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干校——并不遥远的历史

<p><br /></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那天,系里的一位博士生问我:&#8220;什么是&#8216;五七干校&#8217;?&#8221;我惊愕了,难道这段历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8212;&#8212;它才仅仅过去了四十年!</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准确地说,那是</span>1968<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年的</span>10<span style="font-family: DengXian;">月</span>5<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日,《人民日报》于头版发表了一篇文章:《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柳河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但人们知道的是,这篇文章中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8220;最高指示&#8221;:&#8220;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8221;&#8230;&#8230;于是乎,就从这天开始,上自中央各部委,下至县级各机关,数百万计的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放弃了原有的工作和专业,集中到了这个以&#8220;五七指示&#8221;为方向的干部学校里进行&#8220;重新学习&#8221;。有人做过统计,当年仅中央和国务院一级的机关,就在河南、湖北、江西、宁夏等地创办了</span>106<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所这样的干校。</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打电话给北京的严欣久(严文井之女):&#8220;有空吗?一起去咸宁看看,那里可有咱们父辈留下的足迹&#8230;&#8230;&#8221;湖北省咸宁县是文化部五七干校的所在地,当年共有</span>6000<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余名文化工作者被集中到了这片易名为&#8220;向阳湖&#8221;的荒湖野滩上,进行&#8220;重新学习&#8221;和&#8220;深刻改造&#8221;。在他们中间,包括谢冰心、沈从文、冯雪峰、周巍峙、臧克家、萧乾、张光年、郭小川、陈翰伯、王子野、吴仲超、周汝昌、王世襄。</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不能不去&#8212;&#8212;为了上一辈人的过去,为了下一辈人的未来,历史的重任似乎落在了我们这一辈人的身上。那天正值酷暑,当地气温高达</span>40oC<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们一行三人于武汉会合后,便结伴上路了&#8212;&#8212;博士生带着轻便录相机,严欣久带着数码照相机,我则带上了父亲陈白尘留下的《牛棚日记》。</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当年位于&#8220;</span>452<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高地&#8221;的校部那一幢幢红砖平房,如今被两扇大铁门圈了起来,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院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迹,但四处却打扫得干干净净。行至五六十米远,是一排面对大门的平房,左首的两间辟为了一个展览室,面积不大,陈列着一些当年的照片和实物,还有这样两行文字:&#8220;原始的工具原始地品味着苦辣人生,历史的筹码历史地掂量着沉重记忆。&#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没有下放过干校,和欣久一样,文革爆发时都还是高中生,我们要走的&#8220;五七道路&#8221;是上山下乡,是插队落户。然而不知怎的,当这段历史猛然间重新扑面而来时,竟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不知该怎样去&#8220;品味&#8221;,怎样去&#8220;掂量&#8221;了。博士生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并新奇地用录相机拍下一件又一件的展品&#8212;&#8212;陈旧的锄头、扁担,破烂的衣物、炊具&#8230;&#8230;整个展览室内阒寂无声,好像谁也不愿去惊醒这段沉睡的往事。年青人终于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8220;&#8216;五七指示&#8217;的出发点应该说是正确的,但始料未及的是,竟被野心家和阴谋家利用了&#8230;&#8230;&#8221;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心中反复思考的,却是欣久提出来的一个问题&#8212;&#8212;&#8220;当年文化部为什么要将干校选在这个地方?