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strong>一丶北大时期<br /></strong><br />方励之和我虽然都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但他是物理系,我是化学系的。他又比我高两届,是1952年入学的。因此当时和他并没有交往。真正拉得上有点关系的,是通过石家纬,他是方励之在物理系的同班同学。方励之的功课极好,又乐於帮助别人,就通过一同做功课的方式来帮助这位基础较差的石家纬同学。而石家纬这辈子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回,说方励之人好,每天晚上陪他做功课,帮他学习。五十年後,方励之在给我的信中回忆当年,也说:“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大图书馆中的阅览室里占上两个座儿,一个是爲我自己,另一个不是爲李淑娴,而是占给石家纬的。他每天在篮球校队里训练,晚上来得迟。然後我们一同做习题,复习功课”。石家纬是条东北汉子,平生讲的就是个义气。自从方励之夫妇“六•四”风波出走美国之後。每年春节,石家纬总到中关村916楼的方家来看望方妈妈。这是需要冒政治风险的。方励之在信中对我说,这在过年时恐怕是看望他妈惟一的人了。其实後来我也去916楼看过方妈妈。石家纬打篮球极佳,是当时北京大学校队中的右锋,有个“拼命三郎”的雅号。我在北大校队里打的是中锋的位置,後来和石竟成了终身的莫逆之交。<br /><br />大约是1956年的“五一”劳动节吧,同学们白天去天安门游行,晚上还要留在广场上联欢。大家围成一个个圆圈,待到华灯初上之时,便唱歌跳舞,伴以烟花观赏。现在回顾起来,这是“解放”之後少有的太平年景,是毛老人家憩口气的时期。因而也使得全国风止树静,大家都能喘口气的短暂时期。节日的欢乐一直持续到半夜,人们纷纷散去。我却找不见同班同学的身影。正在迷茫之际忽然见到了篮球队的石家纬,他叫我别着急,随他而走。原来他们五六位同学要到一个叫做方励之同学的家里去睡觉。有趣的是方本人却不在这群同学之中。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天安门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了隆福寺旁的宽街,进了二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耳边只听到同学们热热闹闹,大声喧哗,看来和方家的老人很熟。我则疲惫不堪,找了一个角落倒头便睡,很快便进入梦乡了。<br /><br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是日照三竿了。那帮学生早已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眼前站着的是素眛平生的一对长者,想来他们该是我本来就素眛平生的方励之的家长了。於是一阵唐突和惶恐涌上心头,但是他们的和蔼却很快让我安下心来。老伯出门买了几根油条和豆浆来给我吃。啊呀!好久没有尝到油条的滋味了!两位老人坐在一旁,安详地看着我吃完,抹一抹嘴而离去。三四十年後,我又向方妈妈提起了这件事,方妈妈淡淡的一笑,说早记不起来了。看来宽仁待客,乐善好施本是他们的家风吧。<br /><br />1999年,石家纬在北京故世了,我随即告诉远在美国的方励之。方就要我送一个花圈到追悼会,写上他和李淑娴的名字。有趣的是灵堂上混杂地放着几个花篮,其中有一个还是全国政协某位副主席送的。我总觉得有点儿别扭,於是上前重新排放了这些花篮的位置。左面是那位政协副主席送的;右边爲首的则是方励之和李淑娴送的。这样左右分明地放着,才觉得妥帖些。<br /><br /><strong>二丶科大时期<br /></strong><br />1958年,中国科学院以闪电般的速度在短短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里筹办了中国科技大学。那里就像黑洞一样地吸引人才。