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black;">第十一章 从此离厂</span></h1>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放弃自由,就是放弃做人的资格,就是放弃人类拥有的权利,甚至于就是放弃自己应尽的义务。</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卢梭《社会契约论》</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当时还在想以前的镜头,大约一小时后,他俩将门半开,见有人在下面招手示意指点,要我们往楼下不远的礼堂去。那是全厂工人上班时候,一路安静无人。我以为又是一如既往,拿我当人民内部矛盾的批斗会,那年头这么整人,已经成为惯例。斗与被斗都习以为常,会上是上纲上线,会后依然如旧。这时,送着我的俩人一前一后,用意明显要我在中间,我们不快不慢,但又有点迟疑,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到快要接近礼堂大门那片稍微宽阔空地的信道,已听到麦克风嗡嗡的拍打声,不知不觉中这两人已移到我身边靠拢,三人几乎并肩一行,大约还有十来米就到门口的这路段,其中一人拉我一下,叫声等等,正在迟疑的犹豫间,轰鸣震耳的喇叭声突然爆裂而出:”现在宣布大会开始,把现刑反革命……!”这下,已经容不得我思考,正右二人动作如电,我感觉到手臂一下向后被扯拉开来,肩膀被架起,脚下虚实不定,步伐又碎又疾,轻飘飘如腾云驾雾,又象翻跟斗似的,头项被击打下压,一溜烟歪斜拉扯象个醉汉被连跑带拖,身不由住,劈里啪啦的脚步声起,就冲进了礼堂大门的主席台前。我那油腻腻的工作服被扭斜怪状,手腕被翻起上抬,关节微疼,头后有只手掌,脖子有五指抓紧衣领,同时用劲将我下压为弯弯勾头前倾,天灵盖对着黑压压,静悄悄,无声无息,坐在长条矮凳上的排排工人,目击的群众吓得不敢动弹,随之一连串的口号声由一人叫起,照习惯性的跟随一片不阴不阳的声调: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br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坚决打击……… ! “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要把双打运动……!”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几个穿白色警服的站在主席台前,书记气势汹汹,宣读我们的罪状,和一年前我们批斗他时,截然不同,由工人爆发的情绪,让他狼狈之极,与今天判若两人。他用直捅大肠的语调,气壮更牛的宣布对挽救教育,再挽救再教育,直到死不悔改,一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我等,交由公安局法办。厂领导核心成员坐成半围,个个面目冰霜,前面座位是各车间干部,各小组长负责到齐属下职工。所有的基干民兵戴着红袖章,均匀分部在会场四周,如临大敌。人人端庄直坐,有的吓得脸色发白,还不敢呼救(多少年后他们告诉我)。我的头颈被下压,心里却浮想:哈哈!这天终于来啦。看来我写那么久的检查真是与虎谋皮。这时,由抓捕者宣读我们的罪状,当喉咙喷射出”立即逮捕”之句,嘎然而止,手铐一摇就铐了到位,再挂上”现刑反革命”加名的黑牌,一页印有逮捕证的纸片摆在面前,表示公正的画押。因为戴上手铐,我不能用阿 Q 法,其实,画不画都一样。然后我们被推出会场,扯上”囚车”。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此时此刻,我站在”囚车”上,身边是唐玉凡师傅,惑然间,他怎么与我同时推进会场,那时候他关在哪里,又是谁将他拖拉扯进会场?我已经通通忘却。当然,按照惯例,我俩的住家通通抄了个翻天覆地,若干年后退还了我的日记,翻开看,里面有无数条划上道道,那仅仅是我对时局的疑问和点滴的读书感受笔记,想不到也被划为赤裸裸攻击共党和毛周华之流的反动语言。现在想起来,真是乐趣。<span><br /> </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就是区看守所,开着一对浅灰漆大铁门,武装警卫漠然站在那里。门外地坝外停靠不了几部车,可每年来来往往密集的车辆好多来此装载犯人,凡是几个主要大节日之前,政府为了教育和提高群众的觉悟,就从这里提出少数人来枪毙和大批犯人挂牌游街。