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black;">第十七章 吃后而言</span><span style="font-size:10.5pt;color:black"> </span></h1>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span> <br /> </span></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食指诗歌《热爱生命》</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在看守所的犯人,关押时间没有定数,对外文件(名曰法律条文)规定:居留期限不得超过三个月。而实际关押十年八年的还不少。漫长等待的”渴望”判决,对于一片瓜果,饮料点心,夜宵茶饮,纯属妄想,抽烟更是天外话题。除了每日那点食物,还有别的念头,那是疤拉眼梦西施――想得美。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本篇的晚餐,说是最后,言下之意,这顿饭吃罢,嘴巴就像拉闸的机器,不动了。真不知达芬奇作画的时候,想过那没有,最后的晚餐,囚犯的份量决不是那样。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从午餐以后到晚餐前有漫长的六个小时,靠那点食品的热量维持五脏循环,血液流通,细胞代谢,大脑运转,万万不行。于是,牢狱里有午睡规定,饭后一声令下的狮吼,犯人就一动不动趟上炕,能睡则睡,不能睡就闭目悔过休眠。 午后一点,岗亭里传来最高分贝的爆发声:”睡觉!……,睡觉了!”于是,枪兵的脚步声蹄…蹄…嗒…嗒…,很有节奏,优哉游哉而来,于是,那双眼珠像最小的电筒,挂在风门口扫描,我们像火柴棍似的排列而倒。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中餐那杯水车薪的食品,更加激发对吃的感受,象熄灭的炉火,加点燃料,亮一下又开始黯淡。我小时候做饭,为了省媒(那是万物定量年代,煤炭也然),在两顿炊事之间用铁盖将炉火封闭,或调成水泥状,粘糊糊的煤膏贴满炉堂,用一根筷子大小的棍通出一孔”出气”,炉火不会熄灭,也不耗能。我们的午睡就有那效果。午餐到晚餐之时被睡掉一半,然后起来”让快要熄灭的火” 可以维持到”底”。所以犯人提到罗瑞卿和他规定的24斤,莫不在灵魂深处闹他的狗命,能骂的咒语,无不极其。其实,怪他也无用,伟光正把整人当乐趣?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传言小雷同志读毛着的顿悟,是无人不晓的屁话。<span> <br /> <br /> </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无论是寒冷的冬天,或是炎热的夏天,囚犯的午觉比海潮准确,听了这声震撼命令,象吹来飓风,大家一窝蜂倒头便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是冷、热、寒、暑、晴、雨、雷、电、一个挨一个倒在炕上,无论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或是让酷热如浪的太阳蒸煮;窗外飞过鸟语,梁上悬挂蜘蛛,枪兵慢踏脚步,成为午后牢狱镜头。我们静静的躺着,象被伐倒的高粱杆那么倒着。人、一但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就很木偶了。午睡使我们的身体热能耗得最低,身体像加盖留孔的火炉,才不冷却僵硬。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三点半钟到了,我们被叫起床,再等待两个半小时就来晚餐。这时,饥饿象警铃在每人的腹腔里摇晃,静静捱到六点钟,有人翻几页――唯一允许带进牢狱的――马列毛书,当为吐口水化作的上方宝剑,见者畏惧,听者敬服。那些红色塑料封面的精装简装平装大装小装,处处排满书店,人们彼此赠送,家家必备,人人唱颂。那是圣经和可兰经佛经望尘莫及的经书。聂绀弩说他坐那么多年牢,《资本论》读了十七遍,我猜他一遍都没有读懂。读死书背鬼句子,不是预防被人攻击,就是打发干瘪时间。因为别的书都烧了,呵呵!那滑稽的年头。对不识字又不想读书的,更好的办法消磨时间,还是把破烂旧衣的缝头扯开,一根根线抽出来,摆在膝上并列,而后十根八根拧紧,再搓成线条,然后编织打结,大小网兜就在聚精会神,精工细作胜于八十老太纺线,弯腰动手,很有规律的一下又一下,像抽出的是看不见的分分秒秒。