我是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科学院工作,立即就被转到科大来搞教学。而方励之原在物理所,在“反右”运动中被贬到乡下劳动。一年後,从农村中召回而发配到科大。当时科大的党委书记郁文有过这样的说法,谁要有胆子收留右派分子,谁就发了一笔横财。後来号称科学院的四大右派,鲁扬丶何荦和项志遴等先後都来到了中国科大任教。<br /><br />我们都很敬佩方励之,不仅是因爲他有不爲五斗米折腰的精神,而且还知道他的业务也很优秀。他在北大念书时不仅是同一年级中的尖子,而且还是前後几届学生中的尖子。他讲课很好,後来还在北大讲课,录了音,出了讲义;可他又是一个“老运动员”。一有政治风波,他就首当其冲挨整。文革後期他在合肥的科大砖窑里做过苦工,一放出来就回物理所作了个引力场论的报告;而他研究天体物理时就像做理论物理的习题一样的轻松。方励之告诉我,他之所以选天体物理是因爲这一行最不受制约。是的,在地球上研究任何课题对方励之而言都是不自由的,只有研究天外之事才是允许的,即使发生大爆炸,那也是在宇宙之中!<br /><br />虽然我和方励之同在科大约30年,但是在头28年里从没有机会说上话,直到他当了副校长,而我依然是一名普通的教员。<br /><br />有一天晚上,方励之副校长打电话到我家,说是从新闻中看到李远哲得诺贝尔化学奖,要我以他的名义发封贺电给加州大学的李先生。因爲半年之前我们聘请李远哲爲中国科学院的名誉教授,而在合肥的中国科大举行了授予仪式。我告诉方校长说贺电已经发了。接着我反过来戏问方:“猎取世界上将得而未得诺贝尔奖的人来做本校的名誉博士,是否也是爲校长之道呢?”方听後也笑了。<br /><br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正是“拨乱反正”的时期。光是给幸存下来的“右派分子”平反就有几十万。1957年时北大数学系和物理系的右派分子比例极高。他们个个都是才子,後来被打发到穷乡僻壤,遣送到海角天涯。七十年代末虽然政治上给他们平反了,但是仍有不少人不甘寂寞,想在业务上再冲刺一把,以弥补失去的青春。但是他们没法取得北京或上海的户口,於是纷纷来到了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而他们的到来,不但使得中国科大的学术阵容得到了充实,而且使得校园里的政治气氛焕然一新。再说上有管惟炎丶方励之校长们的新政,下有追求真理,聪明过人的学生,使得1985年之後的科大校园弥漫着暖洋洋的气氛。至今人们依然说那是科大历史上最好的时期。<br /><br />大约是1986年的“五四”前後,我们在合肥成立了中国科大的“北大校友会”,我是副理事长。一次,我们张罗了一次聚餐,排开了六大桌。方励之副校长和夫人李淑娴也高高兴兴地参加了,这时大家提出要李淑娴讲话。李也不谦让,站起来说了下面一段话。其大意是:<br /><br />一个世纪之前在欧洲大陆因爲穷途末路而落魄流离到美国来的新移民,先要在纽约的自由女神旁边的爱丽斯岛上呆两天,以接受防疫检查。岛上有一块石碑,刻写的诗文是献给那些移民到新大陆的人。这首诗的大意是:<br /><br />把你的疲惫和贫穷交给我吧<br />拿起你的那卷破烂和你的旧靴<br />去换取自由的呼吸吧<br />把你无家可归和受风雨摧残的命运交给我吧<br />我在金色大门的旁边<br />高举着明灯来欢迎你<br /><br />于是一个生机盎然的美国出现了。现在,当年被放逐出北大的人们纷纷汇聚到合肥的科大来了。因此是否也可以在科大校园中立上一块碑,上面刻着:<br /><br />无家可归的北大人<br />你们来吧<br />把你的疲惫和贫穷交给我<br />拿上你那卷破烂和你的旧靴<br />去换取自由的呼吸吧<br /><br />于是她的讲话博得了大家畅怀的大笑和热烈的掌声。<br /><br />又有一次,好像是在图书馆的大厅举行1986年的元旦联欢会。方励之副校长也参加了,我正挨着他坐着。忽然那一片黑压压的年轻人起哄,要方校长唱一首歌。方也不推辞,说我们唱贝多芬的《欢乐颂》吧。於是他用嘹亮的声音,唱起了“太阳的光辉圣洁美丽,你的光芒照大地,…”。我以前不知道老方的嗓音这麽好,歌也唱得这麽好。