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em>不教而杀谓之虐(孔子把不教而杀列为执政者的四恶之首)。<br /><br />——《论语·尧日第二十》<br /></em><br /><div> </div><div> <img alt=""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4/Jun/662014在曾关押过3个月的西安市收审所.jpg" height="400" width="600" /></div><div> </div><div><em>作者在曾关押过3个月的西安市收审所前</em></div><div> </div><div> </div><div>“为啥进来的?”在西安市看守所的大门口,外号“皮管王”的王姓老狱警让我自己把裤带、鞋带等绳状物件和随身的手表、零钱还有钢笔等放到因岁月侵蚀已辨不出颜色的长条木桌上。而他自己也一刻都不闲着,先半蹲着把押我来的警察扔在地上的简单被褥熟练地如缝衣工般的将边边角角搜摸了个遍,接着又从我的衣角、裤脚到鞋底像老中医把脉似的一阵捏弄,然后又用手中的皮管子示意我自己动手把内裤拉到大腿根部左瞧右看。我想虽已是黄昏时分,不单是他,就是头顶岗楼上站岗的武警,连我的阴毛也可能看得毫发毕现。</div><br />当羞愤与懊恼在我心底冲撞升腾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了我见面40分钟左右的第一句话。在此后的20多年中,这种类似“为啥叫你?”、“为啥传你来问话?”、“为啥找你而不找别人?”、“为啥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和“为啥不让你出国?!”等等的质问,虽出自不同性别或不同方言,但都无时无刻的提醒我:你是个贱民、你是个异类、甚或是个随时随地可收入监狱的罪犯。<br /><br />而无论问讯者的口气如何,这个古代囚犯脸面上标志性刺青般的问句,连同此后我在这家看守所里先后日夜陪伴过的哪39个待决死囚们的面孔、甚或与之同屋厮守的细枝末节,像块贴在身心最隐秘处的狗皮膏药似的,任怎么抖也抖不掉,撕也撕不开。也更像一根卡在咽喉软骨处的一根鱼刺,要么任其在此一部位发炎化脓最后长成咽喉的一部分,要么侥幸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一口浓醋即可将其软化而吐出口的。<br /><br />而在这一天之前,不要说“死刑”这两个字眼,离我这个曾经“飘飘然”的青年作家的生活遥不可及,就连眼前这座隐落在西安南郊友谊西路上楼群之中偌大的监狱,我也从不知晓。尽管我曾就读过的大学距此不过一千米,而我的住地离此的直线距离也就是2000米远近。<br /><br />当我回答是因为参加“八九·六四”学生运动时,这位鼻头红得有点变异、面色浑浊的近乎猥琐的狱卒,脸上顿时放出了异彩,细而沙的声音,让我在被称做中国四大火炉城市之一西安市的“秋老虎”季节——1989年9月最后一天的此刻,身心骤然瘮冷、直至小腿肚子里的筋都在瞬间里开始瑟瑟地抽搐。<br /><br />“呵呵,反革命呐!你知道这是啥地方?这里是老虎嘴!是存放活死人的仓库。你娃进了这儿,就甭想活着出去了。是龙你得盘下,是虎你得给我爬着。就等着到红庆塬1上听蛐蛐儿叫吧!。你这活死人!”<br /><br />后来我方得知,就是这个一年四季屁股后面都挂着根半米多长的空心塑胶管子的“皮管王”,在狱中发明了专用这种管子打人犯们脱光了的屁股的刑罚。我曾亲眼目睹了他三十几管子下去,把一个在他值班时犯了监规的“活死人”的屁股,打得像两枚艳丽透明的西红柿。当晚被打的人犯屁股上的两个“西红柿”破裂,狱中的医生用了两大缸的药棉球,都没有填满人犯屁股上的血洞。而这也正是“皮管王”的得意之处:用空心塑胶皮管打人犯不留外伤,既能让被打者欲生欲死,若是真的出了问题他自己又能推脱责任。<br /><br />据在此关押久了的老犯人讲,“皮管王”如此仇恨人犯、特别是有点文化知识的人犯的因由则是:他曾参加过朝鲜战争且立过战功,加上枪法极准,靠着这个光环,他不但转业时当上了枪决犯人的行刑队队长,而且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娇妻。可能杀人太多的缘故,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傻子,政府照顾让其接连生了老二、老三,可也都是非傻即呆,虽则他嗜酒好杀,但拗不过深信因果报应的娇妻,就又举家调到一个采煤的劳改煤矿去看管犯人,其妻则当上了劳改煤矿的医生。<br /><br />时值1983年“严打”,一位画家因流氓罪在此矿劳改,其妻怀疑王有遗传病,就利用狱中医务室的勾搭该画家“借种”,且每次欢爱后赏给该画家一个“肉夹馍2”。此事在劳改矿里慢慢传开,犯人背后都叫她为“肉夹馍”。此一称呼,在监狱里有两种意味:性和美食,而这二者又都是监狱最为奇缺的稀罕物儿。<br /><br />“皮管王”也不露声色,在一个公休日,单独带上这位画家下矿井加班,结果井下爆破失误,画家尸骨未存,“皮管王”却全尾全须而返。此后犯人们虽说议论纷纷,劳改煤矿也无凭据,就草草地把“皮管王”调回了看守所了事。<br /><br />“为啥进来的?”第二次听到相同的问话,则是我被“皮管王”搜查完毕甩进看守所的西三排一室之后。