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br /><img border="0" alt=""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2/Feb/2112012LiuXia.jpg" width="305" height="229" /></div><div> </div><div>在这本鞭辟入里的小書里，刘霞告诉我们，『这是我陪伴晓波的方式。』 可此言未免过谦。无论何时何处，这位中国画家，诗人与摄影家并不仅仅是伴随她狱中的丈夫刘晓波，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的得主。于人生，于艺术，她给他滋养，启发，与灵感，正如他于她。俗语說一对爱侣“合而为一”通常作不得真，他俩却当之无愧。刘霞的摄影与刘晓波的诗句，并肩缠斗同一路魔障，汲取的灵慧也不分彼此。晓波有不少诗题给『霞,』 『给霞妹，』 『给我的妻子，』 可是她通常并非主题，诗句取材相当广泛——六四屠杀，康德，伽利略，一只没来得及道别的小狗。但若说这些诗作均为『霞』所作，也无不可，因为刘霞是他长相左右的伴侣。两位艺术家并肩观看，感受，担忧。</div><p><br />刘霞生于1959年，比晓波小四岁。他们相识于八十年代的北京艺术圈，1996年开始共同生活。几个月之后，晓波被捕，关在大连一处劳教所，离他老家吉林不远。判刑三年，可能由于他对台湾人民自决的问题过于直率敢言。这三年虽然分隔两地，精神上不知怎地他俩倒更接近了。刘霞每月获准探一次监，从北京来回近两千公里的路程，三年恰好三十六回，一趟没落下。這和七五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萨哈罗夫的妻子，叶兰娜·邦纳情况相似。八零年一月，萨哈罗夫被流放到秘密城市高爾基，邦纳定时去探望。这两位两地跋涉的妻子 —- 邦纳由莫斯科到高尔基，刘霞则从北京到大连—- 都充任了她们狱中夫婿精神与知性的救生索。晓波入狱时刘霞还没和他结婚，此后不久她提出申请。劳改营当局对她的出奇要求大惑不解，特地找了她问个清楚，别是一时糊涂了。她告诉我们当时她的回话：『对！就是那个[国家的敌人]! 我要嫁他！』劳改营里不许办婚礼，依规定晓波又不能离营，两人只得填填表格，权充成礼。1998年4月8日，他们的婚姻生效。</p><p><br />2009年12月23日，刘晓波“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案开庭，被判十一年刑期那天，他于法庭的“最后陈述”里有一段话是对妻子说的：</p><p><br />你的爱，就是超越高墙、穿透铁窗的阳光，抚摸我的每寸皮肤，温暖我的每个细胞，让我始终保有内心的平和、坦荡与明亮，让狱中的每分钟都充满意义…即使我被碾成粉末，我也会用灰烬拥抱你。</p><p><br />晓波抒发的光明，力量与温暖，将他俩紧密连结，与极黑暗的另一面，共存并行。他俩对上世纪中叶以来，中国人民种种遭遇的观照，有志一同。晓波的诗，刘霞的摄影，都以此为主题。</p><p> </p><p>刘霞的照片全是正方形。古中国的城墙呈矩形；紫禁城，天安门，无不如是。在中国，矩形代表秩序，规律，庄严，与封闭。照片还都是黑白。中国传统画间或也包括彩色，但最纯粹的艺术，书法，则一律黑白。如果把刘霞这些照片，理有固然地看成对晚近数十年中国的评语，则选用黑白，或许志在记录，彷佛说 『看！历史在这里。』大部分的照片背景沉暗1。</p><p>几年前，刘霞的朋友与同行艾未未替她在北京办展览，展出她的『洋娃娃』摄影，她主题作品之一。此次展览的50张照片，有32张拍的是『洋娃娃』：一群怪异的小傢伙，仅有婴儿大，却长着成人的脸孔，表情或痛楚，或恐怖，有的呐喊到一半僵住了，模样都有点病恹恹的。看着并不好受，我们却还要看，一部分出自对于娃娃彼端我们明知存在，有血有肉的真人的责任感。要说这些是幼儿，脸上却已经打下印子，铭记令人不忍卒睹的未来；要算是大人，又莫知所以的未曾发育。没有性别，他们就是大家。有几个穿着少数民族的服饰。</p><p><br />圈禁他们的方式不一而足。四周围着书籍或者散乱的文件（18-19，26-28，30，35），或漠不相关，或泰山压顶。日用的家具也能摆成监牢 （57）。有些娃娃给困在玻璃罐里（10-13）。玻璃坚硬，挤得他们变形。透明得一览无遗，无处可躲。至少玻璃罐，像子宫，提供安全？也不行。玻璃砸得碎。</p><p>娃娃各有各的长相，虽然有时候也给带上半张面具（43）。但只要两个以上成群出现，个别的脸孔必然消失，无名的呆板取而代之，类如死亡。多数娃娃显係受害者。唯其中之一，守着一倉库棺材，旁观绞刑而无动于衷，似乎与众不同 （71-74）。是加害者吗? 大有可能。但广义的说，也只是另一个受害者。</p><p>娃娃们有何遭遇，变成这样？某些照片裡，刘霞所指的理由是「历史」。比如，伤心的娃娃靠著一株龐大干枯的向日葵 （37）。