这活没有价值,谁扔件衣服给编织者,他会心甘情愿帮你编织网兜,不是帮你,是你给了他消磨时间的机会,乐善好施。这技术一见便会,牢房里有不少人喜欢这样度日,专注于一根根线条,就忘记了痛苦。网兜用等待判刑之后装载行李,囚犯必须,一但进去,就有人为你编织或你自己立即学会,都行。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总之,早饭之后等光柱转移,午餐完毕了就睡觉,被叫起来之状,依然是有气无力的等候。不爱吹聊的就呆呆冥思苦想,无声无息靠在墙边,有人悄悄留泪,有人愁眉苦脸,有的嘴唇动而乏声,有的眼珠转却无神。发呆过久之坐,又会筋骨酸疼,勉强起来,在狭窄的过道里走两步。各式各样的动作,各式各样的表情,各种各样的外貌,都”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那年头的官话)”――等待晚餐。捱到快六点了,又是岗亭门响,红毛和炊事员挑担扔钵之声。牢门被监狱长依次开锁,然后听他命令逐一揎开,一如早上,值班的提出便桶和水桶,红毛来解决后事。要是监狱长那天高兴,或有闲心,就出去甩手放风。不然,直端端走去端回饭钵。又是重演中餐行为。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三餐完毕,一天的生命打上句号,感觉最有趣的饕餮之状已经结束,第二天什么日子也是那样,万变不离其宗。晚餐后到许可睡觉之间还有两小时光阴等待打发。不过,犯人毕竟是犯人,想吃,道吃和与吃相关的妙论层出不穷,”吃”的精神艺术使牢房气氛变得妙趣横生。那才是肚皮的宽慰:说吃、谈吃、论吃、听吃,吃的旧事,吃的奇遇,吃的见闻,以极谁懂得烹调,谁曾经在餐馆干过,哪里有好吃的特产,特等风味,各地风俗习惯的吃法,从旧社会吃肉说到新社会吃草,从牢里幻想到牢外的准备,从大米说到蛋糕,烙饼说到面条,凉菜说到火锅,从幼儿说到耄耋,骨头到筋肉,脾胃接纳到大肠排泄,嘴巴到肛门,说得天花乱醉,眉飞色舞,七嘴八舌,精神振奋,说的说得绘声绘色,听的听得五官易位,乐呵呵的一个”吃”字,将那两个小时填满,是犯人不可多得的享受。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如果我们被放出去了,应该先吃什么?” 谁一开头说吃,议论源源不断。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吃红烧肉!一斗碗尽肥,不掺一点素。” 这家伙答得厉害。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馒头!二十个大馒头,贰俩一个,白生生的,老子肯定不歇气吃完。”更厉害的豪杰语。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吃扣肉,非吃他妈的两斤不可,让嘴角流油不擦。”他边说喉头边嚅动。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说呀,夹沙肉最好吃哟,用猪屁股坐敦肉做,又嫩又香,加点宜宾芽菜。”另一个说时吞口水。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想一支鸡,一支髡(整个)鸡,用小火炜通夜,独自一个人吃,骨头都不剩。” 有人眼睛发绿。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还有个好办法,把番瓜挖掏空了装肉,涂上泥巴埋在柴火堆,慢慢烘烤,那才好吃呐。”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出去了,还得小心吃的。听说有人回去就吃鸡,浑身发肿,死俅了。”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吃几天稀饭,出去补不得哟,身体虚完了,吃好的要死人的哟。”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吃鸡蛋不会吧,先吃几十个鸡蛋。老子吃一箩筐。”这家伙夸张的说来逗乐。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你哪里吃得了几十个哟,胀死你。”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一口气吃过二十个,屁事没有。你看,我今天不是在这里么?”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过去是过去,那时候你的身体好,现在还敢,鸡蛋不消化,吃隔了吐都吐不出来。”