&#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两千多年以前,这里属于著名的云梦泽的一部分,水天相连,人迹罕至;两千多年以后,这里属于长江的泄洪通道,湖滩片片,沼泽连连。</span>1969<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年的秋天,文化部的直属机关&#8212;&#8212;办公厅、政治部、电影局、艺术局、出版局、文物局、联络司、教育司、群文司,以及下属的中国作协、中国文联、故宫博物院、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北京图书馆、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众多的单位,被一股脑儿地驱赶到了这里。据当年许许多多的资料表明:越是&#8220;知识分子成堆&#8221;的单位,越是要将校址选在最为贫困、最为落后的地区,或是黄泛区,或是盐碱区,就连兔子也不到那儿去拉屎&#8230;&#8230;其中,内务部等机关,更是跑到了血吸虫病严重流行的区域内,而他们的上级竟向&#8220;学员&#8221;们严密封锁了消息。国务院的直属机关选中的是宁夏自治区的平罗县,那里是戈壁荒滩,没有公路,没有人烟,每隔几十里便是一座监狱;犯人们被转移走了,&#8220;学员&#8221;们被赶了进来,四周是高墙,四角是碉堡,牢房里散落着手铐和脚镣,墙壁上书写着&#8220;坦白从宽,抗拒从严&#8221;&#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与这些干校相比,湖北咸宁的自然条件要算是&#8220;比上不足,比下有余&#8221;了。但是它的最大悲哀却在于:其本身属于文化部&#8212;&#8212;文化大革命既然是大革文化的命,那么与文化有关的一切机构以及一切人,便只能首当其冲地成为革命的对象了!其实,早在动身之前,军代表的一番话已是一语中的了:&#8220;要明白,像你们这样的单位是要彻底砸烂的,你们到干校去是属于安置性质,从此就在那儿劳动、改造,不要再幻想回北京了!&#8221;黄宗英当年属于上海市作协,她的心情同样如此。她说:&#8220;作家这行当成了多余的了,成了社会的累赘。干校中的我们便只能理所当然地成为&#8216;留守部队&#8217;!&#8221;&#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就这样,这些文化人被一锅端地逐出了上层建筑,逐出了知识领地,甚至是不分老弱病残。上路的那天是中秋节,北京永定门火车站挤满了送行的老人和孩子。火车刚一开动,车上车下便哭成一片。著名舞蹈家盛婕来送别自己的丈夫吴晓邦,她说:&#8220;车站上的气氛很紧张,很吓人。解放军站成一条封锁线,谁也不许靠近,就像是押送罪大恶极的犯人&#8230;&#8230;&#8221;那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社长韦君宜,则是被送行者,她哭了没有,无人知道,但她却说了这样一句话:&#8220;没有了单位的人,就跟没有了妈的孩子差不多!&#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如今,在展览室的墙上,悬挂的都是一些高举红旗大踏步行进在&#8220;五七道路&#8221;上的照片。我不清楚在他们的笑容背后是否含着泪水,但我知道从此以后他们的直接领导便更换为&#8220;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8221;了。不可否认,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经过&#8220;大熔炉&#8221;锻造出来的军人,立场最为坚定,爱憎最为分明,由他们来占领上层建筑,这无疑是最让人放心不过的事情了&#8212;&#8212;</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这是一位军代表在五连(中国作家协会)大会上的训话:&#8220;你们这些&#8216;臭老九&#8217;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否则打起仗来,先把你们&#8216;突突&#8217;了!&#8221;一位负责人在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公开扬言:&#8220;我们一定要把文艺黑线的根子彻底挖出来,先吃肉再喝汤,最后啃骨头!&#8221;&#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就这样,当知识贬为粪土、文化贱如草芥之后,读书人终于尝到了&#8220;无产阶级专政&#8221;的滋味,尝到了&#8220;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8221;的味道。</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那天,就在这一幅幅的照片面前,我流下了眼泪。不为别的,只为当年他们的单纯与天真&#8212;&#8212;进入干校之前,他们又有谁不是抱着美好与期待的心情在眺望着它。一位著名的画家甚至跑到商店里买来一支竹笛,想象着自己就要成为水墨画中那个骑在牛背上悠然自得的&#8220;牧童&#8221;了。父亲也在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8220;唱名时有如考生听发榜,怦然心动。&#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8230;&#8230;那条大堤还在。