</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周围是一些农家的住房,很破旧陋烂。房前屋后还有菜地,延伸不远就是斜坡下去,那就是犬牙交错的嘉陵江小三峡内,嶙峋的山崖,婉延的江流在九月里已渐渐澄清,顺流而上是美丽的重庆的一大主要景点北温泉风景区,峋石而上是晋云山九锋十八庙,那里有汉晋六朝古迹,有名人诗词,春秋之季,络绎不绝的游人远道而来,瞻仰朝拜。稍北逶迤的山峰是钓鱼城,南宋时候中华一代天骄曾在这里抵抗元军数月,元帝被炮火击伤而毙,川军的英武,可歌可泣的英豪仿佛还在飘忽云空。想不到三年之后我成了摄影专业户的时候,每天爬上晋云山锋,登临绝顶,一览众山。</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初春的艳阳,深秋的霞辉,林木茂密,山势峥萦,昔日的情景已成回忆,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第一次戴,觉得有点沉,那滋味还真不好说,觉得很滑稽。闪亮的手铐上有一锯齿进到接口,一个钥匙口里,就是简单的机械棘轮棘爪撑住单向移动,所以,不用钥匙,就越压越紧。后来才知道监狱里根本不用这手铐,我摸着冷冰冰的手铐,想起电影镜头里的地下党人。可我是反革命呀,黑五类这名称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活。</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那阵云色昏暗,景物蒙蒙,1977年9月十三日,上午那么晴朗,下午变得十分阴沉,大抓捕的日子,天公为之不快。被钢棍单独”照顾”的我,与吓得哆嗦的其它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大门外,据说监狱不收打伤的犯人,他揭了我背花(重庆话意为将背打肿至破皮),而外部的衣服居然完好无损,一点不露痕迹。那时候我还有点功底,承受那一阵钢棍尚不至于昏倒。当我们走拢监狱的门口,里面出来接收的是监狱长,这是个五十开外的长者,方方的脸上有短短的胡渣,双眼斜边,没有颈项的头颅偏偏看人,中等个子,不注意看,要不是在那样的场合,不穿那样蓝色的公安服,谁都不信这就是监狱长,说他是菜农,还恰如其分。他的面容冷静和善,凶相全无,但毕竟是监狱长啊。一如给鬼门关钥匙的鸠山唱词。</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他手持着名单,低头抬头,点数看划,随即一招手,我们依次按照他的手向进去,越过铁门,里面有片菜地,地头连接宿舍住宅,随路延伸到一座砖墙,外面一点也看不到高墙,修得很有隐避艺术。我们再转一个壁面就一个单门,正好能容纳一人行走,迎面就是上下插满的铁栏栅,旁边一个岗亭,里面有个挎枪警察执勤。他哗啦开了铁栏门,让我们从很仄的过道进去,监狱长随后。</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高墙内突然很开阔一片篮球场大的院坝,连接的一排没有楼层的房屋,对着院坝的另一排房屋一直连和我们进去的右边平行,这排房屋有大半对向院坝,小半和那半部分只有几间的号房相对,中间有几米宽的间隔,平地高出半尺有一米宽的走廊,每间房屋的门上有把大铁锁,一个风门让警成天监视犯人,毫无隐私可言。但犯人有机会伸头出去,慢而小心的侧斜才能挪出,头大就望孔兴叹。只要枪兵懒动,或在岗亭里打瞌睡,这时候的犯人就伸出头来彼此聊天,机会不多但也有。一个门板上一个脑袋,三四个号房里都伸出脑袋的话,可以想象,那镜头有趣。不过,有时候头才伸出,游动的枪兵正好走拢,他会悄悄卸下武装皮带象鬼子进村,突然再扬起黑手,狠狠的一抽,那可能会十天半个月不知道自己姓啥。</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随着监狱长的指点,我们七八个犯人进了右面第一空屋,(如我在”献技之一”说的那间),他张开双手示意下按,大家明白就蹲下去,这模样很象中国传统式的解大溲姿势。他站在那条桌前说:”听我说,你们今天进来,大家都知道哟,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就不多说了啊。我姓徐,叫我徐管理。大家要遵守监规,不遵守是不行的,每个号房里墙上写有。违反要受到处罚,怎么处罚呢,你们去号房里就有先来的会告诉,我都不说了,嗯,是不是啦,我都不说了。好吧,现在起来把衣服裤子都脱了,通通脱光,把皮带抽出来,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到全面来。”