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林和立：《南早》解放香港言論自由關窗

<p style="margin-top:0.0000pt;margin-right:0.0000pt;margin-bottom:0.0000pt;margin-left:0.0000pt;text-indent:0.0000pt;padding:0pt 0pt 0pt 0pt ;layout-grid-mode:char;text-autospace:ideograph-numeric;background:#ffffff;">香港是這樣慢慢地改變着。土生中國問題評論專家林和立，在1988年末香港還是殖民地的時候，進入歷史悠久英文報章《南華早報》（South China Morning Post）任中國新聞副編輯兼駐京記者，當時他的上司是中國版編輯David Chen，老闆是國際傳媒大亨梅鐸。1993年《南早》易手，由在中國有巨大投資的馬來西亞商人郭鶴年購入。最終，2015年尾郭鶴年旗下嘉里集團把《南早》賣盤給內地資本阿里巴巴集團的馬雲，1903年在香港創立的《南早》染紅。 回頭看來，殖民地終章是香港回歸，主權的改變，傳媒老闆的改變，一個地方、一份報章、一個記者的命運還會不變？正式落入中國資本以前，林和立曾經在《南早》工作11年，那是他一段非常快樂的新聞工作日子，雖然他眼中 《南早》的待遇不算十分優厚，薪酬水平可以接受，但每年加薪幅度不高。林和立跟梅鐸接觸不多，試過與編輯及行政高層陪老闆到深圳參觀一些投資項目。「好多曾經主政的編輯都說他好刻薄，薪酬及升職都捉得好緊。但梅鐸對意識形態方面給編輯自由度相當高，在商言商，基本上堅持西方價值觀、反共，他的集團主政《南早》時，對編輯是沒有甚麼限制的。」能把他這類擁有高學歷與資歷的新聞工作者留下來，除了世紀難得遇上中國變革的吸引力，還有新聞工作的重要條件：free hand。林和立1974年畢業於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副修政治。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完成哲學碩士後，1978年至1981年加入《讀者文摘》，主要採寫軟性新聞，當年到菲律賓南部採訪被困地底一個月的礦工逃生故事，對年輕的他來說是非常有趣。八十年代初，他加入英文《亞洲新聞周刊》（Asiaweek)，86年被派任駐京記者。兩年後已經開始寫第一本關於中國權力鬥爭的政治書籍《The Era of Zhao Ziyang: Power Struggle in China, 1986-88》。書首鳴謝篇章的第一句，描述當時八方滙聚北京的精采氛圍，跟上世紀二十年代巴黎流動的餐宴相比，「What an exciting time! A veritable moveable feast!」八九年以前幾年，北京是有趣的。單是吃，已經很能體現改革開放特色，舊式全聚德的烤鴨，前門地鐵站外新開獨巿港式快餐店裹的揚州炒飯，足令以北京為起迄點的香港背包客非常滿足興奮。 在獨有的政治環境裹，北京的外國記者會還未被中國外交部承認，林和立跟中外同行與「 敵國」，東方與西方的外交官，聚在一起放料收料，真料假料八掛料都有。那時候駐京記者與外交官的電話號碼都有相同記認，都以532開首。林和立對記者說，這些電話會受到監聽，所以只會在公眾電話講重要事情。 記者在一個寒冷的晚上，於港大圖書館一個特別的房間翻看《南早》的微型菲林，小腿、腳板都冰了，看着89年六四前林和立跟同事的連日頭條，包括 〈Deng Calls Zhao a traitor〉、 〈Peng Zhen challenges Deng rule〉 、 〈Deng moves to rid <div>party of reformers〉、 〈 Gang of Seven purged〉 ，這七個人包括趙紫陽、溫家寶、鮑彤等。寒夜重溫當年整個社會的熱心情，那一段離不開新聞報道的日子，林和立是其中一位留守北京的香港記者。