循声音打量监舍,则真真的如同进了鬼蜮一般: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平房,屋身极高,约摸4米高处一盏15瓦的灯泡鬼眼般泛着幽光,从门口顺墙一通到底的木板大通铺上,戳着一个个数不清的光光溜圆大小不一的秃脑袋,铺板下面乍乍的水泥地上也是秃头晃动,如同进了瓜田或者葫芦地一般。整个屋子里像没有一丝生息般静得瘮人,就是在外面如此溽热难耐的时节,屋子里却阴冷的让我直想撒尿,但我明白此刻的感觉确实是由于冷而不是怕的原因。日子长了我才知晓,关押“活死人”久了的屋里阴气重。<br /><br />“你他妈的还敢“吊不甩”3?找打!”就在我愣神的当口,一个声音又爆响。只见离我不足一米处的地上,一个大秃脑袋边吼着边往前挪。原来他的脚上带着小孩胳膊粗细的重镣,为了行走方便他在脚镣中间系了根绳子,只见他边用一只手提着脚镣,边往前挪着想要揍我。<br /><br />我本能地往后退,可哪里还有退路,身后的铁门早已被“皮管王”从外面给反锁上了。<br /><br /><div> </div><div><img alt=""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4/Jun/662014在日内瓦演讲,左为法国汉学家侯芷明(Marie·holzman).jpg" height="337" width="600" /> </div><div> </div><div><em> 作者在日内瓦演讲,左为法国汉学家侯芷明</em></div><div><em> </em></div><div>这监狱确实也怪,一切和外面都是相反着的:监狱外面要是锁着门,就表示家里没人,门若开着家里才会有人。而监狱是锁门时屋里有人,开门则是“放风”,屋里空无一人;外面是人醒着时开灯,人睡觉时再关灯,而监狱则是睡觉风“时间,关的人争先往出跑着透口气,一开门屋瞬间就会内就空无一人的:外面是人醒着时开灯,睡觉前就一定会关灯,而监狱里则是怕犯人自伤自残或者逃跑彻夜开着灯;在外面平日平常忙碌,过年过节吃好吃的,人也都高高兴兴地,而在监狱里,平日犯人累死累活的干活为了监狱方面挣钱、吃的也差倒没什么感觉,而一旦过年过节改善伙食反倒难受、恐惧,一则过年过节想家想亲人,监舍里就像死了人般愁云怨气盈室,若无端的改善伙食吃点吃的,哪就预示着第二天有人要“上路”——挨枪毙。更重要的是逢年过节,当局为了展示自己的破案成果或者震慑社会上的坏人,正是集中枪毙人的时节。在外面把看亲人朋友叫欢聚,监舍里则把每月一次的探监(只能由亲人把东西送到看守所大门口再让狱卒们查验后转交)叫上坟;外面把钱或钞票都叫钱,而监舍里则把用家人送来的钱换成等额的代用券叫做“鬼票”。</div><br />随着摄心憾魄的脚镣声和此人的逼近,情急之下,警察在抓捕时我被打伤的脸和鼻孔里已凝固的血又流淌了下来。<br /><br />“咋回事?满脸的血。”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声音从紧靠门的床板上传过来。<br /><br />“中午警察抓我时和他们动手,让他们给打的。”我如实回答。<br /><br />“奥,看来你戴个眼镜还有点‘椽子’4嘛”。<br /><br />“听他穿板子5,就凭他这个慫样子,还敢和‘玻璃’6动手,让我好好给这慫‘过手续’7吧,这几天没进来新人,手早痒痒得不行了。”说着戴着脚镣的人就往我眼前凑。<br /><br />“滚到板8上去!给你脸了,得是?”背门的声音提高了点,可戴镣的人还在往我身前靠。<br /><br />“你他妈的,真是给脸不要脸!这号子里啥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今个看你娃戴着镣可怜,让你下板活动一下,你就不是你咧?咹!”<br /><br />“大老张,甭听这慫穿板子,得给他过手续!”戴镣的拖拉着镣绳扔在往我跟前凑着。<br /><br />只见“嗖”的一声,一个瘦高身影蹿到了我和戴镣者的中间,他抬手掐起对方脸颊上的肉,然后猛一用力把其脸上的那块皮肉高高的拽起来阴阴地说道:“你这个贼穆斯9皮松的很了,大老张也是你娃叫的?!看你脸上这蛋肉粉粉嫩嫩的,割下来吵着吃,味道一定和羊腿肉差不多。”<br /><br />戴镣者乖乖地挪上床板,还不忘小心地拖拉着镣绳,不敢发出丁点声响。稍后,只见那个瘦高身影又在水泥地板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发话:<br /><br />“都不要坐着挺尸了,起来动活一下就全部‘摞展’10。你,眼镜。今就睡到靠‘毛驴’11边的板上。这屋里还有你几个同案,你们谝12几句。唉,我也是你的同案呢。”<br /><br />这时几个秃秃的脑袋才像从阴霾中钻出来似的凑上前来,原来是几个比我早抓进来几个月的学生,直到此时我仍看不清他们一个个的脸色。这其中的一个大学生在几个月前的学生运动中就与我相熟。<br /><br />一聊之下,我方知晓:靠门口说话的人是“头块板”,也就是监舍里的牢头狱霸,此人不但在这个看守所里、就是在西安市的黑道上都是大大的有名——其曾开着车,穿上警服,伙同几个同伙大摇大摆的进入陕西省军区司令员家中,先捅了司令员儿媳21刀,还开枪把一个上司令员家串门的孕妇打死。随后为了灭口,又把三个知情者碎尸扔进西安市北郊的机井中。使农民在灌溉时一次就打捞出6条人腿。