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孤灯待天明——《提刀独立》跋

<p>&nbsp;&nbsp; 当我编辑完这本书稿的时候,一场瓢泼大雨正密密麻麻地下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给这个冬天带来了更深的寒意。每到深夜,尤其是这样大雨如注的夜晚,我会比白日里更加眷恋我的书房,也逾甚思绪飞腾。窗上氤氲的雾气和窗外晶帘的雨滴,构成一幅朦胧的玻璃画面,那上面站满了我忆念的时光,让我彷若看见最初最真的自己。</p> <p>&nbsp;&nbsp;&nbsp; 成年后的我每隔几年就迁移居所,屈指算来如今我已有了好几个&#8220;第二故乡&#8221;。移居到现在这个新居已快满三年了,今日的我与以前那几处地方生活过的我已迥然不同。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写过一句有名的话:&#8220;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8221;,我时常回味这句话。此时此刻,当我在雨夜孤灯下整理厚厚的一沓稿纸时,正是这样的心境。完成一本书就是与自己的一段生命历程告别,用今日的文字来送别,或者说,超越昔日的自己。</p> <p>&nbsp;&nbsp;&nbsp; 收入这本书的是我最近这几年来陆续写下的杂文和政论作品,大部分在香港、台湾、澳门和海外的公开媒体上发表过,也有一些选自我的专栏,它们是我这几年来心路历程的忠实记录和见证。这次将自己的文章做一个集结,我将其中因媒体的版面篇幅或其他原因删减的文字重新还原,恢复其原来的样子,也弥补了当初未能全文刊载的缺憾。在这条文字工作的道路上,我将继续奋力前行,写作已与我的生命密不可分。</p> <p>&nbsp;&nbsp;&nbsp; 我的写作始于1990年代初期,那是用钢笔和稿纸写作、电脑和互联网尚未风行的年代,年少的心也是清洁无忧的。许是年轻的缘故吧,那时候大多写得青春飞扬,写得狂狷多情。后来我立下理想要去寻求一条救人、救世的路,心中装着此生要&#8220;仗人间之义&#8221;的宏愿,憧憬着有天能像马丁&#8226;路德&#8226;金那样在&#8220;相信法律和秩序&#8221;的前提下为自己的同胞争取自由和人权。我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和生命的意义常常激动不已。就这样,我怀揣着理想和热情选择了法学专业,再后来在23岁那年考取了律师资格证书之后我奔赴南方,开始了我的法律职业生涯。</p> <p>&nbsp;&nbsp;&nbsp; 但进入法律界后现实的残酷和荒诞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和想像,一个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理想抱负和人格尊严在无情的现实面前遭到无情的摧毁。一度我陷入了失望、沮丧、彷徨和迷途之中。我的梦想在这个法律已沦为权力的奴婢的国度里受到重创,它像一只断翅的鸟儿,伤筋动骨,血流不止。可是它还没有死掉。它一边噙着眼泪自己包扎伤口,一边挣扎着鼓励我要坚持下去。我们彼此搀扶,艰难地、却也始终坚强地挺立在那个南方城市的一隅。</p> <p>&nbsp;&nbsp;&nbsp; 我决心突围。可是好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行走。直到有一天,一个声音在另一条路的路口呼唤着我。在两条道路相交叉的十字街头,光明与黑暗正进行着激烈的争斗和抢夺。那一刻,多年来我亲历亲睹的场景一一在脑海浮现:那是无数个体生命冤苦无告的痛苦呻吟,那是国家机器肆意驱侵的可怕场景,那是制度架构原生病毒而来的朽败倾颓,那是我逐渐意识到自己&#8220;暂时做稳了奴隶&#8221;的真实生存处境。灵魂受着前所未有的拷问,于是我不再犹豫,我像春蚕般奋力挣脱开层层束缚的茧,坚定地朝着另外一条道路走去。从此后,我再不相信权力之手操控下的&#8220;法律和秩序&#8221;,而是决意像梭罗倡导的那样&#8212;&#8212;&#8220;立即地抵制&#8221;。</p> <p>&nbsp;&nbsp;&nbsp; 就这样,我像德国法学家拉德布鲁赫所说的&#8220;很多诗人都是从法学院逃逸的学生&#8221;,我又重新回到了文学里去。那是我的精神栖息地和灵魂疗养院。在两条道路的交叉口,我反复诵念但丁在地狱的出处说的那句话:&#8220;从这里我见到繁星空&#8221;。我也想见到属于我的一片繁星空。现实世界已是如此的残损不堪,而在文字和文学的纸上世界里,我的梦想又能够自由翱翔,飞向万里无垠的天空。</p> <p>&nbsp;&nbsp;&nbsp; 我开始了不断地写作投稿发表的新生活。