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芳华》剧中人 – 纵览中国-China In Perspective

一.这是一间小小的电影院，二、三百个座位，平时只放映一些外语影片和一些“小众”的文艺片。通常观众寥寥，令人怀疑它怎么能维持下去。今日这个小影院竟然有一半座位不空，而且观众几乎无一例外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而且大都年过花甲，华发苍苍。把这一批观众吸引到这里来的是一部在中国大陆通过严苛审查，不得不作了令其编剧、导演和演员痛心的剪接，才能艰难上映的电影《芳华》，一部既没有如张艺谋的《英雄》、《满城尽带黄金甲》那样给人视觉震撼，又没有大片如007系列那样有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既没有韩国电影中的俊男美女，又没有成龙、李连杰电影中的盖世英雄，毋宁说是一部朴实无华，平凡叙事的电影。然而，当电影临近结束，歌手韩红所唱的“世上有朵美丽的花，她是青春吐芳华”在影院中悠悠响起的时候，观众中竟然出现了抽泣之声。灯光亮处，有人眼睛红红，强忍眼泪；有人用纸巾擦拭泪水；有人泣不成声。我们，这些经历过大悲大喜，看尽世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尝遍酸甜苦辣，甚至出生入死的人，早就自以为心硬如铁，为什么会为一部电影、一首歌流下眼泪？我们何至于如此脆弱？我们为谁流泪？二．我们为谁流泪？为自己，为自己的青春！因为，我亦《芳华》剧中人，我们都是《芳华》剧中人。是《芳华》剧中人？你当过兵、跳过舞、上过战场？相信在《芳华》的观众中，有过从军、战争、演艺经历的是极少数。但是，在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你是不是有亲人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劳改以致家庭破裂、亲人离散？你是不是曾经因为所谓“出身不好”在社会上备受歧视，不能就业、不能升学？你是不是曾被认为“思想要改造”而被送到大山荒漠之地去接受所谓“再教育”？你是不是曾经因为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甚至因为裤脚过大或过小就被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受过批判？因为恋爱而被指责为“乱搞男女关系”？甚至，这些你都没有经历过，那么你是不是曾经是影片中那些敲锣打鼓、欢呼“最新指示发表”的大众中的一员？我们中有谁敢说自己不是《芳华》中人！《芳花》说的不仅是刘峰、何小萍的命运，也不仅是严歌苓、冯小刚的命运，说的是一代人的命运。这一代人，被国家领袖们当成实现邪恶政治目的和个人野心的工具，被蹂躏、愚弄、牺牲，以致一代人中的多数即使在“文革”大难过后，失去的岁月，教育、技能的缺乏使得他们还得在为生存而苦苦挣扎。青春，本来应当是美丽的花，应当是人一生最美的年华，是无限的可能性；青春，应当发出光华。我们的青春有过光华吗？没有! 现在我们为之流泪的刘峰、何小萍们当年还是我们艳羡的对象，羡慕他们起码不愁温饱，还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我们的青春是为生存而挣扎在社会底层，哪里谈得上光华？为了生存，我们遭受白眼，经常连一口“嗟来之食”都不可得；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抛弃理想，出卖尊严，摧折肉体。四十多年过后，当我们在阅尽沧桑，有了道德的自信和从容，有了知识和能力的准备和阅历的积累，有了一切条件来实现青春梦想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应当让出舞台给下一代的年龄。我们的梦因此将永远是一个梦，无法实现的梦。我们的青春也将永远是梦中的青春。当《芳华》无情地将这一点展示给我们的时候，我们怎能止得住眼泪？我们为自己一恸！为自己被摧折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一恸！三．我们为谁流泪？我们这一代人，有过对未来美好的期盼。即使当年自己被压在社会底层而头不能抬、身不能移、口不许言、脑不许思，吃指定供应的食品，穿指定颜色和式样的衣服，读指定要读的书，也曾经希望至少我们的后代会有一个好一些的世界，哪怕是牺牲我们自己。然而，当长安街上的坦克冷酷地碾过赤手空拳的抗议人群之后，面对空前的残酷与兽性，我们中许多人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从此要成为一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 “且饮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民国时代诗人曾今可词)，不再关注国事天下事，不再关注人类的命运。但是，我们做得到吗？如果做到了，在我们自己早已经生活优裕、又为何为北京菜头的“三把火”愤愤不平、痛心疾首？没有人会把我们当成“低端人口”赶回家乡，中国北方的“禁煤寒冬”不会让我们有一时一刻的寒冷，我们凭什么要这样己饥己溺、关心万里之外的人们而不肯隔洋观火？我们又为什么要为我们深爱的山河大地被污染得不适于生存而痛心疾首？ 我们和这个民族、和这个民族的芸芸众生，永世隔不断。《芳华》中刘峰、何小萍的命运，就是这个民族大众的命运：即使你有过重大的牺牲，有过超出常人的奉献；即使你有傲人的成就，积累了巨额的金钱，你仍然没有任何保障能够以你的牺牲、奉献、成就、金钱来换取一个维持社会不可缺少的、最基本的、本来也不需要任何交换、也不应当建立在交换基础上的要素：公正，何况没有这些的普通人！不仅如此，经过了四十多年的折腾、反复，离一个公正社会越来越远；不正义、不公正的行为举措，越来越毫无顾忌，明目张胆，理直气壮；越来越不需要遮羞布和面具。实现公正社会的希望，反而变得遥遥无期；我们这一代人的近半世纪的努力和牺牲，眼看就付之东流，我们怎能止得住眼泪？我们为天下苍生一恸！四．张伯驹先生晚年著《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及《续洪宪纪事诗补注》，共收入记录民国初年政坛、社会大事的纪事诗二百零一首。其中最后一首的后两句是“兴亡阅尽垂垂老，我亦新华梦里人！” 借用张先生句，改变两个字，作为这篇小文的题目。今天，也到了我们这辈人兴亡阅尽，为后代留下一些亲身纪录的时候了。严歌苓、冯小刚用他们的文艺创作，纪录了那个时代，是他们对这个民族、历史的贡献；就他们各自的条件和地位来说，是尽了他们作为作家、导演的职责。严歌苓、冯小刚用他们的文艺创作，也触动了我们内心深处的痛，使得我们这些生活优裕的人不会忘记那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时光，更加珍惜我们的现在；让我们记起在那片土地上，有亿万人还过着刘峰、何小萍那样的生活，不会被浦东成片的摩天楼、长安街上望不到头的车流蒙蔽了双眼。希望后人看到他们的小说、电影，不再如我们一样感到痛，不再止不住流泪，而是感到荒诞，感到不可理解，感到这个时代的愚昧和残忍。如果是那样，我们一代人青春的牺牲，我们今天的眼泪，也就得到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