<br /><br />而这当时在西安城里就传成了一次打捞上来的“六条人腿一顺顺”(误传成一次死了6条人命),据说大老张在碎尸后还吃了被害者的部分身体部位,而其同伙在关进这家看守所后又成功越狱,而这也是这间看守所从建起从未有过的,就像在中国从1949年开始就从没有人敢大白天闯进戒备森严的军区司令员家作案一样。而他的同案逃出去后在外面又是买枪买弹的继续逞凶,就连狱卒们都怕他三分。而大老张说的后半句话倒也不虚,由于他们的案有报复社会的成分,最后判他们的罪名确实是“反革命团伙杀人罪”,这是后话。<br /><br />而他今晚能如此待我,在监狱里真算是天大的面子,且不说免了第一天进来人人都要经过的“过手续”,就是安排我睡的地方,一般从进监舍开始,新人三两个月内都要睡在水泥地上,期间你既要拼命干活,还要有眼色,才有可能混到我睡的地方。<br /><br />天长日久,我才明白:如果说中国是个等级社会,那么监舍里就是把社会的等级细化到了比头发丝还要细的等次。比如说在监舍里,除了大老张有名姓之外,其他人平时都以大老张随意给其起的外号称呼:比如我戴眼镜就叫眼镜,而戴镣的那个盗窃团伙的头儿是个回民,就叫他“穆斯”。若新进来的人有生理缺陷等就以此命名,比如眼睛不太端正者,就叫“歪灯眼”,实在没什么特征的,就用其出生的地名——若家乡来自河南,就叫河南,而监舍里碰巧有两个人都是来至河南,则名字用大、小河南来区分其称呼。<br /><br />大老张治理监舍,则完全是黑社会道上的那一套恩威并施。我刚进看守所还懵懵懂懂的,但从第二天开始每人每天的800个火柴盒必须糊完,这些火柴盒换来的钱,则是用来给狱卒们发奖金的,一个人若完不成任务,狱卒们个人的收入就会减少,那么整个监舍的日子就不会好过,大老张的面子也就不好看,因为监狱里的各监舍间也在攀比,重要的是干活的多寡,直接关系着狱卒能否帮监舍里偷偷买违禁的烟酒之类的稀罕物。所以即便就是你马上就要枪毙了,而在没枪毙以前这段时间里的糊火柴盒任务,一个都是不能少的,否则大老张就会动用黑社会的套路对付完不成任务者:“架飞机”13、“吃红烧肘子”14、“喉捶”15、“胃捶”16等不一而就。<br /><br />而监舍里的人犯毙了一茬再换一茬,全都规矩的像磨道里戴着眼罩拉磨的驴一样,起床,比军人还要迅速地起床,否则就要挨打;放风,比风还要快的往出冲着占厕所,否则只能拉大便在裤裆里,因为一天只放10分钟的风;吃饭,抢着吃猪狗都难以下咽的牢饭,因而牢里犯人们自己也用喂牲口的术语把吃饭叫“上槽”;干活,干永远没有尽头的活儿;睡觉,在一年四季都不关灯的夜里睡觉。而这期间,没有几个敢尥蹶子,更不要说像磨道里憋急了的驴那样蹭掉眼罩了。起码在我关押“死屋”中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人敢如此过。这屋尽管有狱卒们常挂在嘴边的“我不信你头硬煮不烂,我有的是好钢好炭”的威吓,更多的则是人们对由生到死这段既短暂且屈辱时日的贪恋,还有由死转生的白日梦幻。<br /><br />大老张尽管平素在监舍里杀伐森严,可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对待在我入监后第一个看着枪毙上路的死囚:此人外号“小湖北”,是在我入监后两个星期后就枪毙掉的。<br /><br />我入监的第一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全监舍人就起床糊火柴盒了,全监舍里除大老张独自一人斜躺在门口床板上用叠好的被子摞成的被垛上享受外,一屋人头都不敢抬一下、同时也不能抬一下地拼命干活,因为每人睁开眼就有800个火柴盒的任务呐。那是要用800个篾子、800个盒底、800张窄窄的小纸条糊够800个火柴盒成品且不能出错浪费一点原料的!否则罪就遭得更大了,那可是直接损害了狱卒们的私利!尽管800个火柴盒的利润加起来也不过三两块钱!<br /><br />可全监舍里只有“小湖北”一人自由自在,他整日像个没了魂魄的影子似的在原本就狭小的屋子里飘来晃去:据说他因受了电影《少林寺》的影响,从小就偷偷从老家逃出来四处找寺庙学武功。后来失手在西安南郊的终南山里的一个道观里杀死了一个道士,而被判了死刑关在这里。他因年少就离家,既说不清家乡的地址,也说不清自己的年龄,可就连监狱的狱卒们也都说他看上去不够18岁,而中国法律不够18岁是不能判死刑的。他既没有家庭,也就自然没有家人来监狱探视给他送点钱买些方便面等补充一下生活。所以他平日肚子里能依靠的就是监狱一天不足500克的那点吃食。听说在我进来之前,他饥饿难耐,就在晚上趁大家都熟睡了就偷偷起身就着糊火柴盒的稀糨糊吃细竹篾子,结果被值班的狱卒发现打得半死。<br /><br />但他确实是学了一身武功的,尽管脚上带着脚镣,只要他轻轻一跃,双手就能抓住三米多高窗户上封堵窗口的钢窗棍,随着脚上铁镣环的叮当碰响,他的身子像没有重量似的就能单手从这一根钢棍换到另一根窗棍上。他无论是把自己吊在钢窗上,还是在水泥地上,或者是在放风的路上,一天到晚嘴里只连续不断的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叔叔、大爷,给我赏5分钱,留在我上路买水喝!”<br /><br />“上路”在监狱里就是枪毙,他这不间歇念经般的咒语,弄得全监舍里人人头皮发紧,看得出大老张也是在强压着性子。<br /><br />一日,大老张当众对我说:“眼镜,让湖北给你当份子吧。”