我写的文章若囿于&#8220;国情&#8221;难以刊发的就投往港澳台媒体或者海外,我在这条写作的道路上孤独地辛勤耕耘,渐渐地读者多了起来,开始受到传媒界的关注报道,慢慢地打开了另一片天地。杂文政论类的文章是我写作的类型之一,后来看到此类文章发表的累积地多了,我就着手编了一个文集,受法国学者路易士&#8231;博洛尔的政论名著《政治的罪恶》的启发,我将文集命名为&#8220;政治,你有多少的罪恶?&#8221;,并去找出版商寻求出版机会。在遭到委婉的拒绝之后,我就自己将文稿列印出来,然后复印、装订成册成为&#8220;自选集&#8221;,送给我的老师、同学、朋友和义工伙伴,请他们指点和批评。今日回首往事,我要感谢当初发表我文章的那些媒体编辑们的编审工作,尤其是港台媒体对我这个内地作者的接纳。我要感谢法学学者佴澎先生和资深记者陈昌云先生,感谢他们两位当年对我作品提出的修改建议、与我进行写作及学术上的交流和对我创作的鼓励。</p> <p>&nbsp;&nbsp;&nbsp; 我在那本自己&#8220;出版&#8221;的文集的扉页上印上了法国作家拉伯雷的话:&#8220;学术无良知就是灵魂的毁灭,政治无道德就是社会的毁灭。&#8221;,这两句话尤其是后一句是我那本文集最想表达的主题。这次,我将那本文集里的少数几篇文章也收入这本书中,以期纪念那段岁月。这本《提刀独立》比起那本文集里的文章来说,从文字表述、逻辑到思想性均已有了长足进步,拉伯雷的两句宣告仍然是我想表达的主题之一。本书的第一辑是&#8220;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8221;,表达了我对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宪政共和、仁爱公义、多元包容、尊重个人、关注底层民众等价值理念的持守和倡扬;第二辑是&#8220;老大哥的真面目&#8221;,我尝试着掀开笼罩在&#8220;老大哥&#8221;脸上的面纱,将一个真实的立体的&#8220;老大哥看着你&#8221;的社会展现在世人面前;第三辑&#8220;暗夜中期待晨光&#8221;,我表达了对未来的和解开放时代和法治宪政社会的愿景,抒发了在黎明前的暗夜时分对&#8220;长夜终有明&#8221;的乐观和信念;第四辑&#8220;温郁的南方&#8221;,是我对香港、澳门社情政情经由长期观察写出的文化社会评论和一些感想。</p> <p>&nbsp;&nbsp;&nbsp; 投入写作的这些年,是我的思想和意志、及对文学和学术的理解得以提升的重要的人生阶段。我对写作充满了感恩,是它重新放飞了我的梦想,在我的内心注入了一粒希望的火种,让我一度濒临熄灭的信心的火花再度点燃。写作也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得以选择自己当行的人生道路和争战方式。并且,写作督促着我不停与自我奋战,这于我是一种美妙的生命体验,我日渐对德国哲学家齐美尔说明生命的两个命题&#8212;&#8212;&#8220;生命比生命更多&#8221;和&#8220;生命超出生命&#8221;&#8212;&#8212;有了真切的感受。我想,拥有写作生涯的生命,大概属于他所说的前一个&#8220;生命&#8221;之列吧。</p> <p>&nbsp;&nbsp;&nbsp; 这些年来,我时常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是幸运的,因为这是一项&#8220;无限可能的艺术&#8221;,能够活出不同于肉体生命的另外一个精神生命,书写出另一部生命之书。在当今这个资讯空前畅通的时代里,我的文字或许无法达到&#8220;经国济世&#8221;的功效,但至少能达到如捷克作家格鲁沙所说的仅仅是&#8220;一种自救,却不能救世界&#8221;,因为&#8220;我说了,我的灵魂得救了&#8221;。在这个浮喧附势的尘世间,我的梦想和我全部的写作,只为了做一个有尊严的、心灵自由的人,做一个精神独立的人。</p> <p>&nbsp;&nbsp;&nbsp; 因此,我将这本书命名为&#8220;提刀独立&#8221;。这一书名同时取自陆游在48岁时于四川乐山写下的诗句&#8220;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8221;,全诗《金错刀行》是我少时极为喜爱的一首古诗。这位命运多舛、悲愤激昂的南宋诗人,不但诗作悲壮奔放、光芒万丈,其满腔的报国赤诚和复国壮志展现出来的浩然正气和勇气尤令人敬慕,而他的正气和勇气均源自他的独立。陆游的独立不仅仅是手中提着的刀,更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这是专制帝国下古代读书人难能可贵的情操。到了现代,学者陈寅恪则提出&#8220;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8221;的学人评准的深刻命题,并用自己的一生去践履,虽历经横逆而不改其志,成为中国现代独立知识分子的典范。