这是首批来到这里的&#8220;学员&#8221;们为了围湖造田而修筑起来的,也是后来他们每天高举着红旗去上工的必经之路。当年尚属&#8220;壮小伙子&#8221;的崔道怡这样回忆道:&#8220;</span>6500<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米的围湖堤坝,两个月便修筑起来了&#8212;&#8212;数九寒天,我是光着脊梁、肩挑重担爬上陡坡的。</span>1800<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亩的荒滩造田,赶在春耕前开垦了出来&#8212;&#8212;沼泽地里,我是赤着双脚、踏碎冰凌拉犁奋进的。&#8221;据说,当年同样是年青力壮的阎纲实在熬不住了,他悄声问严文井和郭小川:&#8220;延安时期,你俩都在南泥湾开过荒,同今天的围湖造田相比,哪个更苦一些?&#8221;不料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8220;无法相比,干校的劳动要比南泥湾苦多了!&#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年青人尚且不堪承受,老弱病残者就只能以生命为代价了&#8212;&#8212;我在父亲的日记中找到这样的记载:&#8220;全日在大田挖渠。手足不灵,两次落水,极为狼狈。&#8221;&#8220;雷鸣风吼,冰雪交加,行及半途几不能支,以心脏压迫甚,作绞痛也。&#8221;&#8230;&#8230;然而比他更惨的却比比皆是:孟超的脊椎摔断了,仍得拄着拐杖参加劳动;侯金镜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还得于月光下加班加点,挑水浇田,最后累死在菜园中&#8230;&#8230;如此的折磨,就连当地的老百姓也看不下去了,他们纷纷站出来讲话:&#8220;我们种了一辈子的田,过了</span>60<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岁也都不下地了。你们怎么能让那么一把年纪的人去干重活呢?几可怜哟!&#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文革结束以后,记者曾去采访周巍峙,他这样说道:&#8220;干部参加劳动,益处是很多的,我们也并不厌恶劳动,重活脏活都愿意干,而且干起来非常认真。但是被当成了&#8216;专政对象&#8217;,进行劳动改造,心里很不平!&#8221;&#8212;&#8212;他一语道出了五七干校的&#8220;性质&#8221;!为了想方设法折磨这些&#8220;专政对象&#8221;们,当年在其他的干校中,也曾五花八门地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口号&#8212;&#8212;位于河南淮阳的北京广播学院的干校中,拖拉机被闲置在一旁,硬让&#8220;学员&#8221;们用自己的身体去拉犁,目的是:&#8220;宁要革命化,不要机械化!&#8221;插秧时,他们又提出了这样的口号:&#8220;五十米不抬头,一百米不直腰!&#8221;为了防止&#8220;磨洋工&#8221;,田头上竟连简易厕所也不修造,不论男女一律在水田里自行解决。</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8230;&#8230;那片操场还在。这是当年批斗&#8220;反动分子&#8221;的会场,经常是彩旗招展,口号震天。展览室内,一张发黄的照片证实了这一切&#8212;&#8212;台下,人们高举着胳膊呼喊口号;台上,被斗者深深地垂着头一言不发&#8230;&#8230;这个人是谁?看不清他的脸。其实又何必去辨认呢?&#8212;&#8212;这就是真实的历史!五七干校的历史!我的心头一阵发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在日记中留下的文字:&#8220;&#8230;&#8230;全身沸腾,几欲发狂,却又不得不镇静自己,不露声色。&#8221;身为&#8220;牛鬼蛇神&#8221;的他,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只能于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于大堤上狂奔;他对着四周呼喊,但四周却是一片沼泽,连一声回音也没有&#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后来读到许觉民的文章,才知道饱尝这种生不如死滋味的人,并非父亲一个。他写道:&#8220;我不了解过去法国第三等级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想我不会比他们再差了,我是一个十足的贱民!&#8221;那年,萧乾的一家也被驱逐到了这里,他的妻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天,家中的小猫失踪了,等到找回来时两条腿都被人打断。同病相怜的萧乾叹了一口气:&#8220;与其看着你活活受罪,不如给你一个&#8216;安乐死&#8217;吧!&#8221;他碾碎了几粒安眠药,和在了牛奶里&#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不曾想,这样的一种折磨,很快又扩大到了年青一代的身上,一场深挖&#8220;五一六分子&#8221;的运动于干校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其声势之大,可谓人人过关;其刑法之酷,可谓惨绝人寰&#8212;&#8212;用烟头烫,用皮鞋踢,搞&#8220;车轮战&#8221;,使&#8220;熬鹰法&#8221;&#8230;&#8230;阎纲曾这样描述他被带进审讯室时的心情:&#8220;周身的热血直冲脑门:&#8220;这不是进了《红岩》里的中美合作所吗?