<br /><br />在监狱里所谓的“收份子”,就像社会上的收徒弟一样,而被收者的地位比徒弟还要低的多,要像干儿子或者奴隶一样的侍奉“份长”,但一个监舍里只有“头块板”和他下面最多不过两个人才有“收份子”的资格。<br /><br />我明白大老张是有意在提携我,但更多的是我刚进来带的钱较多,在生活上能贴补点小湖北。我若不应承就是不识抬举。至此每当我饿得不行了泡用钱买来的方便面时,也就给“小湖北”泡上一包,赶上监狱里为赚囚犯原本就少得可怜的钱而额外卖的贵且分量少的肉菜时,我也就给“小湖北”买上一份半份的,他也会在不嘟囔“给我五分钱”的经文时,喊上我一声“份长”。<br /><br />一日放风时,值班狱卒喊了声:“小湖北,验血。”而仅我们这一排的十几间号舍,就有十多个犯人同时被叫出去验血。放完风回到监舍,大伙都小声嘀咕着:小湖北快了,要上路了。<br /><br />在这里待久了我也就发现了每次枪毙人之前,都要提前两周到一个月给被枪毙者验血。而验血的人数往往多于被枪毙的人数,也就是说有15个人验血,一般最多枪毙十二、三个人。监舍里的人都说,验过血而没被枪毙的人是血型一时还配不上,留到下次配上血型再枪毙。<br /><br />这也是那个第一天要给我“过手续”的“穆斯林”骄傲的地方,他常常在监舍里炫耀:我们回民不像你们汉民,我们有民族政策保证——我枪毙了是要土葬的,我家里人会给我收尸,他们不敢换我身上的零件,不像你们,死了还落不了个全尸。而他肆无忌惮的满足感与炫耀,也就种下了监舍里几乎所有人对他的怨毒和愤恨。<br /><br />验完血的当天,小湖北直接给甩到了候刑室,就连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也是由狱卒给他提拎过去的。一般将要枪毙的人,都是从我们这样的重刑室转到候刑室里的,除非一次性枪毙的人数太多,被枪毙者才是从重刑室直接拉出去枪毙的。又过了几天,我们起床正在叠被子,突然听到两排监舍中间狭长的过道(监狱称为“风道”)上响起一阵平板车轱辘的声响,接着就是零零乱乱的脚镣撞击声,突然一声瘮人的嗓音撞进了我的耳廓:“老张哥,我走嘞!奥!······”<br /><br />最后的这一声响,就像一只正在打鸣的公鸡,突然被人拧断了脖子一样发出的动静。大老张漫不经意的说了句:“小湖北还有点良心!可他也真傻,这阵子哪还能喊?不让喉绳把脖子勒断才怪哩。”<br /><br />重新坐下来提笔再一次生涩往下继续写这段故事时,是我又停滞了一个多星期后的黄昏。窗外慕尼黑球队获胜的喧闹声,震得我脚下的地板都一颤一颤的,真让我有点不知底里的荒诞感。而在这一个星期里,我像个患感冒发着烧的病人似的,白天燥热不安,夜晚离奇古怪的噩梦不断,这可能是我数十年来最为生涩折腾的一次写作实践了。<br /><br />直到眼下,能不能写完这段文字,对我来说仍毫无把握。此情此境,确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般的感觉:为什么要写?写这些有什么用处?整日唠叨这些自己眼下都对其细节怀疑的难耐经历有人信吗?人们信了又能如何?死去的人能复生吗?而把这些苦主们的经历一一倾吐出来,与给人们面前原本甘美可口的饭菜里强硬掺进一勺苦汁涩液又有何异呢?你会在狂欢的球迷当中给他们泼冷水吗?<br /><br />至此我似乎明白,作为一个作家,这段陪伴“活死人”的死屋经历,无论从畅销或者轰动性都是不错的素材,在此后的20多年间不要说是动笔去写,就是独自一人时回忆一下其中的点滴都不曾有过的缘由了:人的记忆密码,就像血液中的白血球一样,身体哪个部位一旦有了伤口,它就会涌到此处让其迅速结痂、痊愈的。这可能就是所谓“选择性记忆与选择性忘记”吧。这也就是说,在冥冥之中,人体对记忆的甄别,有种天然的自我保护功能:在让惨痛的记忆漫淫肢解正常生活与忘却苦难继续存活之间,操纵记忆阀门的神秘之手,往往是会选择后者的。<br /><br />而最为诡异的则是,在此后的20多年中,这段陪伴“活死人”的难耐时日,在我自己的记忆和生活中,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br /><br />而2010年2月偶然介入的日内瓦“第四届世界反死刑大会”,则是让我将这枚卡在我咽喉21年之久的鱼骨,连腥骚带脓血一口畅快淋漓呕吐尽出的老醋或者药引子,在我第一次当众说出这段历练时,连我自己当时都震诧莫名!随机问引荐我参会并帮我翻译的法国汉学家侯芷明(Marie Holzman)教授缘由,她答:不奇怪,犹太人也是在二战结束很久以后,才慢慢开始向自己的家人说起集中营里各自所受过的苦难的。<br /><br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去把这已经随着岁月镶嵌在自己身心里的块垒,活生生的撕扯下来摆在大家面前恶心大家呢?如次自我手术般的经历这种疼楚和难耐的心里历程,难道这就是自己活着或者写作的底色?你也是当爹的人了,不要写那些给自己招祸惹非的事了,这世上没人爱听听那些闹心的事儿。你就不能写点让人看完哈哈一笑、谁都不撞磕17的事吗?老爹欲言又止的唠叨,此刻又再我的耳边回响。<br /><br />那么接下来,我就力图讲一个不太有多少痛苦元素、甚至还有点幽默且夹杂了点后现代味道的“活死人”的事体吧。故事还是从每个入监者第一天都必经的“为啥进来的?”这句常规的问话开始:<br /><br />见到这则故事的主人公时,已是我入狱半年之后。