最後，他與同事一起報道趙紫陽被軟禁，並於六月五日撤退回港。然後，中國進入另一階段，香港人心也進入另一階段。</div>香港社會，因為有人努力報道事實，有人就習慣了要看事實。六四淌血淌淚的現實與情感，在重要的價值上，香港人曾經相濡以沫。「之後，鄧小平要把23條加進《基本法》，你去問李柱銘就知道。」林和立說。來自香港的中國新聞記者，能夠寫中國真相的時候，也是對中國充滿希望的時候。92年鄧小平南巡以後，江澤民與朱鎔基掌權，決定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當時國內反對力量很大，林和立說，99年朱鎔基訪美與克林頓會談，大量「放水」，答應陸續放?美國汽車、銀行及保險業以及荷李活電影進入中國巿場，傳聞回國後被駡為賣國賊。中國內部權鬥的情節，高潮迭起。作為香港具影響力英文報章，取得中國權威消息作分析及批判性報道，廻異於國內《China Daily》依從指示，不作敏感報道，那種滿足感可以想像。《南早》當時的中國新聞，某程度成了西方了解中國形勢的重要窗口。「現在說來好像我在吹牛。可能一般香港讀者主要關心本地港聞，但我們中國新聞有重要的讀者，包括西方的記者、學者、外資大企業、外交界及學術界。」林和立說他當時的人脈包括江澤民身邊的智囊、 學者及經濟專家。中國改革了經濟，政治卻在反復變動，甚至走回頭路。他說江澤民即使很保守，但卻不至會像習近平早前把法國女記者驅逐出境。回歸前後，約1995年至1999 年，時任《南早》總編輯是畢業於牛津大學的Jonathan Fenby，來港前任《觀察報》總篇。具歷史學術修養，十多本著作包括《戴高樂傳》、《Tiger Head Snake Tails》。林和立形容與Fenby關係密切而友好，上司完全放手讓他主理中國版。 「Free hand 很大，當時我每天處理兩版，弄好菜單、組稿，有時自己寫一版（約二千字） 寫稿的速度比現在快很多，現在感覺真的是老了。」一般認為殖民地時代的《南早》屬港英喉舌，以官商建制利益為中心。1984年任職《南早》至2009年離職的前資深編輯楊健興（Chris Yeung）說，那年代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這些包括英國、美國、澳洲及印度等地的資深新聞從業員，大家都擁抱一套民主自由人權法治普世核心價值，當時《南早》新聞及文章吸引讀者，是因為既有本地看法，也結合外國視野角度，達至真正中西大融合，港督、商界老闆及公務員都屬讀者群。他入職時的澳洲籍總編輯Robin Hutcheon，留在《南早》近三十年，心愛香港，寫作及處理新聞的能力都強，是他非常敬重的人。曾任職《南早》的立法會議員劉慧卿則說，殖民政府要掌控民情，重點不在英文報章而在於本地大眾傳媒，包括無綫電視台。聽說，有一段日子，已故前港督麥理浩每周也會跟《明報》前老闆查良鏞吃午餐。回歸前的過渡期，重心轉移，《南早》發展中國消息，要跟新華社香港分社建立關係，開始倚重本地華人記者。路線也從《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前的親英，變成回歸後親中。如果這是一條命定的歷史道路，走在路上的人，如何平衡獨立編採、自由言論，遇上矛盾是無可避免的。林和立回憶「糖王」郭鶴年收購《南早》後，報紙立場的轉變，是漸進的。「畢境郭老是一個愛國華僑，明顯如好多外國華僑一樣，年紀老了，想回祖國落葉歸根。他本人在中國投資好大，與中國政治局級高官有個人關係、個人感情，所以雖然頭幾年對編輯自主沒有限制，但九七年後，逐漸配合北京宣傳口徑，九七回歸報道上，主要強調祖國統一對中國人是榮耀，回歸是中國的光彩，對中國好有意義，要非常正面報道，但好少提到當時香港人對中共統治有擔心。直至我2000年離開《南早 》他對我負責的中國報道有些不滿，包括對我本人。」2000年6月28日林和立在逢周三刊出的專欄寫了一 篇名為〈 Marshalling the SAR’S tycoon 〉的評論文章，開首就點出中央間接干預香港事務，回歸三年，兩制平衡一國的精神並未體現。