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用鸡蛋调面粉,用铝饭盒装上放在锅里蒸。哎呀!端出来金熵熵的,那才安逸。”那位偷车犯案进来的小伙子孟显沛,对此特别有兴。他父母在北碚一师(第一师范学校)的教育工作,大约是北方人后代,对做面包特别有趣,每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唉!你们说这说那,现在就是有猪潲,我看都要抢来吃了。”一个家伙开辟另外的话题。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就是,一次提审,出去的犯人正好碰上红毛挑猪食过路,他冲上去捧起就往嘴里灌,给枪兵狠狠的踢打。”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嘿!你们说,要是放出去了,还会不会还是把饭菜分先后吃?”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难说,但我一定要一周这样吃一次,忆苦思甜。”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要在每年纪念我入狱的那天,就这么吃。”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要在每年的那天,绝食!”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绝个屁,老子还要猛吃,活着不就是为吃,没有吃,一切都是空话。”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嗯!吃,吃呀…….!以前真他妈的不知道,错过好多有吃的机会。”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唉!判决了多好呀,老子被提审的时候,什么都照认不误,天王老子是我杀的,都认了。管他妈的,只要早点判到劳改农场去干活,总吃得多点。”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嘿,还要你说,哪个不想早点离开嘛,去了劳改队好哟,判决就是中奖,这”鸠山”的地方,我日他先人哟。活起饭都不给吃饱,活起来真没有意思。”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这就是预审员的杀手锏,说你态度不好,就得多呆,你吐(招供)都怕吐不赢(迎合需要)。”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其实,原来有的犯人家里人送衣服来,里面有牙膏盒,那是把尾部撬开灌进猪油,冷却之后封成原状。后来有些装虫的(指告发者)忌妒,去告了,现在的牙膏皮通通要被撬开检查。”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要看你有没有关系,我知道那个姓王的小子,老子是个县团级,监狱长就叫他出去吃饱了才进来。”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唉,谁叫你妈老汉不是官。这年头犯罪都得看有没有臂膀。”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吃哟,吃,吃他妈卖麻貔!”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不要乱说嘛,听我来讲,火锅的吃法,先用骨头熬汤,还要用加点茶叶,那汤才会……”听最年长的刘光全之言,看得出他在牢外的日子比较讲究,对吃的烹调艺术他有特殊兴趣,听他说吃,有条不紊,说什么样的菜肴,什么样的火候,什么样的器具,什么样的调料,大家安静下来… …。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聊吃是囚犯的精神生活,漫谈中自然想到菜市场上可吃的品种:肉案桌上排列的住猪头狗腿,餐馆里五颜六色的杂菜,家里吃饱的时候,过节里亲友团聚的杯盘狼藉,记忆深处早已经消失了的碗筷动作,食堂里揭开锅盖的馒头热气腾腾,蒸笼里大米饭白花花高耸,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们过去竟然没有珍惜,生命的最高境界。吃啊吃!诱人的词汇,动听的语调,只有在牢里,吃的伟大光荣和高尚,奇特玄妙与神灵,才叫津津有味。</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李白说过他停杯投箸不食,瞎吹,有本事来牢房过几天,知道这玩艺的滋味。