向日葵这个象征专属于曾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毛泽东。2010年，艾未未创作的装置艺术，正是以无量数的瓷制葵花子铺满一地。刘霞照片里的葵花则缺了几粒籽儿。有的照片意指暴力下的重創（39）和屠杀（41）。溺毙的娃娃，凍結在時間裡，漂在人造的水箱里，一共四个，却成排而列，邀引我们想像，直延伸到摄影视野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p><p><br />侥幸存活的娃娃寻求救援，有时在崎岖危崖的绝顶（60-61，63），有时在屋顶一角 （66，69）。在这些照片里，头一回，天空铺陈出明亮的背景。娃娃极目海天，但显然四顾无人。他们卡在石崖石缝里（63），看似的加害者（74）和穿少数民族服饰的娃娃也一樣进退两难 (75)。</p><p>揉皱的织料是刘霞作品中较近期的题材，此次展览有10张照片主打。她将主题直截名之为「丝」（这一來指涉是否中国自不待言），却无损影像的淡远韵妙。织料看似毛毯， 引人遐想亲密，温暖，或许安睡。但更要紧的是，底下像掩盖着什么鬼祟东西，我们眼不实见而有征。間或彷彿兆头不差 （9），有时则不见佳（17）。有一张好像底下有风在颳，再不然就是什么仗势欺人的玩意儿，没准要爆炸的（53）。还有些情况 ——有几个例子明显些——底下盖的像是人形。那人可是在打坐？（80）在拜佛么？下一张 （81），眼看那形体在消解，甚或融化，但随即 (82）变得木棍似的，僵硬得造作。无论如何，魂魄都在苦受折磨。还有一张 （33），布料似乎包着人形，但看上去却是空的。另一张，或许有个人在里头——在休息？睡觉？受伤了？还是死了？ 难说。</p><p><br />刘晓波那张侧面照（25），2010年12月在奥斯陆诺贝尔和平奖博物馆成为重点展览。说他的前额像撞上一堵墙，或有过度诠释之嫌，但他的影像偏斜，显然不是无心之失。另一张照片（65）拍的是晓波抱着一个悲恸的娃娃，眼里有希望与信心。娃娃则不然，虽然眼神稍稍不如其他照片那里么忧伤，且和晓波由同一个高度展望着世間。他俩都像在遥望地平线，背后的天空透亮。晓波的腕錶与眼睛向外的角度一致，也许并非巧合。</p><div>在一首婚后半年，写于大连劳教所的诗句里，刘晓波容或想像妻子在娃娃之间徘徊：</div><div><br /> </div><div><strong><br />你·亡灵·失败者<br />——给我的妻</strong></div><div> </div><p>亲爱的<br />你整日游走于坟墓间<br />与风中的亡灵<br />默默相对<br />很深的注视<br />是彼此的血凝固<br />这些彻底的失败者<br />没有留下名字和历史</p><p>入夜，你杯中的酒<br />微醉着变成一堆火<br />为亡灵们<br />照亮有限的空间<br />它们讲述着生命<br />你倾听着苦难<br />彼此都很安详<br />如同孩子们<br />熟睡时的双手</p><p>梦的尖顶上<br />又长出龟贝竹的嫩叶<br />它的自杀总不成功<br />而你这个<br />迷恋失败者的女人<br />自己却从不失败<br />因为从尸体的微笑中<br />你知道了<br />那永远不会失败的<br />只有死亡</p><p>独自走在雨夜<br />没有影子可以交谈<br />谎言装饰着阳光<br />一切都明晃晃地腐烂<br />白天比夜晚更凶残<br />无人能够拯救</p><p>亲爱的<br />不要封闭自己<br />不要一个人<br />独自嫉妒失败者的绝望<br />敞开你的门<br />把我也作为失败者收留<br />把我也作为<br />你活下去的悲惨理由<br />让平静的烟<br />在你我之间升腾</p><p><br />刘霞最后一次看见刘晓波，是在2010年10月10日，他获得诺奖的消息发布两天之后。两人获准在辽宁他坐监的牢里，在监视下见了一面。那次他和刘霞说， 『 这奖是给六四亡灵的 』。 他还说希望能有儿童合唱团参加奥斯陆的颁奖典礼。</p><p>四天后，刘霞回京，遭软禁至今，从未以任何罪名正式起诉。10月16日，她打手机通知香港媒体她的情况，手机即遭没收，从此与外界断绝讯息。唯一的例外是，每周获准到父母家吃一顿饭，但不允许透过父母与任何人通讯。当局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她回家是特权，不是权利，可以随时叫停。</p><p><br /> <em>2011年七月 </em></p><p><br /><em>1 感谢明眼人李怀协助我细看照片。</em></p><p><br /><em>译者注：英文删节版发表于大西洋月刊2012年2月号 The Atlantic Monthly.</em></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