此时我已当上了这所监舍里的牢头狱霸、也就是行话中所谓的“头块板”而这一过程不是这里所要叙述的。在我手下几个打手们问话后的一顿例行暴打之后,我才和上任“头块板”大老张一般无二地斜靠在显耀而舒适的被垛上,冷冷地打量起这位新进来的“活死人”:<br /><br />在我对面水泥地板上哆哆嗦嗦地站着一个一米九几的瘦高个儿,只见他一脸中国人中绝少见的密密扎扎黄红相间的络腮胡子,硕大而刺眼的鹰钩鼻子像用块红色橡皮泥临时做好硬粘在脸上似的,而脚上30多公斤重的大铁镣,既是他进入我们这间重刑室的通行证,也是他真实的身份证——又一个在死神光环笼罩下的活死人。<br /><br />他那双细眯眯的眼睛,再配上脸上的胡须和夸张的鼻子,透着一股子阴沉和凶狠。此时他的鼻子和嘴角的汁液断了线似的往下流淌着,可他却全然不觉。一双眼睛长了倒勾似的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烟头,粗大的喉结上下蠕动着,凭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正犯着毒瘾的瘾君子。我随手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屁股扔给他,只见他从地上拾起来猛吸一口,美滋滋地眯起双眼,同时不忘懂行地冲我感激的有点夸张的挤出一脸的巴结。谈话便这样开始了,谁料他一张口,还真逗的人直乐:<br /><br />“我叫武安民,是咱西安柳巷的,人姓武,工作和武也有关,是咱西安秦腔剧团唱武生的,犯事也和这个倒霉的‘武’字分不开——我抽泡18,有一天憋的实在不行了,身上又没‘把’19,就到咱西安钟楼旁边的涉外商店里去弄‘把’,那儿老外多,个个身上都‘把沉’20。”<br /><br />“刚到了那儿,就赶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妞正从钱包里往外掏钱。我一看她钱包里那么厚一摞花花绿绿的票子,在我眼里这一下子全变成了大包小包的‘泡’,我啥也顾不上了,冲上去像平时从我媳妇手里弄钱一样直接就抢。原想凭咱人高马大的,抢过来再往背巷子里一钻,再说咱是唱武生的呀,‘三个会打拳的,打不过一个会唱戏的’哩,谁料这狗日的女老外,看着瘦瘦小小的,可手比他妈的风还快,劲比牛都大,只见她一把抱住我的腰,就把咱摔了个狗吃屎,就这还抱住咱的腰死不撒手,就跟抱着他老汉发情似的,我一看旁边的人都往上涌,就拔出刀子在她的胳膊上瘪了一刀,这才脱身。<br /><br />“回到家里我打开钱包一看:好狗日的,几百万里拉呀,再不值钱还不值个万儿八千的?这下泡儿可就旺实21了。可到银行一问,才值几百块。也该着咱倒霉,‘学潮’后老外来的本来就少,咱抢了她不说还瘪了一刀子,‘玻璃’把这当成大案子。这不,钱还没花出去,就进来陪各位了。更倒霉的是事后听审咱的‘玻璃’说,那个臭娘们竟是意大利的一个女保安······”<br /><br />武不愧是个唱戏的出身,加上他人又爱说爱笑,鬼点子又多。他的到来确实给监舍里带来了不少快乐:在干活间隙他得空就讲些让人笑的人直不起腰的段子,时不时还唱上几段让人忍俊不禁的丑角戏。记得有一天晚上监舍里例行学习报纸不用干活,他就提议“划拳”行令找乐子,事先说好谁若划拳输了就喝凉水,不料那晚他一直输,眼看着他硬是把一大铁桶的凉水给喝光了,但见他喝了尿,尿了再喝,最后喝凉水硬是生生的把他给喝醉了!<br /><br />武不但能让监舍里气氛活跃,而且能用他自己独有的方式消解狱卒们的恶行——比如“皮管王”,他只要是看见监舍完不成糊火柴盒任务而伤着了他的私利,轻则日娘骂老子地嚎,重则就用高压电警棒在人犯身上乱捅。而最不能让人犯们忍受的则是他如下阴毒的叫骂:<br /><br />“狗日都不要给老子好好干活,再不好好干老子让你们变成三改:老婆改嫁,儿子改姓,你狗日改种——枪毙后来世托生成狗、托生成猪!”<br /><br />“老王管,你甭生气。来世我就变个猪、变个狗,撅起屁股让你‘撬豆包’22,受活的很。”武安民用此法巧妙地回骂王。<br /><br />“老子就是宁受三年穷,也不操屎窟窿23!”当“皮管王”骂完发现上当了,也没了办法,从此再没有如此骂过我们监舍,直到我一年后离开看守所去劳改场。<br /><br />两个多月后,武也依例进了候刑室,仍是由我去陪伴。在此期间,我也尽自己能力设法给他搞点烟和方便面,让他尽可能的抽点、吃点。他一直还是不改以往的乐观,时不时的对我说:“该死球朝上!人这辈子想开了,早死早托生(佛教讲轮回),辈辈活年青。”直到临上路的前一天晚上,他才冷静的对我交代后事:<br /><br />“老周,你是个‘谄’24人,相处一场,我求你点事,你犯的不是死罪,咱这里就关四种人:关的最多的就是我这样的活死人、犯了事的‘玻璃’ 、涉外的案子和你这样的政治犯。将来你出去了,帮我给我姐打个电话,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我的姐姐了——我3岁上老爸就‘蹬腿’(死)了,可能是和你一样因嘴招的祸,是政治运动,具体我也搞不清。我那不是人的妈又扔下我和11岁的姐姐,改嫁到了远天远地的湖南再就没回来!我姐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拉扯大,好不容易姐姐考上了医科大学,我也考上了咱省上的艺术学校,日子刚露出个明活缝缝。