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跑反的岁月 – 纵览中国-China In Perspective

回忆我幼年时期跑反（在战争地区，老百姓逃亡，当时俗话说“跑反”）的经历，那是1937—1943年间。我现已88岁了，记忆力减退。我最怕战争，我最厌恶战争，所以将点滳记忆中跑反的经历写出来，对我来说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高新庄据曹县县志记载，建村于清朝嘉庆年间，高家有田地七十顷，独庄独寨，村的总体布局：全村呈“曰”字形，周圍有寨墻，辕门以内呈倒“品”字形，相对位置如下。<div> </div> ——————————寨墙——————————————                                                 |       西    院                       东    院    |       [二伯家]         前    院         [我家]    | |                       [大伯家]                   |寨 |————————————————辕门——————-|墙 西门                                            东门   寨|                                                  |   墙|                  晒        场                    | |                                       |学校 —————————— 寨墙——————————————<div> </div> 辕门靠东门近一些，门旁有个小屋内住保卫人员，还有一个较大的空场，我曾看到父亲在那里训马。辕门外偶然会来一个（我没看到过同时有两个）游乡的小贩(他叫张三，人们称他张三老头)卖针线、梨膏糖（用土红糖自制的糖块），还看到过卖“烧鸡”的，估计生意不会好。高家不会买，其他人买不起。 辕门至东西寨墙间是一条内寨墙，沿该墙外侧周边有条十几米宽的小河，内有一人深多的水，水质清晰（当时算是高新庄的“护寨河”）。水内有自然生长的鱼、虾等水生物，夏季、早秋经常有人在“护寨河” 边洗衣服或洗澡，也有人在那里放鸭子、大鹅，有老人们在河边钓鱼、小孩子们在河边水里捉虾……下了大雨时期，小河的水长深了，遇到大旱时期河水就少了，但是从没有断过水，河边有许多柳树，树上的许多鸟儿发出快乐的歌声。 在高新庄寨墙里面，我们的院子外面，周围住的全是“佃户区”，足有几十户人家，全是高家建的砖瓦房、四合院。有的是种“二八地”的，牲畜、种子、肥料由地主供给，农民仅出劳动力，收成粮食二八分成。多数佃户是“平种地”，不用地主的一切资源，全用自己的物品种地，收成粮食各分一半。 被八路军抢劫后，开始外逃，从高新庄到开封的全过程：1939年2月离开高新庄——九女集暂驻（几个月）——曹县东关天主堂住一晚——柳河集火车站乘火车—到开封市。<div> </div> 1-7-1，第一次跑反                                        台儿庄大捷之后，桂糸及其它部队向徐州西南方向撤退阜阳地区，中央军沿隴海铁路西撤，日本鬼子过鲁西南，侧击西撤的中央军，经过曹县、单县。一天黎明我家逃难离开高新庄，约有4辆大车，这种“大车”是木轮、木轴的，车体木质长方形。二伯父当时有病，他家是否同行？我记不得了。 天已全亮了，大车队从一个村庄中穿过，路边有一些看热闹的人，有人问“哪庄的”？我坐的那个车上的一个女佣回答“清固集的”。我印象特别深刻，混乱、危机时不要说真话。走了一天，由于我母亲的意见，当天傍晚又回到高新庄，记得我们是在西寨门里下车的，走在辕门外那个小河沟边上，夕阳将我长长的身影投射到小河沟里，随着我走动的影子也在缓缓地移动。七十多年了！我每想到老家就会想到这个情景。这次日本鬼子过路不知为什么丢下了一匹死去的战马，当时民间就有一个顺口溜：   “一枪没打，得吃死马，一枪没凑，得吃马肉。”   这段时间鲁西南内忧外患，正处在暴风雨的前夜，不知道人们是否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了。 中国老百姓说：“我国是块肥肉，日本鬼子一直想吃……”跑反是日本鬼子造成的，当时日本鬼子侵略我国，奸淫烧杀，无所不为，致使中国千百万人丧失生命，至今日本鬼子亡我之心未死，可能因为本人的经历、我特别怕打仗，更怕鬼子害人。 我记得很清楚，在开封井胡同两个五六岁的儿童“打翻”(用折叠的三角形纸片互相打，打翻了面就是赢家)。