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苦”的时光

<p><strong> 希腊政治寓言电影《狗牙》里,男主角说过一句话,大意是:狗的性情就像泥土一样,是可以随意揉捏的,你希望它变成什么样,就可以把它给捏成什么样。在郭于华的新著《受苦人的讲述》中,我们看到,骥村&#8212;&#8212;一个陕北小村&#8212;&#8212;农民生活的&#8220;苦&#8221;也像泥土一样,被随意揉捏,服务于跌宕起伏的政治。</strong></p><p><br /><strong>&nbsp; 这本历史人类学著作基于郭于华从90年代末开始、持续十多年的骥村口述史访谈,记述了从土改前到改革开放初,骥村人四十年左右起起落落的生活。以一个村为背景、以田野调查为方法来讲述中国共产革命历程,令人想起AnitaChan的《Chen Village》、 DavidCrook的《Ten Mile Inn》以及HuangShu-Min所著的《The SpiralRoad》。但是,与这些早先的著作比,《受苦人的讲述》仍然是十分特殊而宝贵的,这不仅仅是因为郭于华作为一个中国大陆学者,其&#8220;内部&#8221;视角有别于外部视角,更因为《受苦人的讲述》所采用的口述史方法,并不是企图去为一个小村的农民们去书写&#8220;他们的&#8221;历史,而是试图让农民们去讲述&#8220;我们自己的&#8221;历史。</strong></p><p><br /><strong>&nbsp; 在骥村农民们所讲述的&#8220;我们自己的&#8221;历史中,&#8220;苦&#8221;是一个常数。从战乱之苦到劳力之苦,从饥馑之苦到公社时代的被&#8220;强箍&#8221;之苦,&#8220;苦&#8221;对于骥村农民来说,是生活的本色。然而,苦的政治意涵却变幻不定,权力意志象天空中的一只大手,&#8220;弹奏&#8221;着他们的&#8220;苦&#8221;,有些被弹成刺耳的高音,有些被弹成遥远的低音,有些声音急切有力,有些则被掩盖遮蔽。最明显的对比莫过于&#8220;旧社会&#8221;的苦被无限放大和政治化,而&#8220;新社会&#8221;的苦却被无限缩小和去政治化&#8212;&#8212;同样是饥荒,在旧社会帐要算到&#8220;三座大山&#8221;上,在新社会却是因为&#8220;自然灾害&#8221;或者&#8220;苏修破坏&#8221;;同样是将农民压在最底层的等级社会,在&#8220;旧社会&#8221;被称为&#8220;阶级压迫&#8221;,在&#8220;新社会&#8221;却&#8212;&#8212;事实上,&#8220;新社会&#8221;并不承认自己是等级社会;同样是农民的劳动成果粮食被夺走,在&#8220;旧社会&#8221;被称为&#8220;剥削&#8221;,在&#8220;新社会&#8221;,却被叫做&#8220;为社会主义做贡献&#8221;。正是通过对&#8220;苦&#8221;的这种不同政治处理,农民的个体记忆被&#8220;揉捏&#8221;成国家宏大叙事的微缩版,意识形态被改造,革命精神被锻造。</strong></p><p><br /><strong>&nbsp; 意识形态的这种精神塑造力量是惊人的。我们常说人的认识来自于经验世界,或者用更通俗的说法&#8220;实践出真知&#8221;,但是意识形态在权力的鞭笞下所散发的巨大力量,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可以扭曲、甚至切割一个人与其经验世界的关系。从口述资料来看,就本村的具体地主而言,村民们的经验记忆明明是他们多是&#8220;恩德地主&#8221;&#8212;&#8212;即虽然存在经济上的租佃关系,但这些地主同时也热心村里的公益,但在意识形态的力量下,很多村民依然能爆发出对抽象的&#8220;地主阶级&#8221;的仇视;1961年&#8220;刘少奇路线&#8221;下短暂的&#8220;下放土地&#8221;政策明明改善了村民的处境,将他们从饥荒中解救,村民们却不得不无视这个&#8220;房间里的大象&#8221;,组织到一起痛斥抽象的&#8220;单干罪恶&#8221;。换言之,在特定情境下,人们不再是从经验世界推导政治认知,而是以政治认知来过滤甚至扭曲经验世界。意识形态成了人们认识世界的&#8220;哈哈镜&#8221;。</strong></p><p><br /><strong>&nbsp; 这种搁置真实情感乃至身体体验的&#8220;表态&#8221;,对很多人来说,不仅仅是表演性的,而是内化成一种思维甚至语言习惯。