</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脱得赤条条的我们,衣服放在地上,放一堆靠近他脚边,就回到墙边站好。门口外有值班的枪兵来去走步,一个担挑饭盒的红毛放下担子,来问徐管理种地的事,守在桶边的是位女工等着,我们都不习惯,这么不雅的,当然,那女工倒没有注目。监狱长对他说了两句,就转身来把我们的衣服以此提起检查口袋,有的东西就扔在地上。我们的钱包,钥匙,手巾等杂物被他分别放在一个簸箕里。看看大家,叫了两人出来让他们面靠墙,把屁股翘起,他从口袋里拿出橡胶手套戴上,一如好莱乌电影里爱伸的中指头,插进了这两个不走运的家伙的肛门。弄得这两人怪模怪样的想扭动又不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监狱长的抽查,考虑有人会带东西进来。万一是越狱工具呢。我想写牛虻的英国女作家家伏里契一定没有坐牢的经验,她写的是把锉刀放进馒头,那大慨不可能。坐过劳才知道人体功能真多!前几年刘小庆坐牢,大慨为此大吵大闹,就是不脱。居然惊动了中央下十二道金牌,说那可不是基层人员可以动的地方,给了她这特权,保住了移动库房。当我们都穿上衣服之后,已经没有了皮带,有人就用手提着,这样被领”分配”到各个牢房。</span></p> <h1> </h1> <h1><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black;">第十二章 吃在狱中</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 </span></h1>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梦见别人饥肠辘辘,是祥兆。――周公解梦《生活篇》:饥饿。</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文革里,罗瑞卿被打断腿坐进箩筐挨斗,瘸了多年之后的火葬,焚化炉热在关键时刻发冷,想成灰也不行,说欠账活该嘛,好象也不恰当。追根溯源,这报应是他当公安部长给囚犯的最大愚弄,莫过于粮食定量。当然,把犯人关得有气无力,使管理很轻松,审判有快捷方式。看守所是开单取命或判决三生的奈何桥,完成每次预定要求打击5%之量,何须屈打成招,简单的饥饿疗法,囚犯无不配合”天衣无缝”。</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遗憾中国没有监狱博物馆,所谓的渣滓洞白公馆又有掺了假,看来,只有将周公之说的祥兆布施才好。</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继牢狱里的”头等大事”之后,我今天要啰嗦的是:吃在狱中!</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早起早餐</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吃在狱中,那才是佳肴,恐怕只有坐过我们那样的牢房,才能咀嚼出那样的”吃”法是何等的滋味。如果说牢房里还有音乐享受,那也是在一日三餐的前后时刻,由做饭的那位女厨工跟随挑牢饭的红毛进来,在岗亭前的铁阑栅被掀动之后的进行曲,清脆悦耳叮叮铛铛的丢钵,被地面反弹出来的撞击声,就是囚犯们渴望已久,听起来极其美妙――连贝多芬也奏不出来――的乐章。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牢里吃饭时间准确像央视里唱东方红般的分秒不差:</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平日三餐,礼拜天两顿,月小八俩一天,月大那天嘛,从平日里”积余”出来打发。看守所里还养有八戒的弟兄姊妹,它们嗷嗷待抚,张口闭口要的东西怎么来呢?囚犯的洗碗水弄不出半颗米的,但天蓬元帅照样会长得血糖血脂过量,乖乖为革命干警流尽最后一滴血,在声嘶力竭而后为”水火棍”的年货。所以,我们的一天八俩,被分为”贰三三”的份量何等准确,就玄妙难测了。</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那时候粮食不但定量,而且每年有几个月还得换为红薯,苞谷等掺杂搭配,杂粮当然比大米更虐待肚皮。在那样的季节,市民长期不足的口粮里中要参入20%(最高时候40%)的苞谷红薯等,面粉是长期搭配。余下的米是十年以上的存货(因为那年头天天喊打战,新米首选入仓替换虫米)。