曾经齐桓公姜小白同志被关在高墙里饿67天,五个儿子搞路线斗争去,八两也不给他,一世英名被毁,比较而言,我们的监狱长说他执行革命人道主义,那倒是!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大慨杰克.伦敦也在阿拉斯加淘金的荒原饿过,他的笔下的野菜树皮,困在水里的小鱼,奄奄一息送到嘴边的狼脖可供拼命饮毛嚅血,令读者恐怖。但见他用那么铿锵峻骨的语言,以及饿者获救之后恐怖成习,藏满床面包,可他想不到我们把吃的艺术弄得出神入化。比他更热爱生命。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那样的聚谈,感触丰富,惋惜,珍惜,哀叹,奥伤,把回忆咀嚼,把人生概括。每当有犯人被提审,只要这么预审员(那时候没有律师,更无开庭之说)对他说:”你要好好认识自己,久呆在里面‘舍’(呐),怕不好过哟!”那就口供就不愁了,有的因此交出了自己的脑袋,本想早点离开看守所,可吃九俩以上,谁知反而吃了花生米去黄泉,那当然不饿了哟。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每天的黄昏,我们就这样说啊说,直到睡觉,有人嘴巴的还似动非动,憧憬旋转着眼珠。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晚餐、最后的晚餐!精神的晚餐,赛过神仙。 </span></p> <p> </p> <h1><span style="font-size: 12pt; color: black;">第十八章 民主牙祭</span></h1>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在此之前,从未有一个民族如此投入地参与管理自己。</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维基百科《雅典式民主》</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痛苦是时隐时现的。最好的时候,是一种沉闷到令人发疯却又很难把握的空洞感;最坏的时候,是折磨人的苦楚,就好象有一只铁爪在他的命根子上到处乱抓。</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美]乔纳森·凯勒曼《屠场》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闹什么哟,吵啥子嘛?还有两天你们就要吃肉了。哎呀……,我说你们……硬是不听话。”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说这话的监狱长,表示那天的心情好得特别,拿囚犯对油荤的渴望来取乐。即是他进来听到牢房有吵闹声,也不动气,与其气恼时的话语判若两人,那是动不动就带上刑具的威胁,让人冒鸡皮疙瘩,也非不了了之。象那天的笑嘻嘻的语言,当然十分动听,对我们以无限宽慰,有点像电影里演出的党员模样了。只要他不发火,还显得平等而温和,找出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说得油腻腻的,让我们口谗而又感恩,比看见画饼还舒服。</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海!他今天是不是拣到钱了,这么乐。”有爱贪小便利的囚犯节外生枝的想。<span><br /> <br /> </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哈哈,拣钱,你以为监狱长是你想的那种人呀。”旁边者有了讽刺话。<span><br /> <br /> </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可能是才受到表演回来,说不定还拿了奖状。才这么舒服。”格外的设想到恰如其分,那年头这套”畅销”。<span><br /> <br /> </span></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加薪了吧。”有人七嘴八舌,乱猜取乐。</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如果囚犯心里纳闷,就会嘟咙出来。</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当然,说这话得在每月的十号或二十号之后,因为囚犯们已经不由自主念念有词。