我又抽上了‘泡’,为戒这口‘泡’,我姐把心都操烂了——给我下跪、送我满世界的戒毒,那阵子我进戒毒所、收容所就像进家门一样,所以这次进来也就没给她写信。唉!我姐在某某医院,记着她的电话号码。”<br /><br />临到天快亮时,他说为了感谢我陪他一场,竟然把西安城里的美食小吃自己编成了合辙押韵的戏词,有板有眼的给我唱了起来,直到劳动号25进来卸他下板。<br /><br />据说在刑场上,行刑者问面对着黑幽幽枪口的武安民还有什么要求?答曰:“再给我抽一口大烟!要是你们不为难的话。”<br /><br /><br />虽说此前我也在候刑室里陪过几次死刑犯,可直到陪武安民时我才弄明白了这里死刑犯执行前的基本程序:在二审死刑裁定下来后的7天到两周之间,看守所就会把待决的人犯弄到候刑室里,为了防止人犯自杀、自残,进来后先由劳动号把人犯双手摊开分别铐在床板上固定好的铐子上,再把脚镣也固定在床板上,这样“上板”的人犯只能日夜躺着,实在躺累了也可硬撑着半坐起身来换换姿势。撒尿时则由陪号把床板摇起,帮其掏出生殖器,再用塑料盆帮着接尿,若其要大便,那就更方便一些,因着床板屁股部位的床板上预留着一个洞,只要用盆子接住,待其拉完后再帮其揩干净屁股就行了。而吃饭喝水就更简单,帮着其喂进嘴里就妥且了。而一般的陪号,则选择的都是犯经济罪的国家干部、警察。而若一次性毙的人多了,陪号的人手实在不够用时,也就用我们这些年龄大点的政治犯来充事。<br /><br />当要执行枪毙的当天一大早,几个候刑室的门同时打开,由两个“劳动号”把死囚从床板上卸下来,抬起来扔到门口的板车上,然后再由另一个劳动号推起板车飞快的从风道向大门口疾驶。一时间,镣铐的叮当声,板车轱辘在风道上转砖地上颠簸的“咯吱”声,来往忙碌的劳动号们的喘息声,弄得候刑室到监狱大门口的风道上,就像传说中的鬼门关内一样的阴气森森,鬼影幢幢。<br /><br />据说待到飞快的板车推到大门口,推车的劳动号双手猛一松,车上的人犯就像牲口一样被板车的惯性重重的摔在地上。这时早已等候的两个执行枪决的武警上前把人犯的双手五花大绑,而狱卒也在卸下脚镣的同时,在人犯的膝盖以下部位各自紧紧地绑上一道绳子,绑胳膊的武警也会随手在后面给人犯脖子上绑上一道远处难看清晰的细尼龙绳子。在执行过程中只要人犯随时想要乱喊的话,执行的武警只要在后面猛一拽这根细且犀利的尼龙绳子,只这轻轻的一拽,就足以把人犯的喉管勒断。而扎在双膝以下的绳子,则是防备人犯在押送刑场的过程中因惊吓而乱拉屎尿,其臭味熏了执行的武警而备的。<br /><br />而这一程序也有例外的,若是碰上一次性枪毙的人过多,候刑室不够用,重刑室只需抬进一块特制床板就行了,在执行当日执行的武警们也就会直接进重刑室里卸板、扎裤等和绑喉绳。在大老张一案枪毙时,他已调到另一个监室,而换到我们监室里他的另一个同案,就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些过程的。小湖北那次上路,也可能是相同的情况,否则他纵有再大的嗓音,我们也是听不到他的喊声的。<br /><br />其实给死刑犯扎裤管的手续根本是不必要的,因为狱方为了省事,在死囚临枪毙的前一天晚上,一般就不给死囚饭吃!而所谓的“吃断头肉,喝刑场酒”,那早已是1949年以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候刑室里的死囚临死的前要吃要喝也是可以的,那就要看死者的家属有无足够的钱财打通狱方的关系了。<br /><br />在我关押期间,社会上商店里卖两块钱一瓶的白酒,在监狱里就要卖到三、五十块钱,逢年过节时的价钱就要过百了!而在我陪伴一个从分局号子刚转过来的连其罪名我都不知道的死囚上路的前一天晚上,因他进来的晚,在这里人地两生,而我自己一时也没能力搞到烟,他看见一位外号“小张管”的狱卒进监舍查看时嘴里叼着根烟,就说:“管教,我都快死的人了,把你的烟给我抽口吧。”这位平素就凶恶且残忍的狱卒,猛地拔出电警棍,捅进该死囚的嘴里,边吼着:“你娃耍了个大?我让你抽!让你美美的抽!”直电得死囚嘴里血沫直冒他方住手。也是这个张姓狱卒,在随后无故暴打我们监舍里的一个大学生时,才结结实实的被我们给扳倒了,这则是另外一个故事。<br /><br />此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境遇对人和野兽的影响其结果恰恰是相反的。在野兽之中,无论是多么凶残的动物,只要关的时间久了,其身上的兽性就少了,甚至多了点温柔和可爱。而人则不同,无论是关押人者或者被关押者,只要在此环境中浸淫久了,人性和人味就少了,而兽性却多了起来。前者可看看动物园里的狼虫虎豹,后者则反观“皮管王”、“小张管”和我们自身就足矣。<br /><br />民谣是一个种族生活经验和习俗的累积与浓缩。而“命如草莽”则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对生死的一种注解与共识。而人都是生活在各自的经验之中的,既然我已洞悉人性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继续讲这些对常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的事体呢?我也在不断的拷问和煎熬着自己。