時代是個唯物的時代,而中國人的歷史,至今猶在唯物的泥潭裏打轉,以物欲為主導,以物欲為軸心。就欲望的合理性而言,就欲望在毛時代的備受壓抑而言,鄧小平的開放是合情合理的,也是相當成功的;但就歷史並非止於物欲而言,鄧小平的開槍是觸犯刑律的,更是極其罪孽的。</p> <p> 鄧小平不僅屠殺了手無寸鐵的平民,而且槍殺了中國人好不容易意識到的尊嚴和自由。倘若說,尊嚴和自由應該成為歷史的首要內容,那麼史家不得不承認,中國人幾乎還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歷史。中國人所擁有的,只不過是那些充滿陰謀和暴力的演義而已。那個演義中國,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是屬於爭奪天下的諸多梟雄,與「作為此在的我們」(海德格語),毫無關係。因為那樣的歷史,是用槍,虛構的。一旦槍聲成為歷史的標記,那麼歷史也就在被暴力虛構的同時,被子彈所謀殺。</p> <p> 由此可見,歷史的悖反、或者說波粒二象性在於,從「五四」到「六四」的二十世紀中國歷史進程,十分詭異地將「五四」學生的暴力傾向,演變成鎮壓「六四」的屠城慘案;致使此後一次又一次的愛國主義狂潮,與「五四」學生的誇張,遙相呼應。與此相反的聯接則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言科學和民主,轉化為以「六四」為標記的國人之於自由的憧憬和人權意識的覺醒。因此,很難說「六四」學潮是「五四」學運的承繼,一如很難將「六四」以後的人權運動,看作是「五四」新文化之於科學和民主宣導的續篇。「五四」「六四」,兩次學運迥異其趣。歷史好像在重複,但是人文內涵和精神維度卻很不一樣。黑白分明的思維方式,就像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念一樣,根本無法解釋這樣的歷史圖景。至於德希達的解構主義和薩依德的後殖民理論,則被中國新左派,讓了馬克思和孔夫子喜結連理的用場。自新世紀以來的人文災難,不但見諸大國崛起的虛妄,同樣見諸學術概念的荒謬拼抄。倘若要直面一百年的中國歷史,與其說首先在於歷史的真相是什麼,不如說在於歷史書寫者的如何審視歷史。尤其是當被官方沉沒的史料史實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時,思想的有無和思維方式的改變,成為歷史書寫的關鍵所在。許多歷史真相,其實一直默默地佇立在世人面前,只是由於缺乏有效的觀察,人們只得在黑暗中蹣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