&#8216;&#8221;再到后来,就连老牌的&#8220;黑帮分子&#8221;们也无不暗自&#8220;庆幸&#8221;了:&#8220;其刑法,只要用其一端,我命休矣!&#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仅仅几年的工夫,这所美其名曰&#8220;向阳湖&#8221;的文化部五七干校,终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此间被折磨致死、折磨致残的一共有多少人,已经无法统计清了。韦君宜写过一篇文章《抹不掉的记忆》,记载了仅仅发生在她身边的十个&#8220;无罪者&#8221;的故事。她凄楚地写道:&#8220;当初我们是一起被赶下来的,如今却不能一起走了&#8230;&#8230;&#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还需要怎样去评述它呢?&#8212;&#8212;萧乾说了:&#8220;建立干校的目的,就是要一个不剩地把知识分子从上层建筑中赶出去,以确保那一帮人的江山永不变色。&#8221;阎纲说了:&#8220;应该面对事实,把五七干校如实地看作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整治国家干部(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管制所。&#8221;牧惠更是发出了这样的呼吁:&#8220;&#8217;文革博物馆&#8216;就从这里开始!&#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从校部出来,我们一行前往当年的集体宿舍参观。在路上大家讨论起了这样一个问题&#8212;&#8212;&#8220;五七干校能否称为&#8217;流放地&#8216;和&#8217;集中营&#8216;?&#8221;持肯定意见的人认为:原本代表先进文化的知识分子,在这里却变成了&#8220;军事管制&#8221;的对象,不是&#8220;集中营&#8221;又是什么?持否定意见的人则认为:他们毕竟还带有工资,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向陪同参观的人们讲起了父亲的一个故事:那是</span>1970<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年的初冬,刚刚搬进新落成的宿舍还不到三个月的他,被派往湖中的大田看守菜园子。也就是说,此时的他必须离开自己的住处,离开原本的集体,独自一人搬进那个杳无人烟的荒滩里,搬进那个孤伶伶的草棚中。他这样描写自己的&#8220;新家&#8221;:&#8220;&#8230;&#8230;不过是以油毛毡盖顶、以芦席围墙、不到</span>10<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平方米的一个工棚而已。虽有门框,却无门扇。至于屋顶,西北风一刮,大有被随时掀走之势。&#8221;然而,此时的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沮丧,反而是满心的高兴。他说了,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能够&#8220;离群索居&#8221;,能够彻底脱离那个令他窒息的&#8220;集中营&#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欣久也讲了一个有关她父亲的故事:当年她在内蒙插队,曾经写过很多封信,希望能来咸宁看一看自己的爸爸。不料一贯慈祥的父亲却坚决表示反对,理由是:&#8220;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到时即便想给自己的女儿改善一下伙食,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会寻找事端,会不由分说地批评我:&#8220;你又想搞什么阴谋?&#8217;&#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8230;&#8230;望着博士生那一脸的茫然,我真想告诉他,这两个故事正是对这种&#8220;集中营&#8221;式的管理制度的一个最好的注脚。从表面上看,它虽然不同于俄国流放&#8220;政治犯&#8221;的西伯利亚,也不同于法西斯关押犹太人的&#8220;奥斯威辛集中营&#8221;;但是从实质而言,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8212;&#8212;不知是为了显示&#8220;钢铁长城&#8221;的威力,还是为了更方便地管制这群早已成为&#8220;专政对象&#8221;的文化人,那支先后由北京军区和湖北省军区组成的&#8220;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8221;,竟于整个干校中实行了军队的建制&#8212;&#8212;&#8220;学员&#8221;们按照原先的单位和系统,被强制分成</span>5<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个大队、</span>26<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个连队;连的下面是排,排的下面是班。</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至于管理,同样是&#8220;准军事化&#8221;,一切均以军队的纪律严格要求之&#8212;&#8212;白天,在连长、排长以及班长的带领下进行劳动;晚上,则以班排为单位继续开展&#8220;斗批改&#8221;。