<br /><br />细细想来,唯一的理由可能就是,在我一年多陪伴“活死人”的时日里,亲见的如此众多的“活死人”们,尽管恶贯满盈:强奸、抢劫、虐杀······可他们活着时大都没有多少文化,死后几乎不会在这个人世上留下一星半点的声息!而他们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一个脑袋、两个鼻孔、由娘生爹痛的人呐!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绝大多数还是些刚刚20出头的鲜活性命,而其中的多数被处决者又都是流动作案和因盗窃被处死者。而此类罪犯的被杀,则是中国死刑处决中的一个被人们忽略了的巨大黑洞——<br /><br />流动作案和盗窃犯一般都是家境出身寒微者,一旦判了死刑,家人要不就是出不起钱请律师辩护,要不就是根本联系不上。而这些罪犯大都是在临宣判以前由法庭临时草草指定的免费律师为其辩护,而这些指定的律师,一则因为没有得到钱,二则更重要的是所辩案件大都是些够不上影响的鸡毛蒜皮小案,律师们靠辩这类案子也出不了名。因而在辩护时则多是敷衍了事,所以在狱中死囚们常用谐音“驴日的”来称谓此类律师。<br /><br />在我关押期间就有一则案例:西安北郊方新村,有一个小孩被人掐死后扔进水井里,一个和其家有仇怨的妇女被抓来草草枪毙了。而此后多年真凶落网,也关进了这间看守所,随后真凶也毙了,可此消息只有在监舍里流传,外面根本无从知晓。因为狱方怕赔偿冤死者家属钱财,加上真凶所犯死罪涉案不少,在其判决书上连他已供认过的杀死小孩这一案的罪名都只字未提!<br /><br />而更为可怕的则是中国对盗窃罪核准死刑的量刑数额:在1990年左右,一个盗窃犯一次性偷盗钱物折合超过三万元人民币就要被判死刑!据说如此判决的依据则是源自毛泽东1960年代批的一个批示:一个人一生消费的钱数应该是两万元,若他提前用完了这个数目,他一生的定额也就用完了,那么就枪毙!那么也就是说,在中国的1960年代,盗窃两万元就要枪毙,而随着物价升涨,1980年代后期则升为三万。而在我写这篇文字时,专程打电话问曾看管过我们死囚号的一个熟悉的警察现在盗窃犯判死刑额度时,回答:“四至五万之间!”尽管相关毛对这一事体的批示,我一时无法弄清就里。<br /><br />而一直支撑我写完这段文字的,则是我出狱后的又一段与死刑有涉的亲历:一位和我同因“八九·六四”事件关押过的徐姓朋友,其弟弟是西安市公安局的一个刑警,在破获大老张一案中还立过二等或三等功。此前我也见过他,印象是腼腆寡言。后来他因1994年初在西安市南门内的酒吧喝酒时,与人发生冲突而开枪误伤人命。<br /><br />按中国的法律规定,死刑犯从抓捕到枪毙这段时间里是不许和家人见面的。由于他也关在我曾关过的看守所,我与他的哥哥为见他最后一面,就设法打听到他枪毙的准确时间。在临刑前的晚上,我陪他的哥哥在从看守所到法场红庆塬必经的路上整整守了一夜。在黎明时分,仅看到每辆车上都有一个死囚的十多辆由武警们押送的大卡车,一辆辆的绝尘而去的背影。<br /><br />此后不到半年时间,一直要砸锅卖铁赔偿死者而换回儿子性命的徐姓朋友的父母双双无疾亡故。尽管这二老身体一直健硕,其父亲还是个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的退役军人,而母亲则是位口碑不错且性情开朗的教师,而据说被害者的家人,此前似乎也愿意获得赔偿私了而放朋友弟弟一条生路。<br /><br />最瘮人的莫过我的这位徐姓朋友的举动:他先抛妻弃女并关闭了一直经营不错的公司,随后当他与我一起面对齐刷刷摆在其家里客厅中的三个骨灰盒时,他的愤懑与冲动令我惊诧不已!万幸,几年后我方得知,他出家当了和尚,悬了很久的心方才放下了。<br /><br /><br />人的生命是一个最奇特不过的偶然,一个成年男子正常射精量为2.5毫升,其中大约有2—3亿个精子,平均每1/4盎司的精液里有五亿个精子,数量相当于美国人口的两倍。而平均一个男人一生可射出18夸特的精液,也就是1.5亿兆的精子。就理论而言,约为眼下地球人口的四百倍之多。幸而,男人平均288次性交中仅有一次受孕的机会,且通常受精是一个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一次生出三、四个孩子就是奇迹了。那么谁又有权利剥夺如此奇妙而偶然的生命呢?既然普通人的如此行为被列为十恶不赦,那么国家就天然的应该拥有如此特权吗?生活中固然会有一些万幸和偶然,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一直就能凭靠着偶然来支撑吗?而谁又能有效的阻止中国这个枪决人数为世界总和的国家行为呢?且不说作为国家拥有任意剥夺人性命权力的可怕后果和隐藏在枪毙前“验血”这一行为背后的利益驱动!<br /><br />再说,像西安市看守所这样森严的地方,最低刑期都是死缓或者无期徒刑,能活着从哪里出来的人原本就不多,而出来后又能有能力对公众讲出里面生活的人则更是寥寥了。那么亲历了从活人到死人,进而完成“活死人”这一词组过程的我,将如何来面对时间的钝刀,曾经并且还一直在继续一寸寸、一厘厘的重锉着人之所为人的尊严这一残酷现状呢!<br /><br />在日内瓦“第四届世界反死刑大会”期间,侯芷明教授问我:“难道就没有一个死囚是快乐的?”细想之后我答道:<br /><br />“还真有一个——西安郊县蓝田县有一个农民,一次性把家里的老母、孩子、老婆、圈里的猪和笼子里的鸡,凡是其家里能出气的活物一夜之间全都杀了个干净。