这种内化并非仅靠暴力胁迫就能实现,很大程度上依赖参与革命&#8220;分赃&#8221;&#8212;&#8212;土改后分到了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和浮财&#8212;&#8212;之后的&#8220;心理合理化&#8221;机制:善良的人需要一套理论来为自己参与了&#8220;抢劫&#8221;行为辩护,否则将面对良心的折磨,而共产主义的&#8220;阶级剥削&#8221;理论及时地弥合了良心的这个伤口。</strong></p><p><br /><strong>&nbsp;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有理由怀疑,农民真的能讲述&#8220;我们自己的&#8221;历史吗?当意识形态的征服不仅仅依靠暴力的挟持,而依靠利诱之后的内在&#8220;合理化&#8221;,当这种&#8220;合理化&#8221;将村民的思维乃至语言深度&#8220;污染&#8221;,村民们如何讲述官方历史之外&#8220;我们自己的&#8221;历史?事实上,从郭于华的记述来看,哪怕毛泽东时代的&#8220;工农剪刀差&#8221;将农民边缘化为工业化服务的二等公民,村民们今天仍将毛时代与&#8220;平等&#8221;紧密相连,当&#8220;工分制&#8221;、&#8220;统购统销&#8221;和&#8220;户籍制度&#8221;几乎将村民们管制成国家的农奴时,他们犹在讲述集体劳动时的欢腾。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村或者一个阶层的情况,而是普遍存在于各个阶层、各个地区。从&#8220;知青&#8221;的伤痕文学到老干部们的回忆录,他们不同样在用&#8220;伤害者&#8221;的语言讲述&#8220;被伤害者&#8221;的故事?甚至,当他们&#8220;反思&#8221;历史时,他们对毛时代问题的判断及解释也是官方化的&#8212;&#8212;&#8220;极左的错误&#8221;、&#8220;三七开&#8221;、&#8220;运动过火&#8221;以及最后皆大欢喜的&#8220;拨乱反正&#8221;。比&#8220;沉默的大多数&#8221;之沉默更悲哀的,是当他们打破沉默时,已经发不出自己的声音。</strong></p><p><br />&nbsp; <strong>然而,骥村村民们又真的被成功改造了或曾经被改造成功吗?从《受苦人的讲述》中的口述史来看,虽然他们中的很多&#8212;&#8212;尤其是男性&#8212;&#8212;已经熟练掌握了历史的&#8220;正确&#8221;叙述方式,但他们记忆中的&#8220;不正确&#8221;内容却从未真正消失&#8212;&#8212;比如&#8220;恩德地主&#8221;的形象、比如&#8220;二流子&#8221;如何在革命之初浑水摸鱼,只不过在极端的年代,那些&#8220;不正确&#8221;的内容被系统压抑,处于休眠状态,而在社会回归相对正常后,它们又重新浮出水面。同样,村民们从真实经验出发做是非判断的能力也从未丧失&#8212;&#8212;比如他们指出,所谓的&#8220;自愿合作化&#8221;实则万不得已、公社的&#8220;大锅饭&#8221;导致&#8220;精精捉憨憨&#8221;(即偷懒的人占老实人便宜),政治运动成了公报私仇、冤冤相报的机制,只不过在那个年代,这种分析能力被搁置、被钝化。如同郭于华敏锐地指出,革命中的思想改造极大程度上依靠红色恐怖、信息封闭和资源垄断基础上的利诱,而一旦这些条件消失或者弱化,那看上去奇迹般的&#8220;思想改造&#8221;便魔力顿失。</strong></p><p><br /><strong>&nbsp; 所以,在《受苦人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一个普通中国村庄中延绵了40多年的思想甚至人性改造的系统工程如何轰轰烈烈地兴起,又如何灰飞烟灭地倒塌。当生活被政治彻底侵蚀时,人性的&#8220;皮筋&#8221;可以被拉得无限长,然而那双拉拽&#8220;皮筋&#8221;的大手一旦消失,这根&#8220;皮筋&#8221;又将向原初状态回归。毫无疑问,它的弹性已受伤害,过去的思维和语言仍有其惯性,然而绷紧到极致绝非皮筋的自然状态。&#8220;苦&#8221;就是&#8220;苦&#8221;,如果一定要将&#8220;苦&#8221;说成是&#8220;甜&#8221;,也许人们会出于恐惧、困惑以及片刻的贪婪而暂时臣服,他们的心灵却迟早会起来对其头脑造反,如果心灵被俘虏,味觉则将起来对心灵造反。</strong></p>


Notice: Undefined offset: 0 in /home/chinai11/public_html/wp-content/plugins/custom-author/custom-author.php on line 91
发布于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