有时,我们的一天三顿里有两顿是这鬼见愁的烂红薯,整月如此。那半个拳头大的两三点红苕,说不定其中还有一半是苦涩难咽的”厚黑”家伙。由此可见,如果被脂肪包裹丰满的吴法宪,去坐我们那样的牢房,然后与非洲伶仃瘦骨比美,一定冠军有望。</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再说音乐,每天早上7点钟,是我们被喝令起来的时间,无论谁想继续洋洋懒睡,或者早就睁睁眼旋转,都不许躺在炕上。这时红毛挑着稀饭桶,女厨挑着的餐具,那是一叠叠的被犯人称名为”钵”的铝制饭盆,大小相当于中等饭碗,斜下平底有两寸深度。这钵久摔不烂,表面坑凹,记载着多少犯人对它的凶猛亲吻,饿狼齿咬。恰如英国乞丐作家J. J写在名着《三人行船》里,那打不开的罐头被砸过的模样,呈现各式各样的几何形状,看起来恐怖而又狰狞的面孔,象付着囚房灵魂,在摔动它的时候便唱出一只悲歌。但它在犯人耳目中,又有山间铃响那么悦耳。</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每天三顿饭前能听见这种声音,无论多么死气沉沉的牢房便有了生气,犯人脸上都有了舒展的笑容:”好哇!要吃饭了。” 这感觉象旱地来了春雨,沙漠中听到流泉,炒股的见到泡沫,那会心的微笑正在替换着整夜的肠鸣腹叫,苍白的脸开始变得不那么象鬼。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只要有这女炊甩钵声,就会有监狱长的钥匙声,依次开门的撞击声,端去屋檐下的水桶便桶嗑碰声,红毛提水而来的泼洒声,犯人们在牢房内焦急的心跳声,等候呼叫的指令声,接着队列检阅般端饭的脚步声。所有的兴奋,激动,愉快,希望都因这铝制钵发出的声音而获得连锁反应。声声悦耳,声声如盼。要是顾炎武的东林党还在,敢有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对联?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时的监狱长,气态轩昂,步伐铿锵,他站在靠近放钵的地坝旁边,表情像联合国派来施舍礼品的豪杰,面对打开的牢房,像指挥百万雄师的将军,振振有辞的喊叫着雄纠纠口令:”一号出…… 二号出…… 三号出……!”与此同时,他又目光焌焌盯住依次出来的囚犯,这样的检阅,可有的拖鞋,有的打赤脚,有的脚指头穿鞋洞,有的一瘸一跛,这个步伐端庄,那个扭扭捏捏,各种长衫,短裤,穿厚,披薄,高矮,长短,土洋,如此等等,都绵绵走向那片地坝。于是,所有的目光要扫射一下那饭钵,那地上狗食般列成一排排,一片片的农业文化之精品。女厨熟练的动作,此时此刻也特别柔美,她将饭瓢从桶里到钵中,那半圆弧形艺术的手势来回挥舞,仙女撒花,一瓢瓢稀饭像精液似的射向铝钵,那不是普通的稀饭,那是琼浆玉液。还有一块红红的豆腐乳,随着沉去的痕迹留下一丝红印浮在表面,含蓄得象一首诗。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们被关押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监狱里开始了早餐前的放风,有十分钟左右的机会接触室外空气,大家被赶鸭子似的出来集中站立在院坝上,一个个犯人们象风吹荷叶般原地扭咧摆动,其中一人叫喊口令甩手,但”众志成城”的渴望是向往那钵热气腾腾的”夺目珍馐”。十分清淡苦涩的口水汹涌澎湃在嘴巴皮子里,要攻城略墙似的扑向舌尖,洗刷着牙齿缝隙,然后回荡到喉咙,将喉头拉扯得像算盘珠子在气势汹汹的上下滚动。</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钵稀饭先看很稠,却经不起筷子稍微一动就清波荡漾,都知道那是煮到”炉火纯青”的时候放了纯碱之效,不这样眼睛里那张狂的视力要被虐待。张孝祥词曰: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大慨有点像我们的筷子头奋不顾身,以夸张姿态旋转。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时监狱长看看地上,再看看我们,不知谁远谁近,随他的心情与感觉这样放风时间是长短,挥挥手,发布激动人心的命令:”现在开始拿饭!”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于是,我们象蚂蚁的阵容,端起烫手的稀饭回到各自的牢房,一队队,一间间,有条不紊,任脚步声踏进号房。该值班的囚犯将溢满的水桶,清洗的便桶端进,然后伸手到风门外将铁锁扣进,压下,锁住,全自动的自己关闭自己,监狱长远远的注视,看这道程序给囚犯配合完毕,他才放心提着钥匙,摇动着令人神魂颠倒的声音渐渐消失。