待其关进我所在的看守所的另一个监舍里后,却意外的成了监舍里的大活宝:监舍里的人犯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让其趴在地上装乌龟就装乌龟,让哭就哭,让笑就笑。让其吃屎喝尿,他还边吃边傻傻地嬉笑。<br /><br />“临送他进候刑室时,正赶上我们监舍放风,就见平素心肠不错的老张管念其可怜,弄了个“肉夹馍”塞给他,只见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捧着吃食,边吃边嬉笑着说:‘老张管是好人,老张管是好人’。”<br /><br />他哪含混不清的声音夹杂着脚下镣铐的叮当声渐行渐远,眼下似乎又再我的耳旁响了起来。据说他临上刑场时,也确实像共产党打造出来他们自己的英雄一样——面对死亡,放声大笑。<br /><br />“以史为鉴”,一直是中国历代治国者们自我标榜的施政至宝,而为塑造空前盛世而拼命铺排渲染历朝“盛世”的当今权贵们,你们最为推崇的“大唐盛世”的开启君主唐太宗,早在1300多年前相关死刑就有“死者不再生,用法务在宽减”之训诫,这对尔等可否有些许的触动?在此,我暂且斗胆替代那些已经永远闭上的嘴、那些因饥饿而死后都闭不严实的嘴、还有那张临死前仅为讨要一口烟抽就被电警棒的高压电击得血泡直冒的嘴和那些正在慢慢闭合且一旦闭上后就永远也张不开的“活死人”们的嘴问上一句:<br /><br />“你为啥进来的?”<br /><div></div><div> </div><div> <em>注释:</em></div><em><br />1 红庆塬:地名,在西安市东郊黄土高原的僻静处,是历朝历代处决人犯的法场,据说因当年秦始皇在此地焚书坑儒时,因用炭火活活烧死儒生烧得人太多,才把此地的黄土烧红了而得名。<br /><br /><br />2 肉夹馍:肉夹馍:是西安市的一种传统著名小吃,其实类似汉堡包,是将烹制好的肉加入烙好的白面饼中,而当地人把面饼叫馍,“肉夹馍”的叫法源自古汉语,是一种宾语前置,其意为“肉夹于馍中”,而西安人性急,叫时省去中间的"于"字而得名。而其来历也是一个“好人好报的”故事:相传,唐朝时期,长安城东有 位姓樊的官宦人家,在灾害之际出手帮过一个受难人家。后来这家人经营腊汁肉发了大财。为报恩借樊老爷寿辰之机,用百株花椒树木料,做成棺木。再从10头生猪身上剔下500斤精肉,烹制成上等腊汁肉放进棺内,密 封后送进做成棺木。再从10头生猪身上剔下500斤精肉,烹制成上等腊汁肉放进棺内,密 封后送进樊府。樊老爷寿辰吉日,客人甚多,对棺木没有在意。由家人抬入后院柴房,一放就是几年。后来,樊老爷冒犯了朝廷,家产变卖一空生活日趋艰难。这时才注意到柴房内的棺木,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棺木香气四溢,色泽鲜嫩的腊汁肉。便拿到街上加在烙好的饼中去卖,由于其便与携带且酱肉酥烂、滋味鲜长一时便卖完了。樊家便在门口开了间门面,生意非常兴隆。据说至今其烹煮加馍中的腊汁肉所用的汤,仍然保持着仍然沿用着人老几辈传下来原汁原味的老汤。<br /><br /><br />3 吊不甩:充大,不听话。<br /><br /><br />4 椽子:有胆量和骨气。<br /><br /><br />5 穿板子:吹牛,说大话。<br /><br /><br />6 玻璃:警察。<br /><br /><br />7 过手续:入狱第一天谁都躲不过的一顿暴打。<br /><br /><br />8 板:入狱第一天谁都躲不过的一顿暴打。<br /><br /><br />9 穆斯:专骂回民的。<br /><br /><br />10 摞展:睡觉。<br /><br /><br />11 毛驴:小便池。<br /><br /><br />12 谝:聊天。<br /><br /><br />13 架飞机:脚后跟着地,头冲墙壁尽量把头往脚尖上凑,双手从背后举起,把手心贴在墙上,一会儿就浑身发抖,汗水滴嗒了。<br /><br /><br />14 吃红烧肘子:让架飞机者站稳,再让一个打手用胳膊肘去打其两肋,一肘下去就是一个跟头,然后被打者必须迅速爬起来让打手再打。<br /><br /><br />15 喉捶:让打手用拳头去猛击完不成糊火柴盒任务者的喉部,直打得其喉咙几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br /><br /><br />16 胃捶:则会让打手用拳头猛击被打者的胃部,直到打得其当场呕吐不止。<br /><br /><br />17 撞磕:伤及被写者并引起反感。<br /><br /><br />18 抽泡:吸毒。<br /><br /><br />19 把:钱。<br /><br /><br />20 把沉:钱多。<br /><br /><br />21 旺实:多,充足。<br /><br /><br />22 撬豆包:指肛门。<br /><br /><br />23 屎窟窿:指肛门。<br /><br /><br />24 谄:方言,好。<br /><br /><br />25 劳动号:刑期短或者有对监狱有用处的一技之长的犯人留在看守所内服刑的,其职责主要是帮狱卒们干干杂活,然后就是监狱里的一些辅助工作。<br /><br /></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