<span> <br /> </span></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每月中十五日和月底三十日是法定的吃肉时辰,不消说,比局外人过节的感受好得多。<span> <br /> </span></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有时候监狱长并不宽严皆误,而且能攻心。听他在放风时候顺便训话,很囚主(非民主)的语调:”我看是不是这样……?”那瞬间,阶级斗争,敌我矛盾的意味完全消失。有的囚犯接口变说:”嘿!徐管理,你又让我们懂了人道主义哟!”“怎么不是嘛?你们一天到晚坐在里面,什么都不干,吃了睡,睡了吃,还有大肉,还能说对你们不人道吗?”监狱长半怒半笑的驳斥,他那花白的短胡子,堆积额头的皱纹,加上乜斜的眼睛,眯起说话的五官流露出的和祥,真象个从来没有配备大棒的胡萝卜。关押久了,犯人与监管人员天天见面,既是敌我,又是邻居,就人性的本能而言,熟悉中有亲切,对立里有统一,人之常情。就是受到惩罚,犯人也会这么自我安慰:他们就是吃(整我们)这碗饭的,我们是菜板上的肉,随便切,死也该背时。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们这代人都是读”红岩”长大的,知道渣滓洞里的国民党给红烧肉讨好共产党人不要绝食。可章诒和是来自共产党给与高官的士大夫人家,她回忆劳改生涯时”除了从厕所里捞出来的,不吃,我什么都吃。”难怪国民党要跨,动不动拿肉去喂敌人;反之,把自己留在大陆的勤杂人员给中共杀得不亦乐乎,剩下的挤在牢里乖乖的挨饿。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早些读到此文的网友还想入非非,说胃经过饥饿而萎缩,就不再觉饿了。此话令我哭笑不得。试问,难道列宁格勒被围困了900天,为什么到最后获得解救的胀死比之前的饿死还多?感觉是很酷的!那时候我们听到监狱长说吃肉,有的囚犯甚至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歌。好象这牢坐来很值得。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四川话里吃肉叫”打牙祭”,相当于敬神,吃饭了吗?是最佳”国问”,惶论吃肉。东坡曾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得倒轻巧,要是他还有机会坐牢,”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才叫诗。谁管俗不俗,瘦不瘦的呀。他哪里知道我们在牢里对每月那两次牙祭的企望,比红卫兵想见江青的狗主子还迫切。说来,规定有每次半斤肉的份量,其实,运气好的能吃到二俩就很不错了。每月只要时日挨过上旬,”要吃肉了”的话就被人念念有词,天天提到,很吊胃口。”触语”生情的欲望油然而升,巴不得眼前就有鲜香的肉味。煮肉必然有汤,尽管和水差不多,这也是罕见的佳肴。至今我还是感激监狱长把汤汁没有给予墙外那群孙悟空的师弟去享受,而是让我们每月有两次肚皮”今日得宽余”。</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一般说来,要是过了月中16号还没吃到肉,犯人们会质询叫嚷。这原因是碰上星期日插开,或者炊事员要休息,牙祭日动作大,都在平常天做。不知道皇阿毛死的时候,牢房断了牙祭没有,戴青纱加荤不?我忘了问。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到了吃肉那天,囚犯的激情振奋,喜形于色,象小孩子过年,杨老令公(振宁同志)讨小媳妇。一扫平常时而奄奄一息,时而有气无力的模样,黑黢黢的囚室好象也变得五光十色,牢房天是明朗的天,牢房的日子是好日子,连吊在房顶的蜘蛛也也和蔼动人,摇摆着网络发笑。吃肉的精确时间信息会来自揭密的红毛,他们的心情也是迫不及待,只要日子靠近,早晚打水开门那瞬间,犯人在牢房里问:”喂,好久吃肉?” 他们会不露声色埋头回答:”今天吃” 或”可能明天”。犯人们一听,哗!那神情的流露,胜于闺中待嫁,金榜获名,曙光就在前头。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我们开始等待分分秒秒慢慢的流逝,我们盯着光柱从风门口进来到完全退出,我们还仔细听觉岗亭传来的异样声音,判断抬大桶进来的磕碰,只要院坝里有了扔钵撞地的震击,有人就会拿筷子在口里咬两下,提炼味觉,有人将自己的口杯敲一敲,以示心跳,有人将双手一伸像耶稣要去天堂那么高叫:”好!要吃肉了!”有人猜测设想并彼此打赌,混合炒菜是什么品种:肉里是否白菜与萝同钵,汤里是海带与粉丝共长?说,想,望,盼,从回忆的对比到眼前的猜测,是打牙祭前最美的镜头。