「Overt Interference? Apparently not. Indirect, subtle interference? Evidently so. 」 文章提到中央與30名香港富豪見面，顯示北京着意在香港政制發展有最終話事權。部份商界由倒董變為聽從北京游說，聯合一致支持董建華連任特首。文中提到存在的商業利益，並認為北京將會繼續以家長管治方式，確保由愛國及受信任的政治人物管治香港，而延續富豪們的政治影響力，符合北京利益，當時的李澤楷亦被點為明日之星。翌日，時已離任《南早》主席的老闆郭鶴年，也是上述訪京富豪之一，寫信到《南早 》讀者版反駁文章完全誇張及捏造，把富豪看成笨蛋白痴，靠做中央走狗生存等等。林和立在跟着的一天，繼續發文堅持立場。 「那篇關於香港首富評論觸動了他甚麼？」記者問。 「郭鶴年對於我所寫的不滿意，不是局限於某一兩篇文章，他覺得我對北京有偏見，報憂不報喜，所以他通過一些中間人向我暗示，不要繼續堅持批評中國的態度及原則，應多些配合北京新形勢。」半年後，郭鶴年透過時任總編輯Robert Keatley 向林和立傳達要把他調到評論版處理編務，當時他的職位是Associate Editor, China (助理總編輯) ，「 我當然不接受，於是辭職。」林和立是有份量的新聞工作者如何迫於離職的例子。劉慧卿當時寫公開信對他辭職表示並不意外但卻很憂慮，擔心批評權貴的記者會被投閒置散，損害新聞言論自由。不奇怪是因為明白，但不等於習慣。一直以來，香港人容讓不同意見，沒有失去自信，沒有失去一代一代人默默建立的價值觀。香港人若感覺痛苦，是因為思想在進步，身邊的制度總是追不上。 思考、批判、希望改變，香港人必定會痛苦，而且要敢於痛苦。「《南早》的改變，是不是香港新聞及言論自由一個縮影，自由在縮窄？」 「的確是。我初入去，梅鐸控制，他在國際出版界、新聞界是個爭議性很高的人，但卻保持高度編輯自主勢態。而郭鶴年因為他是一個愛國商人，投資非常大，與北京關係密切，逐漸把中國報道收緊。阿里巴巴收購完成不久，好難下結論，但好多觀察家認為，阿里巴巴與北京黨政高層非常密切，馬雲配合北京政策，逐漸鼓勵中資企業收購傳媒，達到高一層的控制，我認識好多現於《南早》工作的員工，對馬雲收購後能否保持編輯自主，抱很大疑問。」他說馬雲是中國模式的獲益者，一定擁護中國模式、中國價值觀，有理由擔憂，《南早》收購後，編輯方向一定更加接近北京。林和立說，七十至八十年代，本地大學畢業生進入精英報章《南早》工作是有一份優越感。二千年後，路線逐漸轉變，數度更換高層，2012年吉林省政協王向偉出任總編輯五個月後，發生淡化報道李旺陽事件。「現在也聘請不少有國內背景，曾在海外留學、英語優良的人入職。」殖民地時代建立的英文報章，是讓世界了解香港的重要媒界，BBC國際新聞，現在依然每天引述《南早》介紹香港情況。以往的港英窗口，現在變了中國窗口。分別在於以往港英的價值觀基本上接近香港人，但北京在民主自由人權的打壓及操控，令港人抗拒。Chris Yang當年感覺《南早》在民主自由法治等重要議題，由以往立場鮮明而變得日漸模糊，帶點意興闌珊地離開，他認為這份香港重要的英文報紙路線轉變，會削弱國際社會掌握香港情況。「《南早》變「紅早」，你曾在那裹工作，感受如何？」記者問林和立。 「若《南早》繼續染紅變了北京半官方喉舌是非常可惜，因為它不僅只香港歷史最長的傳媒，而且它有資源及能力扮演亞太區重要傳媒，一個提供資訊、重要批判性報道的平台。目前亞太地區正缺乏一份有實力、有口碑、有誠信的傳媒，《南早》本來有財力及歷史背景扮演亞太區《紐約時報》的角色，但結果好明顯是做不到，我作為在《南早》工作超過十年的前僱員，是覺得好可惜。」1974港大畢業之時，他已經明白，滿腹小說，跟能寫小說是兩回事。在美國修讀哲學碩士，研究比較Fyodor Dostoyevsky和 Andre Gide小說風格後，他又知道自己不會安於象牙塔學術生活，結果，他當了中國新聞記者，親歷文革以後當代中國重要時刻。曾經是精英階層英文報章裹出色中國新聞記者編輯，香港回歸中國三年，退到CNN當中國新聞顧問，也在它的中文網撰寫中國評論文章。2002年在武漢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不久，林和立曾到日本在大學教書兩年，約2007年到香港中文大學任客座教授。