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廖亦武是當代中國最著名的禁書作家,他的作品之所以受禁,是因爲多年來他通過一系列訪談記錄深入勘探中國的底層社會,對中共當局竭力掩蓋的社會陰暗面作出了持續不斷的如實報道。他的《中國底層訪談錄》兩次在國内出版,兩次被禁,直到2002年才由台灣的麥田出版社推出了三卷本全集。該書出版後在海外的中文讀者群中引起廣泛的興趣,特別是其英譯本(“The Corpse Walker: Real Life Stories: China from the Bottom Up,”)2008在美國出版,書中講述的苦難、殘暴和腐敗引起了世界範圍的關注。廖亦武不只其書被禁止在國内出版,其人亦被禁止出境,近年來他十多次受邀參加國際文學節和書展,均因當局的阻撓和刁難而未能成行。 <br /><br />廖亦武其人及其書越是受壓受禁,其聲譽在中共的禁錮圈之外便影響越大,而他為突破那個禁錮所進行的採訪勘探也隨之範圍越廣。繼《中國底層訪談錄》之後,他至今已推出兩卷本《中國冤案錄》、《中國上訪村》、《最後的地主》和《地震瘋人院》多種訪談專輯,其採訪報道面遠超出早期的社會邊緣人遭遇,而擴展到反映維權上訪者的怨訴和抗議,公佈老地主及其子弟早為世人遺忘的苦難經歷,乃至及時報道2008年四川大地震發生期間被官方媒體隱瞞的種種真相。<br /><br />從事此類採訪,廖亦武所踫到的麻煩不只是不准出書和出境,平日還常遭受公安人員的騷擾,或被傳喚到當地派出所審問申斥,或住處突遭搜查,被抄走資料和電腦,種種粗暴的待遇,成爲他多年來的家常便飯。2004年12月,只因他採訪了了法輪功練功者,差一點被破門而入的便衣警察抓走。那天晚上,廖亦武機警地跳窗而去,倉皇逃出成都,長期躲到了雲南。正是這一次深入苗、彜等少數民族居住的邊遠山區,廖亦武有緣結識基督徒孫醫生,隨後在孫的帶領下進入基督教的教民世界,在他勘探底層的訪談錄中又開拓出一個新的領域。<br /><br />現在,廖本人編定的中文版《上帝是紅色的》也即將面世,對有興趣瞭解和研究中國基督教歷史及現狀的讀者,這的確是一份特別珍貴的資料。<br /><br />其實,早在隨同孫醫生踏上艱辛的基督徒尋訪途之前的1989年7月,在一次與北京地下教會組織者徐永海的相遇中,廖亦武已初步瞭解到基督教傳播在中國受到的打壓。衆所周知,反對帝國主義,不但是中共奪權鬥爭中所打的旗號,也是他們掌權後在全民範圍内鼓動敵意的主要目標。自1949年中共建國,包括天主教和新教在内各基督教派別,一律都被與帝國主義對中國進行的文化侵略聯係在一起,從此基督徒在中國遭遇到自該教傳入東土以來最嚴重的迫害。首先,外國傳教士被一批批驅逐出境,留下來的中國教民則遭遇更慘,他們或被殘殺和判刑,或受到毆打批鬥,或被迫放棄信仰,他們的聖經被撕毀焚燒,大量的教產也被沒收充公,在整個的毛澤東時代,前此的宗教活動基本上陷於停頓狀態。為粉飾虛假的宗教信仰自由和掌控基督教群體,在現行宗教政策的嚴格限制下,政府強行建立“三自愛國教會”。這個官辦教會不但割斷中國天主教教會與梵蒂岡的聯係,而且由此安插進黨在基督教内部的代理人,致使基督教在中國處於名存實亡的狀態。<br /><br />雲南地處邊陲,與英法殖民的東南亞國家接界,早在19世紀,歐美傳教士就在那裏開展傳教活動,至1949年,在苗、彜、白各少數民族居住區,洋教士主持的教會已擁有了大量的信徒。他們辦醫院,收養孤兒,為振興地方教育也作出不少貢獻,總而言之,在那一帶貧窮落後的地區,確實起到過移風易俗和淨化社會的良好作用。這些虔誠而富有愛心的洋教士就是當地教民擁戴的“遠東牧羊人”。