运气好的日子中午见肉,没有就绿眼巴巴望晚餐,不会落空。哦!那天的水桶用来装汤,为此,又会发生激动人心的场面。对汤的分配,那是牢狱里得天独厚的节目,那是自由人想也想不到滑稽剧。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牙祭的做法多是回锅肉炒榨菜,偶尔也会红烧罗卜白菜,那是因为春节的定量略增。其实,我们最怕榨菜炒肉,只要用上污泥般色调的麦酱,那样肉片会和榨菜历经锅中跳跃之后,颜色一模一样,乱真得当你端钵时暗自庆幸,到动筷时仔细看过又绝望无比。说来,那才是惟妙惟肖的假打。其实,半斤肉的分量多少大家都知道,但厨工舀菜的大意,或者说在炒菜的时候翻动不匀,运气不佳那钵里可能只有两三片肉,谁遇到这顿牙祭,他的悲哀神色就像父母双亡,或赌徒倾家荡产。所以,当每个犯人捱到端进钵来,首先要精确”查看”其中的肉片数量,有薄薄的十片,就算菩萨保佑。这肉的来源多选择购买是八戒的脖子,松泡无油,看起象样,炒起来不会”缩耗”,嚼起可磨痛牙齿。当然,红毛为厨工干活,吃肉那天得天独厚。但他们在看守所里只有十人左右,时有因刑满释放之后而不足,坐牢的犯人有几百人,就是我们一人捐献一俩,也不至于这么少!唉,我们懒得去多想。眼前是漫卷肉片喜欲狂,吃起来眉飞色舞,看起来楚楚动人,年长者对于骨头无法征服,便”投入市场‘扭亏为盈’,”谁夹起骨头问:”有愿意换的吗?”一块大骨头可以换一小肉片,同样大小就以数量比较,合理合情。我的牙好,认为骨头也是蛋白质构成,含量紧密丰富,份量诱人,一块骨头在我口齿开合之间,不一会就研磨成粉。至今我的牙齿仍然可以开啤酒瓶,也许是那年头练就的功夫。难友刘光全牙齿不好,就与我这么交换多多。若干年后我们见面,还哈哈之笑那种情景。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话说回来,对牙祭的咀嚼和品尝尽善尽美之后,口腹余兴未尽,这下,才开始了最高潮的节目,意味无穷。等到所有的饭钵都空出来,这天值日的犯人就集中洗净后排列在炕沿(牢房不敢奢想有餐具桌椅提供),然后从把装肉汤的水桶从门口提来,他一边看钵,一边看汤桶,一勺勺舀起了倒进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鸦雀无声之间,一点点,一滴滴都扣人心弦。尽管份量看起来很平均,毕竟是手工分配,精确不到理论阶段。那差别的多一片海带或者少一瓢汤,肉眼无法鉴别,心中又能设想。谁先谁后,谁多谁少?于是,聪明的犯人便想到维持公平准确的绝妙办法――”敲钵”!这是华罗庚也想不到的优选法。</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每到这时候,由任何一个犯人面壁低头,一声”开始”,背对炕沿排列的汤钵,犯人里临时推选另一人,慎重其事将一支筷子轻轻放在排列整齐的其中一钵上叫牌:”好!”,只有后脑对钵的面壁者,随口一说:”第五钵(设想的话)。” 于是,值班人将筷子提起来依次向右边钵敲数一,二,三,四,五,再落下这支筷子到钵上,然后由靠墙第一位睡觉者从压筷的钵开始端,依睡觉位置,大家依次端到自己那钵。这样敲钵之选,毫无营私舞弊可能,人人口服心服,公平合理,其民主之最,可让古罗马的十二铜表法逊色。 </span></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吃了最后这钵汤后,我们的肚皮终于有了愉快的呼声,饱嗝象一曲美妙的赞歌,由喉咙里冲出来,苍白的一张张脸开始出现罕见的红润,和颜悦色的语言充斥牢房,谈论中有比较,有鉴别,谁多,谁少,哪一次,哪一天的牙祭象阿里巴巴的芝麻门,打开过犯人的脸。当然,就是这样的牙祭,仍然有人忍痛割爱,以”重金”换来的衣服,那是当新郎也不可比拟的感受。 </span></p> <p> </p> <p><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直到今天,大家都为这个党中央(近闻世说新语曰为”挡中央”,人生之大要,卫生巾类也)阻碍民主法制作急,学生们曾心甘情愿去做坦克垫子而不得。其实,把这些任职”卫生巾”家伙,弄来敲两天钵钵,不就顿开茅塞,知道民主怎么来的了。哪里还要他们成天想把姓氏笔画排列,搞得焦头烂额,而且日理(你)万机(鸡)不成哟!<span><br /> <br /> </span></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font-size: 12pt;">但愿有一天,以敲钵方式定主席,让囚犯放弃这项专利,中国的五化不就迎刃而解!</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