不仅平时根本不准请假,就连每周一天的休息制度也被彻底取消了。更有甚者的是,哪怕深更半夜,也要时不时地被哨声唤起,强行&#8220;拉练&#8221;。年届六旬的萧乾不堪其苦,他说:&#8220;我最怕月亮,尤其怕月圆,因为军宣队半夜里会吹哨&#8216;拉练&#8217;。我只敢和衣而眠,梦中还得竖起耳朵听着随时可能吹响的哨子&#8230;&#8230;&#8221;一次,冯雪峰在翻越一座土岗时跌倒了,萧乾急忙上去搀扶,但是这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干部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他:&#8220;别管我,快跑,跟上队伍,不然要挨批评的!&#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后来,读了别的干校的材料,才知道这种制度并非是咸宁干校的&#8220;专利&#8221;。在位于河北的中央直属艺术院团的干校中,甚至出现过这样的笑话:看露天电影时,所有的人也必须整队,带着小板凳,以班为单位排成一溜,班长坐在最后边。哪个人要上厕所了,只能一个一个地往后传,向班长请示报告;而班长的答复,同样是一个一个地往前传,或是&#8220;快去快回&#8221;,或是&#8220;再憋一会&#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很可能也是为了这一同样的原因吧,在&#8220;准军事化&#8221;的干校中,原有的家庭结构竟然也被强行拆散了&#8212;&#8212;当初有些&#8220;学员&#8221;是将整个家搬下来的:或是因为夫妻双方均在一个单位里,或是因为夫妻二人不愿长期分离。然而进得干校后才得知:这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8212;&#8212;不管你是夫妻,还是其他什么关系,一律按照性别的不同,住进男生宿舍或女生宿舍里。</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不敢拿太平天国时期的&#8220;男营&#8221;、&#8220;女营&#8221;作比较。干校这种做法,时间一长,问题便接二连三地出现了:青年人要解决&#8220;性&#8221;的问题,老年人要解决生活问题。至于前者,尚可想出种种办法,甚至去&#8220;野合&#8221;;后者,便只能是&#8220;好自为之&#8221;了。&#8212;&#8212;沈从文初下干校时已近耄耋,却无法与隶属于另一个大队的夫人生活在一起,他在家书中凄凉地写道:&#8220;&#8230;&#8230;目前的困难,总还是能克服。至于病,有个亲人在一处,自然好得多。但如果已近于无可奈何,那也就一切听之,接受现实了。万一忽然完事,也极其自然,不足惊奇,到时让大弟或小弟同来收拾一下残局即可。&#8221;身患重病的侯金镜,同样不能与同在一个连队的妻子团聚,直到咽气,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等到妻子赶来时,看到的只剩下这样一幕了:&#8220;一张苇席卷起他的躯体,再用三根草绳分段捆起三道箍,像扔木头一样,往卡车上一扔,就开走了&#8230;&#8230;&#8221;至于那些随同父母一齐下放的孩子们&#8212;&#8212;从学龄前的儿童到十几岁的少年,则一律被集中到了数十里外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里,两个星期才能探望一次。涂莹跟随父母来到干校时只有</span>6<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岁,她回忆道:&#8220;&#8230;&#8230;送我坐班车去学校的日子到了,我独自逃到山后的林子中间,失魂落魄地奔跑。我不害怕草丛中的各种虫子甚至毒蛇,但我害怕去学校!&#8221;</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8230;&#8230;欣久一路上手持相机拍个不停:甘棠镇、鲁家湾、红旗桥、五七道&#8230;&#8230;结果还没到达目的地,电池便消耗尽了,相机彻底&#8220;罢&#8221;了&#8220;工&#8221;。我笑着批评她道:&#8220;不能省着点嘛?&#8221;她却赌气似地看了我一眼:&#8220;你说,哪处地方可以&#8216;省&#8217;掉?&#8230;&#8230;&#8221;我哑然了。是啊,面对着这片曾经上演过无数悲剧的土地,又有哪一处不该去记录、不该去探寻呢?</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8220;王六嘴&#8221;。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岗,当年十四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宿营地就建在这里。如今那一排排的红砖平房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但是其所有权已经转让给了向阳湖奶牛良种场,成为职工们的家属宿舍了。</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的心很沉很沉,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庄子的一句话:&#8220;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8221;难道生存空间的狭小最终将一定导致出精神空间的狭小吗?可他们毕竟都是文化人而非封建家庭中的&#8220;妇姑&#8221;啊!