日本鬼子认为是打翻他们，见了“打翻”者就打。这两儿童年龄幼小，被日本鬼子兵用刺刀杀死了，日本鬼子扬长而去。儿童的妈妈抱着幼童的尸体哭得声嘶力竭，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情景，在场的汉奸毫不介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简直没有人味，更谈不上有民族精神。 1956年的一天晚上，产房助产士赵艳芳报告，有个产妇外阴周围全是重度的疤痕，阴门较紧，可容二指，子宫口将近开全，儿头已进入阴道，因疤痕无法通过阴门，需要大夫处理。 我看了产妇之后，据当时产程进展情况，剖腹产都来不及了，只有作会阴双侧切开，会阴痂痕这么严重，伤口愈合也是个大问题。于是便问产妇：“你幼年外阴是否发生过烧伤？……”她立即哭了，产妇哭的非常痛，话也说不出来了。 陪同她的妹妹说：“姐姐在16岁跑反时，被日本兵抓到啦，进行了轮奸，造成了全阴撕裂，病了半年多。因为这个问题，20多岁都找不到婆家。我姐夫因为一个眼失明，30多岁找不到媳妇，才和我姐姐结婚。这是第一胎。” 我当即给产妇做了阴门双面切开术，胎儿顺利娩出，男婴，健康。但我缝合时非常费劲，历时一个多小时，完成了阴门缝合术。这次阴门缝合后，阴道口较以前宽大一倍，以后性生活无困难了。术后出血不多，伤口愈合良好，第八天母子健康出院。 这两件事例使我深恨侵略者的罪行，更恨汉奸!战争太可怕、可恶，这是民族的耻辱！我永远不会忘记。<div> </div> 1-7-2，离开老家前的早飯<div> </div> 中共八路军进村抢劫后的四、五天，我们可以离开了，“扫地出门”。那天上午仍在东楼上吃饭，仍在病中的二伯父、父亲等三人被八路军绑架，索要高额的赎金：30万银元；给了他们后，三人都放回来了。母亲抱着小弟弟哭成泪人，我和九至十六岁的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站在饭桌边，围着几个剩馍和半碗“芝麻盐”，那个女佣人说“只有这些食物了，咸菜 (当时我家有各种咸菜，白菜、红萝卜、白萝卜、黄瓜、芥菜疙瘩、长条豆角、洋姜(外型似姜无姜味)、大辣椒、雪里红青菜等，十几大缸，每年秋天都做几天咸菜和用黄豆制作的各种酱菜。包括佣人在内有几十口人，每天每顿吃咸菜，一年都不缺少咸菜)都被八路军抢走了。”从此我喜欢吃“芝麻盐” (炒熟的芝麻加盐)，就是没时间去做。 我们在老家时传统习惯是一天吃两顿饭的，一直到40年代都是如此，中午小孩子和佣人饿了都吃剩馍加咸菜，晚上父亲有时吃点挂面（现在称夜宵）。 逃到九女集暫住，在我印象中九女集是一个很大的集镇，除几天一次赶大集之外还有常设的商铺、庙宇等，可能有好几百户人家。当年该镇上驻有两支部队，一支号称“七路军”(隶属国民党部队)，是姚良臣的队伍。我看到过他们列队，大约有300-400人，人称“姚营长”。另一支是王汉生的队伍(隶属国民党部队)，比姚的人多，人称“王团长”，装备也好一些，还有一门迫击炮、一挺重机枪，我在寨墙边看到过，据说他们的经费靠国家颁发，他们不抢劫。我父亲和姚良臣有一定的关系，这个时期我看到父亲进出有时是佩枪支的，他没穿过军装。 1939年夏季在九女集，我记亿中发生过三件事，两次八路军过路，一次日本鬼子来了逃难。某日上午听说八路军要从九女集过路，我远远地看到在镇中的大路上有八路军缓慢地走过，在我们住处不远的一个墙角处，有一个七路军十几岁的小兵，身穿旧军服，手持一支很破旧的步枪，郑重其事地警戒着，真有点形同儿戏。   又有一天八路军过路此地，这次七路军态度强硬，不让经过九女集寨里，寨墙上七路军严阵以待，我们全家跑到寨外的高粱地里以防不测，我看到八路军在寨墙外的大路上单行纵队，仍然行走得很慢很慢，这两次他们都没有抢劫老百姓。 某一天我们正在住宅的院子里吃上午饭，忽然父亲进来，那天父亲穿蓝色对襟上衣，佩两支盒子枪、皮质的子弹袋，给我们说：“日本鬼子已到寨外，赶快走。”母亲抱着小弟弟拉着大弟弟，我五个姐妹跟着走出了住处。这时街上十分混乱，人们都向东边跑，我们被裹在人流中出了东门，这时南门那边突然爆发激烈的枪声，七路军与日本鬼子交火了，阻止日本鬼子前进，掩护老百姓撤退。东门外更乱了，人们出东门向北跑，母亲小脚又抱着小弟弟、还拉着大弟弟，实在跑不动路了。正当无奈之际，突然在逃难的人流中看到一位青年农民，他骑着一匹没有鞍子的骡子，在那里原地踏步，好像在等人。母亲上前告诉他“你行行好，抱着这孩子逃命吧！”他在骡子上弯下腰接过小弟弟就扬长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如火焚，但也无可奈何，在混乱的人流中刹那间就看不到了，我心惊胆战。