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就在我们全都进了牢房之后,外面的喧嚣突然安静,而囚室内却是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开始:</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囚犯们各就各位,有的站在过道,有的坐在炕板,有的双手捧着饭钵,几个指头靠拢分开,轮流移动,烫得不亦乐乎;有的放在炕沿,弯身躬背底头靠拢饭钵,所有的犯人都全神贯注,所有的嘴唇在唏啦运动,时而突出,时而凹进,吸吸哗哗,呼呼噜噜,筷子划动,牙舌跟进,连续咀嚼,不断咽吞。热气和激情越来越昂,越来越高;饭钵与光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拢,由平至斜,慢慢倾高,骤然陡升,直到仰起,象一个乐队凑出激昂的乐章嘎然而止,象暴风雨中的闷雷迟迟不发,只见整个饭钵和脸面的位置上下已经对换,完全覆盖脸面,然后静止不动……。</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头颅已经深深陷进了饭钵,而饭钵还在手中旋转,舌头像青蛙吃蚊弹出,又如饿狗那么呼啦,又长又扁,飞快而贴,稳准狠,将饭钵一扫又一扫,更像刷子在涂墙拖拉,一拖又一拖,别砂纸擦着亮晶晶的铝皮,还更有招式,更深一层。饭钵随着头脑的晃动:一上一下,随手捧住一左一右,自旋一摇一摆,那贪婪的鼻口,从边沿一圈圈旋转,再转下,再下下,直到整个底面倒扣在脸上,又是一阵阵久久不动,象戴上一个没有五官的面罩在麻木的凝思……。</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时候的只有冷冰冰的金属味触电般的靠紧舌头,说余兴未尽的话,只有用眼光偷看那没吃完,即将旋转饭钵的难友。心中难免有些懊恼,弄不懂是怎么吃完的,这时候总想:要是现在还是才端回来的时刻,那该多好,还没有动手动筷,还有一钵热稀饭汤手。然而对那些吃得慢的,就千万别去打搅,无论平时多么软弱的囚犯,善良的弱者,一但惊动,都会突然面目狰狞,魔妖厉鬼般暴烈疯狂,一如恶狗护食,除了拼命,那是没有二话可说。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多少年后的我居住在芬兰,只要看着扫地车过路出现的洁净地面,油然会想到我们曾经十分艺术的舔钵镜头。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吴鸿达说他在牢房十二年没有洗过碗,舌头功夫已属上乘,有人不信,我信。</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但我们那舔过的钵还总要洗过才罢,因为第二顿的钵已非”物归原主”了,想想还是感觉不同,哪怕到最少水量供应的时候。</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在上世纪80年代前,上述动作行为是每个囚犯每天每次吃饭的必须行为,谁说他不这样,我担保他不是囚犯,谁说他没有这样舔过,除非舌头短缺。直到今天,我仅仅满足于白米饭香喷喷的味道则罢。几年前读到贺龙女儿的回忆录,说他父亲对吃从来精益求精,家厨烹调珍馐,野味佳肴,尽善尽美,到最后的结局是饿死牢狱。呵呵,想起贺兄一如我等端着饭钵的动作,那样的黑色幽默,真叫做物极必反,恶有恶报,笑得我想翻滚。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本来,那满满的一钵(多水)稀饭,就是平常健康人,也需饭量可观才能征服,可牢狱里长期没有油荤,缺乏营养。长年累月,不但没有水果可见,连茶饮也不敢想,除了每日的分量”二三三”之后,口腔里空空如也。饥饿象蔓延的洪水,越来越不可遏制,像太平洋卷起的狂涛,腹中如宇宙的黑洞,化解万物无影无踪,不费吹灰之力。犯人们每天早上饿醒起床,骨碌碌的馋眼,就等着盯住这钵稀饭,真要到手之后,又闪电般一瞬结束。那时刻我想到个句子默写在心底:五内俱乱走刀叉。胃就是那样慢慢的被割裂熬煎。至今记忆犹新。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每当那样的时候,唯有清清的口水溢满唇齿,再咽下去,总是淡淡的苦涩……。</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