唱着唱着,不仅喷薄出圣洁美丽的光环,似乎还颂扬了天下爲公的境界。方励之就像一头雄狮,微扬起头,了望远方。他的歌声激励着大家,点燃了人们心中火焰。当他唱到第二段时,人们纷纷站立起来,汇合到同声合唱之中。此时似乎在吹奏起中国自由的号角,而此地仿佛是当代民主的圣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巨大震撼力;这也是我在中年之後再感受了一次热血沸腾的激动。<br /><br /><strong>三丶科大学潮<br /></strong><br />1986年的下半年,合肥中科大校园里的政治气氛显得有几分诡谲。校园里的改革风尚蔚然一新,对学生的鼓励和宽容使得学校生气勃勃。更有甚者,方励之副校长在江浙诸校的讲话以及万里丶王震随後而去的“消毒”,让科大人感到有几分引领时代潮流的自豪。然而历史的经验也告诉了我们,这麽折腾是不能见容於最高当局的。只不过是我们还不知道在紫禁城里,一场对胡耀邦的围剿已经展开,而其导火线便是方励之的演讲和科大的学潮。<br /><br />学生们随後上街游行,要求最基层的选举民主化,这点自由当然是得不到的。之後学生们便闹了起来。一时大字报,小字报贴了出来。有些大字报上提出了光怪陆离的候选人,什麽孙悟空丶列宁啦,什麽贾宝玉丶林黛玉啦。後来闹得学生们上街去游行。爲了避免一场冲突的发生,管惟炎校长和方励之副校长亲自跑到街上把学生们劝了回来。本来这件事也就慢慢的平息了,可是在北京的左派势力则惟恐天下无事,还是趁机要把胡耀邦拉下台来。<br /><br />乌云密布的暴风雨终於来临了。那天早晨校园中的大喇叭通知,所有的教师都集合去省委大礼堂开会。这是我们来到安徽二十年後第一次进入安徽的“人民大会堂”。这座礼堂的屋顶虽然高大,但是色调却很阴沉。整个会场气氛更显肃穆,连交头接耳的都没有,只等着什麽宣判的来到。<br /><br />来到了。一行约十人鱼贯来到主席台前坐下来了。省委书记李贵鲜起来讲话了。这位後来当上了国务委员的李贵鲜自诩爲从中国科大出来的,其实他只在科大办的一个什麽短期训练班里呆过19天,这便是他这一辈子最光辉的学历了。李贵鲜随即宣读了中央的决定:撤销管惟炎和方励之校长的职位,又任命滕藤和彭佩云爲科大校长和党委书记。随後新校长讲话,我只记得一句,说他们是从北京坐专机飞来的。而彭书记讲话的调子则很熟悉,她重复了五十年代抓右派分子的那些话,什麽这是一场路线斗争啦,要大家立场站稳啦,再多的她也说不上来了。<br /><br />那天傍晚,科大校园里便发生了骚乱。校门紧闭着。如若冲出校门游行,那“性质”就变了。大家挤在有500个座位的大阶梯教室里辩论,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学生们纷纷上台爲管丶方二校长鸣不平。名噪一时的温元凯讲话了,一会儿便被学生们大喊“温吞水下去!”轰了下台。事态越闹越大,学生们冲出校门看来在所难免,而一场街头镇压也就会发生在眼前了。我於是用力挤上讲台,抢过话筒,向学生们介绍了1957年北大“反右”时青年学生悲惨的命运,告诫学生当局下一步会镇压的意图。最後我援引了管惟炎的话,说正在北京的方励之眼下最担心的是同学们上街,如果和当局发生冲突会吃大亏的!於是学生们慢慢冷静下来,纷纷地散去了。一场可能的激烈对抗便没有发生。事後,我听说方励之对人说,幸亏孔繁敖那天劝了下来,要不然就可能发生动武的事件了。<br /><br />方励之後来被调到北京天文台,不许回科大。我上北京时特地上他家去看望他们几次,有一次我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他说也有朋友要他当心车祸。可是他又说,要是真的发生了,也没有办法。还有一次方说他到广东去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出行竟要上面的批件。方笑着说,我出行有红头文件,走的是VIP通道,即非常重要人物通道。不过他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後,他还成了美国大使馆的VIP了!<br /><br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