这一瞬间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那小伙子约三十多岁、光头（当时男人们都是光头）细眼、很壮实、中等身材，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民。 此后父亲领着我们向北跑，随即跳进了交通濠，濠沟约1米多深，我还可以看到外边的情景。顺着交通濠又跑了一段路，父亲把枪埋起来，我们随着逃难的人流走出交通濠来到了一个小树林里，大家都坐下来歇息。这里与大路只隔一块约50米的高粱地，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日本鬼子在大路上行进，约两、三百人，还有两门放在铁轮子炮车上的九二步兵炮，开向东面的城武县。这时日本鬼子肯定已经发现我们这些老百姓，显然日本鬼子的目标不是扫荡九女集，而是进攻城武县。下午就听到了城武县方向的炮声隆隆，并可看到几处灰黄色的烟柱。九女集平静了，傍晚逃难的人群陆续返回镇上的家。 十分凑巧，还是在上午那个小伙子抱走弟弟的地方，又遇到抱着弟弟的小伙子，母亲接过弟弟，没等母亲道谢他骑着骡子就跑远了。这个小伙子的恻隐之心，所作所为，当今之世是无有了。时过70多年，我们全家仍对他怀有深深的感谢之情。九女集的这几次动荡大大增加了父亲领我们离开曹县的决心。<div> </div> 1-7-3，奔向开封市<div> </div> 当时拖家带口离开曹县奔向何处？决策过程我等孩子是不可能知道的。现在估计可能有三个原因：在那个极端混乱、动荡的时代，拖家带口只能投亲靠友，首先父亲的吕家亲戚当时都已逃到开封；其次是老二姐明顺的未婚夫李道容家也已到开封；另外父亲有无更远的想法也未可知，例如逃到更远的后方，当时李益智部队就在郑汴间的河防上与日本鬼子对峙六年，阻止日本鬼子的进攻，保护洛阳没有沦陷。当然我们全家在敌前渡过黄河是不可能的。 离开老家的前一晚我们住在曹县东关的天主堂里，那时曹县已沦陷，天主堂具有难民收容所的功能。记得我们在一个很大、很高的房子里，很多人都席地而卧，中间的顶棚上挂一盞很大但不太亮的灯（汽灯）。听说第二天要坐汽车去火车站，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开封市，不再在这里担惊受怕了，那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只感到很新奇，太多的未知反而有点害怕。 第二天还是坐马车离开曹县，中午就到了柳河车站。到柳河车站后进入候车室旁边的一间空房子里，这个房间是全空的，非常脏污，地上有几片破席子，我们就席地而坐。过一会来了三、四个穿黑衣服的警察要检查行李，大人怎么应酬我们就不知道了。后来很快东车（东面来的火车）来了，我们就上了车，第一次坐火车很新奇，火车上人不太多，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坐在车门口的那两个日本鬼子兵。无怪乎六十年后有人告诉我“铁老大”如何霸道时，我总会想到火车门口的那两个日本鬼子兵。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到了开封南关火车站，好惊奇啊！那么大的一个棚子，顶上全是花玻璃，四条铁路线、两个站台都在这个雨棚里。这就是最初的陇海铁路上的开封车站，至今仍没有过的辉煌（1944年5月13日被国民党飞机炸光了）。五十几年后的1992年4月28日，我又在同一个开封车站下车，走在站台上前后看看就我一个人，有点害怕地向“天桥”走去，看到这“天桥”灰头土脸，似乎比较破旧，我又想到那个花玻璃的大雨棚了。 到开封后就进住家庙后街的出租房，听说该住处是吕家六舅帮助找的。此后的几年我们和吕家的二舅、三舅、四舅、六舅都有联系，逢年节母亲领我们去拜年，吕家称母亲“三姑娘”，可能是吕姓去世的那位母亲在吕家排老三，平时吕家也来找我姊妹们去他们家任几天。直到日本人鬼子投降之以后，吕家六位舅舅逐渐去世了，我们和吕家才逐渐少有联系。我们在家庙后街没住几天就搬走了，搬到南聚奎巷，只记得那里臭虫很多，我没有更多的印象。 从母亲曾说二伯父之岳父在曹县福音堂中暑的情节，由此推定我们到开封的时间应该是1939年6、7月份。我家迁往北门大街井胡同口时,可妹还没有出生，从我对搬家时一个“场景”的记忆，不像夏、冬，应该是1940年秋天，这样我家辗转于家庙后街、南聚奎巷、候家胡同三处的时间只有一年稍多一点时间，在泽民街(井胡同口处)，现称北门大街，住了3年。 1943年秋天，搬到游梁祠前街, 住进一个有30多间屋子、前后两个独立院子的房子。前院有一棵大枣树, 每年秋季我们都能吃上新鲜的枣子。这是我父亲用三千一百元日本票买的房子,是我们固定的家产。这就是我家从1937年2月到1943年秋天这4年半时间跑反所经过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