人生走了一圈，最終還是回歸學術與寫作的初心。他記得1973年跟隨港大學生團第 一次到北京訪問，團員包括蔡素玉。當時行走在長安大街的都是單車，有同學天真地想要求會見周恩來。他這一輩人，當時對中國抱很大希望。四十多年後，變了中國問題評論專家，說起李波事件就意識香港出現白色恐怖，談到旺角騷亂被梁振英政府定性為暴亂，就有不祥之兆。他認為外交部、張曉明及饒戈平相繼定性旺角騷亂與分離主義、恐怖主義及本土主義加上分離主義傾向有關，在他眼中，完全是一個局，製造藉口發動國家機器粉碎暴亂，跟着為23條立法。89年《人民日報》4.26社論定性學生運動為暴亂，他所得消息，後來被收買的流氓混進學生運動裹「打砸搶燒」，六四前被燒焦後吊起的軍人屍體，他絕不相信是學生所為。無論怎樣，每一個人按自己的經歷，心裹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香港。「你有沒有憂慮，會不會繼續講你想講的，有需要時繼續批評中國政府？」 「我本人當然有憂慮，但我已經62歲，我沒有受到直接威脅，但我感覺香港已經有些白色恐怖發生（記者：在那裏發生？）這些憂慮，好多時理性或非理性的都有，（在傳媒界裏？）傳媒界甚至學術圈子裏都有一些白色恐怖的氣氛，有些人自律，或是有些人找後路移民國外。」佔中發起人陳健民說還未看到有人直接因白色恐怖離開香港。「你會噤若寒蟬？」 「我是研究中國政治，對於批判中共政權倒行逆施，他們對人權法治出版自由打壓，我是會繼續批評，這是一個知識份子的天職。」林和立現在於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及中國研究所裹教授兩課，包括「當代中國」以及「中國政治及經濟改革」。記者第一趟跟中國問題專家見面，他約在怡東酒店。回歸前的殖民味道消失了，二樓咖啡室海景曾經是年年子夜鳴響英國禮炮的地方。初接觸，感覺他的冷思維個性，會問能否一小時完成個人專訪，第二次在電話交談後，就認為自己已經把能說的都說清了。最終發現，他原來很會寫英詩，「波斯灣戰爭以前，我送很多詩給朋友。」他寫關於宗教的詩，也寫情詩。無論如何，他只肯發一首《瑞典的不夜天》（Swedish Night ）供參考。林和立是美國詹姆斯城基金會（ Jamestown Foundation）資深成員。進入《南早》前後，他一直努力以英文寫作中國問題書籍，包括《China After Deng Xiaoping》，還有關於 江澤民、胡錦濤時代，及至去年出版關於習近平的著作《Chinese Politics in the Era of Xi Jinping: Renaissance, Reform, or Retrogression》，目前仍然在努力寫作關於中國公民社會的新著，如他所說，「某程度，這滿足了我當初的寫作慾望。」少年時代夢想創作，但《南早》成就了他一個中國問題專家。再看楊健興約三個月前獨自建立的英文新聞網站Voice of Hong Kong (vohk.hk)，百味紛陳。曾經是《南早》的Editor-at- large，他笑說這職位是前無古人的。現在一個人運作網站，延續三十多年來熱愛的英文新聞及評論。專欄作者包括曾鈺成、練乙錚、陳景祥及林和立等。沒有廣告，沒有收入，自兩年前離開《信報》副總編輯職位，始終沒有加入公關顧問行列，網頁上方有細字邀請捐款及投稿。 「沒有孤單的感覺？」記者問。 「新聞本身已是好熱鬧，你留意，思考，然後寫出來，keep着寫，有些問題寫了二十年、三十年仍然在寫，但每一次感覺都是新，就如新界東選舉，兩三星期前還沒想到有這樣的發展，我仍然對新聞着迷。」有一個學生時代，看《南早》學英文，有一個新聞時代，看《南早》留意重要消息。但在香港當前核心價值裹，楊健興感覺《南早》已經被邊緣化，精英、公務員不再必看。一份報章，已經隨着香港歷史改變。一篇報道、一本書，一個網站，都是一扇互通的窗口，窗內的人表達，窗外的人觀看，誰都不可以剝奪誰的自由，這樣的香港，會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