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一地兩檢」安排,如會前傳聞所指,決議正文並沒有引用任何《基本法》條文作為在西九口岸區讓內地人員執行內地法律的依據。而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李飛在會後的記者招待會也說,不能簡單說基本法哪一條是法律基礎。但他同時強調,人大常委會是最高國家權力機關,擁有國家立法權、法律解釋權、對法律實施監督權,包括對基本法的解釋及監督權,有憲制地位及「最高法律效力」去決定一地兩檢的安排合憲合法。在李飛口中,人大「一言九鼎」,有關決定是「重要的憲制性判斷,不容質疑」。簡單來說,就是人大說的就是法律。基本法不約束人大,人大卻有權按權宜與需要,判定什麼才叫合乎基本法、什麼才叫違反基本法。</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不過,雖然這些關於人大憲制地位的自我陳述迹近宣稱「朕即法律」,但人大常委仍然在附件中羅列出基本法第2、7、118和119條作為相關的「理據」,顯示出無論人大常委如何自稱其具有「阿媽即是女人」的超然憲制地位,還是需要照應人們從基本法字面條文而建立的期待。當中唯獨欠缺第20條。顯見人大對於袁國強等引用第20條關於「中央授予特區的其他權力」條款強作解人、牽強附會的做法並不收貨。</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為了免得愈解愈亂,人大常委放棄了基本法第20條,也放棄了袁國強。但這並不等於其他「論據」就說得過去。其中最關鍵的當然就是如何不違反第18條「(除附件三所列)全國性法律不在特區實施」的條款。今天人大常委所首肯的解釋,竟然是一地兩檢「只限於內地口岸區實施,實施主體是內地有關機構,適用對象只是高鐵乘客」,所以並不牴觸第18條的規定。如果這也說得通,他日中央決定武力「解放」台灣、在新界區學校向30歲以下青少年徵兵,是否也不違反第18條的規定?</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不過饒有趣味的是,李飛在一輪「一言九鼎」的權威宣示之後,也道出所謂中國特色法治的「秘密」。他說,與其他國家的憲法講公民權利、國家機構、司法制度、立法制度不同,內地憲法講求對經濟制度、經濟運行方式、經濟發展的規定……總而言之「我們考慮的比你們提的問題範圍多得多」。</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李飛的這番「經濟發展高於公民權利與司法制度」的言論,令人想起中聯辦前官員郝鐵川在1996年發表的一篇文章,題為〈論良性違憲〉。文中羅列出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出現多次違憲事件,違憲的主體包括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和國家領導人。例如人大常委超越解釋法律的權限,自行行使立法權,頒布大量法律;深圳地方違反土地不得買賣出租的規定出租土地使用權;1992年,領導人在 「實行計劃經濟」的「1982年憲法」眼皮下卻要以「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改革目標。郝鐵川認為他們雖然都違背了當年憲法的規定,但符合歷史發展趨勢,有利於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所以是屬於「良性違憲」。</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當然,郝鐵川的文章寫於20年前,今時今日大抵不會有新一代「護法」再會用上「良性違憲」這些突兀無文的字眼,去為近乎習慣性的違憲行為辯護。可以預期,新的「護法」們不日將有大量政治憲法學的解說文章出爐,繞幾個圈子結果還是佐證人大常委決定既符合了基本法,也超越了基本法。也可以預期,當初那些附和袁國強提出第20條的「租房論」的建制派,又會齊齊擁護人大常委決定。那些曾經信誓旦旦「一地兩檢一定符合基本法」的,也會高呼沒有基本法條文可以引用,要比引用任何條文更好。總而言之,「皇上英明」。</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究竟基本法是什麼?</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香港特區政府過去花了巨額資源推行基本法教育,但如果連特區的律政司長花了這麼多年來研究高鐵一地兩檢相關的法律問題,都仍然解不通基本法、引錯了條文,更沒有追得上「良性違憲」、「有基本法不如無基本法」、「超越了基本法才能合乎基本法」的深奧道理,那我們是否仍然值得天真一問:究竟基本法是什麼?</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筆者沒有答案,只是想起卡夫卡的短篇小說《在法律的大門前》。一個鄉下人來到法律的大門前要求進入,但站崗的守門人告訴鄉下人,在未來某日他是可以進去的,但現在還是不能。門是打開的,鄉下人只能窺望。守門人告訴他,你儘管自行闖入,但裏面還有多重門和守門人,他只是最低級的。於是鄉下人就在法律的門前等了一年又一年,其間他用盡方法企求得到守門人許可,但都不成功。直到最後,鄉下人老了,精力衰竭,即將死去。他問守門人這麼多年為什麼除了他之外再沒有人要求進入,守門人才說道,因為這道門是專門為他而開的,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有權進去。現在,守門人要把大門關上。</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這篇充滿荒誕意境的小說,也出現在卡夫卡的《審判》第九章〈在大教堂裏〉的一段情節,是神父對那個被莫須有罪名困擾的主角K所講的一個寓言。聽罷,K問神父,那守門人是不是欺騙了鄉下人?神父鼓其如簧之舌,把故事再用幾種不同的方式去解說,一些說成鄉下人沒有被騙,一些甚至說成守門人反被鄉下人騙了,莫衷一是。</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 style="margin: 0pt;"><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有人說,這個關於法律的故事想說的是:法律只是一些虛構故事。但無論如何,在基本法面前,不管是誰騙了誰,香港人看似那個被荒誕處境深深困擾的K,但其實,都只不過是個鄉下人而已。</span></p><p style="margin: 0pt;"> </p><p><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作者為</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Arial; letter-spacing: 0pt; font-size: 12pt;">)</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