</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不能不再一次地细细打量这排平房。当年在它里边,没有孩子的欢笑,没有家庭的温馨,取代它们的是一个个因为&#8220;军管&#8221;的需要而重新组合的&#8220;人群&#8221;。其中的成员,按照当年顾学颉的说法,一共分成了四类人物、四种等级:头等的,是上级派来的军宣队;二等的,是革命造反派;三等的,为一般的革命群众;四等的,则是被批被斗的&#8220;牛鬼蛇神&#8221;&#8230;&#8230;于是乎,当这四种不同阶层的人被强行&#8220;集中&#8221;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时,彼此间的&#8220;勃谿&#8221;则是不言而喻了!&#8212;&#8212;十四连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食堂里宰杀鸭子,有人&#8220;义正辞严&#8221;地提出意见,鸭肉分给革命群众,审查对象只配吃鸭头和鸭屁股!</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记得当初读到这段&#8220;故事&#8221;时曾潸然泪下,却又不明白人性究竟是怎样被扭曲了的,怎样被异化了的。难道就是在这座&#8220;集中营&#8221;里吗?就是在这种&#8220;室无空虚&#8221;的环境中吗?&#8212;&#8212;</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身为第一等级的军代表们,权力意识在不断膨胀,傲慢情绪在不断增长&#8212;&#8212;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比作&#8220;文革前的刘白羽&#8221;者有之,有恃无恐地猥亵女青年者也有之;明目张胆地窃取公共财物者有之,居高临下地向被管制对象索取供奉者更有之&#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身为其他等级的人们,为了&#8220;立功赎罪&#8221;,也开始钻营与投机了起来&#8212;&#8212;有人总结出了看&#8220;牛&#8221;的经验,并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墙报上;有人则以&#8220;告密&#8221;而邀宠,以&#8220;卖友&#8221;而求荣:某某某于私下里偷吃营养品,谁谁谁于背地里大骂校领导&#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当年同样当过&#8220;学员&#8221;的火星教授,曾在他的《残破的世界》一书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8220;文化大革命不仅是一场&#8216;造神运动&#8217;和&#8216;造鬼运动&#8217;,同时也是一场&#8216;造奴运动&#8217;!&#8230;&#8230;没有&#8216;奴&#8217;,&#8216;神&#8217;是虚空的;没有&#8216;奴&#8217;,百分之五的&#8216;鬼&#8217;也无由抓出。&#8221;&#8212;&#8212;我不能不佩服他的一针见血,他的入木三分:他揭示出的正是五七干校的罪恶之所在!正是&#8220;集中营&#8221;的罪恶之所在!</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8212;&#8212;这就是父亲为什么宁愿一个人睡在荒湖野滩上的原因,这也是欣久的爸爸为什么坚决不同意女儿来看望他的理由。人是需要关爱,需要温暖的,尤其是在那个畸型的年代里和畸型的环境中。然而,在干校的这片&#8220;土壤&#8221;上又能产生出什么样的人际关系呢?&#8212;&#8212;王子野身染&#8220;出血热&#8221;,危在旦夕,连长却发话了:&#8220;死了活该!这种人死了就像死一条狗,有什么了不起!&#8221;金灿然被斗得神经失常,有人却幸灾乐祸地说:&#8220;这个老呆虫,除了能抬抬粪,废物一个!&#8221;李季递了一支香烟给仍在受中央专案组审查的陈白尘,便被扣上了&#8220;敌我不分&#8221;的罪名;陈早春为深受虐待的老作家说了几句公道话,即被当成严重的&#8220;政治事件&#8221;,喝令道:&#8220;给他点颜色看看!&#8221;&#8230;&#8230;</span></p> <p>&nbsp;</p> <p><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当然,这样的一种人际关系并非始于五七干校,但干校的这种形式却无疑助长了人们之间的冷漠与无情。牛汉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8220;那些年</span>/<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我没有记过一天日记</span>/<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没有邮过一封信</span>/<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没有被人握过手</span>/<span style="font-family:DengXian;">没有叩过谁家的门&#8230;&#8230;&#8221;那天,当欣久面对电视台的记者重新朗读起这首诗时,我的心在暗暗流泪,我品味出了潜藏在其中的内涵。</span></p> <p>&nbsp;</p> <p>&nbs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