</p> <p>&nbsp;&nbsp;&nbsp; 从古代的陆游,到现代的陈寅恪,在中国形成了一种不以&#8220;货与帝王家&#8221;为人生目标的独立知识分子的精神谱系。这类读书人普遍孤高耿介,他们不趋炎附势,不屑于竞走权门,他们的言行自外于权力甚至挑战权力,只因为他们或是忧患民生国运,或是视追求真理与学术重于泰山。这是千载而下中国知识分子拥有&#8220;独立之精神&#8221;这一品质的虽稀有、却也并未断绝的光荣传统。</p> <p>&nbsp;&nbsp;&nbsp; 在从事政论写作的过程中,我发现国府时代的传媒界也有一个知识分子&#8220;独立之精神&#8221;的传统:</p> <p>&nbsp;&nbsp;&nbsp; 1920年代,张季鸾任《大公报》总编辑时提出着名的&#8220;四不方针&#8221;,即&#8220;不党、不卖、不私、不盲&#8221;,表明纯以公民之地位发表意见、不盲从、无私图、言论独立;</p> <p>&nbsp;&nbsp;&nbsp; 1930年代,胡适创办《独立评论》时说:&#8220;我们叫这刊物做《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8221;;</p> <p>&nbsp;&nbsp;&nbsp; 1940年代,储安平创办《观察》时称:&#8220;我们除大体上代表着一般自由思想分子,并替善良的广大人民说话以外,我们背后另无任何组织。我们对于政府、执政党、反对党都将作毫无偏袒的评论&#8231;&#8231;&#8231;&#8231;&#8231;&#8231;&#8221;。</p> <p>&nbsp;&nbsp;&nbsp; 这一&#8220;独立之精神&#8221;的报业传统同样令我感慨不已,我在钦崇之余不由得心驰神往。《提刀独立》这本文集,虽说谈不上是对陆游、陈寅恪之谱系的独立知识分子、胡适、张季鸾、储安平之谱系的独立政论家、及我敬慕的梁启超的&#8220;笔锋常带感情&#8221;和殷海光的&#8220;学术道德热情&#8221;之政论神韵的承续,但是,这本文集有我个人的点滴努力在其中。歌德诗云:&#8220;人的榜样教我们相信神的存在&#8221;,对我而言,前述先贤就是我的写作生涯中&#8220;人的榜样&#8221;,在这趟以文明志的人生征程中,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p> <p>&nbsp;&nbsp;&nbsp; 自少年时代对读书产生浓厚兴趣开始,我就渴望生活在一个由学问志趣构成的&#8220;雅典学园&#8221;里,但是从中小学直到硕士毕业我的十几年的整个校园生涯中,每一所学校带给我的全都是失望。我只得不断地从校外寻觅我的柏拉图。今天我要向在我成长过程中给我以思想启迪和人格感召的当世良师们致敬,没有他们的启蒙和思想给我的撞击就没有今天的我和这本文集,我在她(他)们身上领会了公共情怀、对学术或文学的持守及独立的精神。无论日后我会栖身何处,我都将继续铸造如此的精神城邦走我未来的人生道路。与这些思想型的独立人文知识分子生处同一个时代并同行,是我此生的荣幸。</p> <p>&nbsp;&nbsp;&nbsp; 我要感谢明镜出版社对这本书在审稿、出版过程中提供的大力支持。我要感谢学者、政论家陈奎德先生的拨冗作序,和他对我写作的勉励。我要感谢太太对我文字工作的支援,以及多年来对我在各方面的付出。</p> <p>&nbsp;&nbsp;&nbsp; 一位看过这部书稿的朋友对我说,发现你文章中出现最多的字眼就是&#8220;自由&#8221;。是的,我的细心的朋友,在我的字典里,自由是人类最美好的词汇之一。斯宾诺莎曾提出,政治的真正目的是自由。我以为,我所在意的&#8220;独立之精神&#8221;的真正目的同样也是自由,既包括&#8220;自由之思想&#8221;的&#8220;内心自由&#8221;,也包括公共领域的&#8220;外在自由&#8221;。这本文集涉及国外的篇幅不太多,大多写的是我心所系的两岸四地华人世界。而自由离那片土地有多遥远,我无法预测确切的数字,我只能将自己对自由的无限渴望,寄託在我的文字里,期待那自由的春雨有日洒遍古老的东方大地。</p> <div>&nbsp;&nbsp;&nbsp;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使寒冷的冬夜更觉森冷凄凉。可是,被大雨冲刷过的大地定然分外清新和充满生气,彷佛在预示着早春的讯息。坐在冬夜寂静的书房里,我期盼着春天的来临,更期盼那片土地能早日迎来自由的曙光。夜已深,作为追求思想自由及精神独立的写作者,我在此暂时搁笔,等待天明。<br /></div> <p>写于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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