在他們被作爲帝國主義的文化特務趕走之後,當地的不少教民因受牽連而遭到種種迫害,廖亦武這部訪談錄向我們講述的就是他們中個別的受害者及其家人血淋淋的故事。幸存的天主教徒張茂恩家中世代信主,他大哥張潤恩身為神職人員,為地方上辦過很多好事,在民衆中頗有聲望。然而,中共的建國徹底顛倒了傳統社會固有的價值,他那些“解放”前奉主的榮耀,到了“解放”後竟全成爲反黨反人民的罪行。黨和政府及其唆使的積極分子所進行的革命就是要破壞舊有的價值,因此,他們首先要從舊社會有影響的人物身上開刀,他們就是要打倒善人和好人,要消滅上帝的選民,要造成撒旦橫行天下的局面。於是張潤恩在群衆批鬥後被長期關押,在折磨得皮包骨頭失去人形的情況下被槍殺在村外的河岸上。不信神的共產黨是無所畏懼,因而也毫無人性的,他們殺了人還不准家屬收屍,直到十個月後,才准許家屬從河邊的淤泥中刨出屍體,重新埋葬。就在重新埋葬時,家人發現了一個奇跡,張潤恩那時已骨肉腐爛,但他臨死前揣在懷裏的聖經卻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另一個新教牧師王志明,就因他身為牧師,文革中便被定為反革命分子而慘遭槍殺。他兒子王子勝也受連累坐了多年的監獄。王志明受害的事跡後來傳至西方,在1998年,他的英名入祠英國西敏寺,成為20世紀偉大的殉教烈士。<br /><br />我們讀過的廖亦武訪談錄已經很多了,如果說他筆下那些畸零人和含冤者的遭遇僅以其個人的不幸令人深感同情和萬般無奈,進而凸顯出共產專制下種種社會之怪現狀,那麽這部基督徒訪談錄則除了控訴中共及其唆使的暴民對教民的殘酷迫害以外,更能讓信教的或不信教的讀者感受到信仰的力量和受難者堅貞不屈的人格,在閲讀過程中得到精神上的提昇,在極度的震撼後領會到撫慰心靈的光。就拿孫醫生來説,他醫術超群,本來在大城市享有高職高薪,但在信主後卻斷然放棄了優越的待遇,隻身到雲南山區,一年到頭風裏來雨裏去,奔波在崎嶇的山路上為窮苦的山民治病,在救死扶傷的同時向他們傳佈了教義。孫醫生為什麽要做這樣自討苦吃的事情呢?當然他不是學什麽被編造的雷鋒,而是在繼承和發揚早期西方傳教士的傳統。那些騎上毛驢翻山越嶺在苗彜山寨裏傳教的洋人,最初就是憑著給窮人治病賜葯,幫助他們改善生活條件而取得信任,在救世的善行中傳播基督教教義的。這一種竭誠普救人世苦難的工作才真正稱得上是爲人民服務。孫醫生永遠的偶像是在印度顯示了“平凡神跡”的德蘭修女。他對廖亦武說:“只有上帝有力量評判世間一切,我們沒力量,也沒資格評判,那就只有盡其所能去付出。不要追問付出了又將如何如何,僅僅是活著,並且付出,就足夠了。”<br /><br />百嵗修女張印仙的事跡也很感人。她從小住進修道院,她以她在那裏的成長歷程證實了外國傳教士主持的教會在1949年以前救死扶傷,收養孤兒的功德,從而否定了中共當局加於教會的誣衊不實之詞。她也以她在其後幾十年受盡折磨的經歷見證了中共暴政對世道人心的敗壞。張印仙告訴廖亦武:“1952年,永世難忘。曾經極其榮耀的大理教會,人去樓空,老鼠成堆,400多口,最後卻只剩我,修女張印仙,我的孃孃,修女李華珍,本地主教劉漢臣3人。”此後的三十一年,他們三人受盡無良村民的欺辱,但三個人相依爲命,矢志不渝,在堅韌的祈禱中熬過歷次運動,苦難卻不失尊嚴地活了下來。張印仙從來不向革命群衆低頭,改革開放後上面落實宗教政策,她揹上九十嵗的孃孃在鄉政府門外示威抗爭近三十天,最終爭囘了他們的教產。拒不參加“三自教會”的袁相忱寧願將牢底坐穿也不向政府的威脅利誘低頭讓步,直到關押二十多年後釋放,他依然不改初衷,在嚴密的監視下還堅持辦家庭教會。因爲他“要完成神的使命,拯救在中國的失散靈魂。”所以政府的淫威,他根本不放在眼中。