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align="center"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br /></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电话里是安妮塔的独子米特拉斯的声音:“妈妈不在了,后天下葬……”我一下子被击懵了,打断那沉重的不能再沉重的电话:“怎么回事?妈妈怎么了?什么时候去世的?在哪里去世的?”“妈妈是癌症,胰腺癌,两周前在海德堡大学医院去世的。我一直守在她身边。”“你爸呢?”“他去看过两次,说病情好转了,以后再没来过。”</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阿妮塔是我在海德堡大学住学生跟宿舍时的邻居,那宿舍是给有家庭的学生住的,我跟</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9</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KaiTi">岁的女儿住两间小屋,厨浴齐全,房租低廉,是大学的一种福利。阿妮塔两口子跟</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4</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岁的儿子住楼下三间一套的。她先生克劳斯学医,她是体育系的。为了让克劳斯安心攻读,安妮塔辍学相夫教子。克劳斯很争气,读完本科,又去玛格德堡读博。安妮塔虽然不上课,但仍然注册,以便能留在学生宿舍。她爱张罗活动,又能跟大学沟通,是个不可多得的社会人才,大家都喜欢她。</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我刚来时,德语远不够母语水平,给各方面写信,全由安妮塔修改。不管多忙,她总是有求必应,给我帮了大忙。其实还远不止语言方面,安妮塔对我们娘儿俩有一种本能的关爱,人权观念在她血液里。有一年圣诞节后,在外面碰到她带着米特拉斯送母亲回家。安妮塔很孝顺,每两周去特里尔看母亲,这回则接老人家来海德堡过节,然后再一起去特里尔母亲家过年。我问他们怎么走,老人家回答:“我们坐火车站”。安妮塔气得嗔道:“老年痴呆!昨天还说,楼上的中国女士上电视了,她看中国女士都是你。”我说:“那真是我。可别说老年痴呆,坐火车站算什么,我们中国人还有说买中国店的呢。”米特拉斯蹦着唱:“坐火车站,买中国店……”打这以后,我们走得更近了,安妮塔关注中国人权,参加了一个德中友谊半月会。</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后来我搬出了学生宿舍,安妮塔还留在那里。再后来,我离开了海德堡,安妮塔还在那里。我们之间时而通个电话,逢年过节报个平安。后来安妮塔搬到特里尔,照顾母亲,有一天打了个长长的电话,说的全是夫妻分手的苦话。我听出她愿意克劳斯浪子回头,便自作主张,给克劳斯发电邮,从社会学角度给他上婚姻家庭课,家庭稳定是事业的基础。发了几封,克劳斯一封都没回。他已经是黑森林里一家大医院的精神病科主任了,可是,没有安妮塔的牺牲,他能做到这一步吗?我仍旧希望他与发妻重归于好,每次与安妮塔通话都问起克劳斯。安妮塔终于说了真话:“他已经跟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了,不理我还好,连米特拉斯都不管了,电话也不打了。”她知道强求不得,愿意成全他们。结局却让她遗憾到不能再遗憾,克劳斯扔了黑森林医院科主任的职务,跟着那女人去了瑞士,在一家疗养院打工。安妮塔为了他扔了自己的学业,如今他却什么都不是!</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不幸总是伴随着安妮塔,刚离了婚,母亲又去世了。安妮塔有个妹妹,住在南方,安妮塔一个人照顾母亲,一直服侍到老人离世。早在十几年前,娘儿仨就协商好了,母亲和母亲的各项事宜均由安妮塔一人照管,包括经营一座老房的维修和出租,房租是老人的生活来源。妹妹放弃了责任,也放弃了继承权。这事我在海德堡的时候就听安妮塔说起过。如今妹妹拿出一份老人签字的遗嘱,那房子姐儿俩一人一半,她告到法庭,坚持要她那一半。安妮塔认为母亲在老年痴呆状况下的签名不能算数,可是母亲没有看过精神病科,法庭认为痴呆一说没有证据。律师找到克劳斯,让他出示证明。克劳斯很不情愿,还是写了一份他当年的观察。妹妹说他作为前夫无权出示这种证明,要求法庭拍卖房子。安妮塔为了保住祖传老屋,愿意出钱给妹妹。</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2009</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年,安妮塔带着米特拉斯来看我们,娘儿俩开一辆破车,发动时像大地震,儿子在后面推。街坊四邻跑出来看,都为长得帅呆了的米特拉斯叹息。那时房子还在,安妮塔正跟妹妹协商私了,当年学生宿舍里的强人风采荡然无存,穿着奇异,像中世纪的卖菜妇;说起来没完没了。无论换任何话题,都是她一个人说,如果不打断,她会说上三天三夜。我说起营救朝温家宝扔鞋的剑桥学生马丁</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KaiTi;">·</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KaiTi;">杨克的活动,安妮塔格外兴奋,出了许多点子,都不怎么沾边。</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米特拉斯注视着母亲的眼睛,像仰望圣母一样,微笑着听她絮叨。</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回去后没几天,安妮塔打来电话,说妹妹不接受私了,坚持由法庭做主。这就开始了漫长的拍卖过程,法庭委托鉴定师看房子,估了价。老房子本来就不值几个钱,第一次拍,落到专家作价的</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70%</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KaiTi">,还是没拍出去。过了俩月再次开庭,以不到</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50%</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的价钱卖出去了。安妮塔拿到手的那一半,还不够付律师费。病就这样坐下了,在她胰腺里种上癌细胞的是她的至亲。</span></p> <p style="margin-bottom: 0.0001pt; text-indent: 25.5pt;"><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电话里,米特拉斯告知:妈妈后天在海德堡苍山公墓下葬。我说:“苍山公墓里住着一百多位海德堡大学的教授,马克斯</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KaiTi;">·</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KaiTi;">韦伯</span><span style="font-family:KaiTi">也在那里。”米特拉斯轻轻笑了:“我知道,也看见了韦伯墓。妈妈那么喜欢海德堡,就让她留在这里,跟教授们为邻吧。” 安妮塔总算有个孝顺儿子,陪她一生,为她送终,也算是人世给她的安慰。</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