<br /><br />對比廖亦武其它訪談錄中衆多受害者的經歷,《上帝是紅色的》中的人物為讀者開啓了一個新的向度,他們不再是無望地訴説冤屈或黑色幽默地嘲諷世道的荒誕,在中共當政下的悲慘世界中,他們活得有志氣有目標,透過那鋪天蓋地的平庸,我們可以從他們的經歷中看到稀有的精神之光,以至由衷地感嘆他們那源於信仰的堅強。訪談錄中還穿插了幾個教民們盛大聚會的場面,儘管那山野間的聚會環境很蕪穢,場地很簡陋,那群蠅亂飛的聖餐禮也讓人感到不太衛生,但與會者的熱情始終是高昂的,祈禱的聲音是虔誠的。由此可見,中共六十年來的迫害、打壓和限制並沒有把固有的價值完全顛倒,在撒旦的力量日益失勢的今日,被破壞的秩序正在恢復常態,受傷的心靈也在隨之康復,信仰的力量是不滅的和無窮的,普通人向善的渴求可謂浩浩湯湯的巨流,任什麽強權也休想阻擋。<br /><br />為收集這些苦難中抗爭的故事,廖亦武追蹤孫醫生的足跡,在同樣崎嶇的山路上奔波了五六年之久。他雖然至今尚未信主,但他的尋訪之旅無形中已撒上了朝聖(pilgrimage)的光彩,那些訪談錄也譜入了讚美詩的樂音。全書的十七個故事分別來自神父、牧師、天主教修女、聖公會長老、地下教會佈道者和城市青年新信徒之口,有的回憶毛澤東時代殘暴的迫害,有的陳述地下教會在打壓下不斷發展的現狀,每一個故事都以受訪者生動的口述令人如臨其境,如睹其人,不只真實傳達了基督教群體爭信教自由的心聲,同時也弘揚了他們歷盡苦難卻信心彌堅的感人精神。<br /><br />廖亦武一如他以往的敍述風格,每一篇訪談錄都附有風趣的引言,間或有補充説明的後記。在這些夾敍夾議的短文中,作為局外人的敍述者,初入貧窮落後的少數民族山寨,他那個來自城市的漢族身份,以及非基督徒作家的視角,難免使得他對眼前的異樣風俗,耳中的陌生語言及其所表述的信仰全都感到迷惑和隔膜。但隨著賓主的對話漸入佳境,再加上山民們的好客和淳厚消融了他初來乍到的生疏,他們純樸的信仰和清貧中的樂觀態度最終使他深受感染,對他們的世界,他遂獲有更多的理解。在一次採訪結束時他從心裏發出感慨說:“由於我還不是教內弟兄,在場的人……挨次勸導我消除顧慮,受召歸主。質樸的中國底層人啊,我理解信仰是個好東西,是你們能夠拿出來,和匆匆過客的我,一道分享的精神美味,我從內心愛你們,但是天不早了,每個人都得獨自趕路。”<br /><br /> 採訪之旅畢竟使廖亦武與今日中國的基督徒有了更多的交流,他會不會信教,那純粹是他個人的事情,但基督徒爭信教自由的決心和勇氣對他的巨大鼓舞則是毫無疑問的。作爲一個獨立作家,寫作乃是廖亦武終生的事業,不管中共當局怎樣禁止他的作品在國内流通,不管他們採取什麽手段限制他出境和給他的日常生活帶來麻煩,他還是會照樣堅持寫作,會繼續開拓他採訪的領域,會把當局竭力掩蓋的事實報道出去的。通往世界的門業已打開,從港台到歐美,到處都有廖亦武中文原作的讀者,更有更多外文譯本的市場。今日的世界需要報道真實的文字,因爲只有讓世界上更多的人瞭解到中國社會的真實,才有助於改善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處境,而依靠造假和封鎖真實幸存下去的中共政權,必將隨著越來越多的真實情況大白于天下而難以繼續作僞,最終徹底失去信譽。至少,隨著這本《上帝是紅色的》在海外的出版,中共所謂的“宗教信仰自由”將會在更大的範圍内暴露出它一貫的謊言欺騙,而國内那些爭取信教自由的人士也會因此而贏得有更多的支持和援助。<br /><br /><br /><br /><br /><br /><br /><br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