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处庄园 – 纵览中国-China In Perspective

<div> 想有一处自己的庄园。 就说庄园，没什么不可以的吧？便是国内，拥有一处庄园，特色起来以后，也早已成了国家层面上的好人好事，不是吗？庄园也者，其实不必大。十八世纪这新大陆上的人们，不是有所谓《十亩就好》吗? 十亩地，小房子，通大路，近高速，山林依托，小溪环绕…加上视野开阔，然后就是好了。 当然我们还有更多的憧憬：小狗窝啊小鸡房啊，小木屋啊小石墙啊…菜啊花啊树啊果啊…有了一块地，就什么都能想，什么都能让它出、什么都能让它长的吧。 就查出一处，按卖方所说，项项都合得上，仅土地不及十亩。想十亩原也是概说，八英亩，在我们的土地上—-我们说“三十亩地一头牛”，人家这已经是近五十亩，足够好了。于是去看。 在那庄园口停下，见迎面是一大块草地，刚刚割理过，与左右邻家草地，一并连作一片，一眼望去，已是开阔。庄园口面对的，更是绿茵茵草地一铺展开去，远远近近，三五牛儿，或站或走，在那边徜徉。一望之下，孩儿妈先就说了，感觉着就是这儿啊。 按约定时间，我们早到了五分钟，主人夫妇正好从房内出来，要为有人来看房子“回避出去”，“你们可是定了个好时间，我们正想出去走走呢。”是男主人侧后的女主人，先开口跟我们打招呼，细细的语音，清清楚楚地。夫妇许都年过五十了吧，白人，高高的。男主人看上去很是利落强健，女主人，风姿卓雅—-孩儿妈后来跟我这么说，先过来拉起的我们女儿，忙忙地蹲了，三两句话，就让女儿开心地朝他家房前的花坛跑去了，望着孩子奔跑的背影，她轻轻摆头摆头，面容满溢着美意：“多好的孩子啊。多羡慕你们啊。”语音一转，“我们就不是了，两个孩子都离开了，连我们自己有时都还不愿相信呢。真想不到，对我们来说，人生的一个节段就这么过去了。这不是，我们想收缩一些，所以…希望你们喜欢。相关材料，我们会都传给你们看。”再次地道好招手，这才坐进车里开出去。 一看之下的印象，基本上是，那庄园什么都合适。连人家安就的接雨水的几只大桶，我们都觉得，人家挑选的颜色好，安放的地方好，和菜园相接的安置好。差不多就是什么都好了。 回到家就翻邮件，果然已经传过来了。我的天，近两百页，印出来是一本足厚的书了。除常用房地产交易文件外，主人家还附上了所在地区，政府有关这类庄园的统一规定，和对于他家这类特定土地的特定相关规定。这边没办法，文件一沾法规的边，就全是法乎其然的架子，单单扫两眼那程式化标号格式，就足以让你眼晕。于是直往下扫，扫到最末，跳出一复印件，看出来是那时该地的报纸，一九八四年。文章携两张照片，一是文章的作者，当年风华绰约的青年女主人，一张正就是这庄园的全景照。那文章，直接就是我们的《我爱吾庐》。 “…这地产是我承继爷爷的。爷爷在世，已守护了它三十多年。我的童年就跟它紧紧相联。小时候最让我开心的，就是跟爷爷在树屋狩鹿、打火鸡，和在那小溪钓鱼。记忆中，那时火鸡多得很；鱼，好像也比今天的大。没想爷爷忽然真的老了，辞世前把它传给了我，嘱咐我说：这是我最心爱的一块土地，它可以是一处上好的庄园。我的宝贝孩子，在上边建一所你自己喜欢的房子吧，住在那儿，你会天天都快乐的。从那时我就在脑子里构想，后来一下遇到了杰克，我现在的丈夫，他的热情和实干，极大地促成了这件事。事实上，我们的第一次深谈，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在他开来的大皮卡车里…” 一看不能止，一气看到底，让人想见她家房左林间小溪，清新流转，涓涓潺潺。这才着实想起孩儿妈赞那女主人的话“风姿卓雅”。 如今的通用卖房网站上，有一栏目叫“为什么我喜欢这房子”。卖房者多半都会写上一段话，似乎也已相当通行。只是，能以这样的文章出现，且是报纸登发过的，且是三十多年前—-那时的，不知卖房地者中，哪里还寻得出第二家。 祖上传留的地产，印着祖父的笑容，映着儿时的欢乐，记着青春的美好…那价值，是无法以币值计的啊。 就普遍意义说，谁家没有祖上传留的什么呢? 老家村子的西半边，是我们范家祖辈传留下的一块地面。到我们回到老家，人丁繁衍已是大几条的住宅长院儿。我们家住的房子在最西边。再往西，还有为后辈预留的大几十亩的宅基地。上边这儿那儿、大小高低地长着不少枣树，往西接到西坑边。西坑边沿上，是南北向一大行柳树。柳树不仅多到成行，且株株硕大高展。老人们说，那柳树，株株都已过百年。夏日浓荫庭庭，冬里枝条柮丫，为我们村最西边一道天然防护。小时冬夜听风，每跟妹妹弟弟说，因为那柳行太高太大，一点儿风吹过就会呼呼响。 柳树坑沿以下，是明水光光的水塘，水盛时，有大几十亩的水面。老家人不养鹅鸭，忽然外来水鸟停歇以外，常日里全无打扰，塘面终日静如处子，水白塘清。若把日出水花红似火，春来塘水绿如蓝，用在那片水上，也不为过。 且又分配得好：似乎水下有天然小坝，从远处的水泽湿地过来，却生出约略高拔的数十小树，依稀成线界划至水塘中间，于是通水之中却可以分出前后。夏日里这分配最是清楚，似乎也最合原意：男的，傻小子们，只在前半水里乱跳乱翻乱闹；女眷，女孩子们，悄无声息只在后半水塘。 因了柳荫下自然的清凉，夏日晚晌，坑沿边儿总会有人家来。蒲团蒿荐，柳行边铺了坐了，也许带了手工，也许编编织织。这儿那儿，一群一堆，家长里短，东扯西聊，欢声笑语…月儿东出，辉映水上，大人孩子，有时没了话儿，就对那天上水中汪汪明月；忽然水面哗啦一声，“大鲤鱼！”多人高喊，然后都静了细听—-听远处湿地蛙声高起来。 小孩儿们，围着那坑塘，粘知了、捉蜻蜓、摸鱼、逮蛤蟆等等好玩儿以外，那时还会盼着冬里在冰上滑冰。那滑法最是乡里：两木棍底附粗硬铁丝，上横担三四小木棍成框，小孩或蹲或坐，两手各拿一木柄铁丝锥，一撑即走，三下五下，小冰框会飞滑起来，出哗哗的滑车声。后下道的过路人被那滑声招得耳闹，专门跋涉过来看个眼直：这村的小孩儿们怎么这么会玩儿，云彩眼儿里的点子都想出来！ 水塘再往西，水泽湿地，漫漫延展开去，又是百多少亩的开阔地面，满布杂花小树，芦苇菖蒲。冬闲夏忙，多有鲢鲫鲶鲤、青蛙野兔；春绿秋白，就有蒲条芦花、大雁飞鸿。 亲见，深秋清晨，水上忽现白天鹅。“白天鹅！”，小孩儿们立时喊遍了全村。人们空户而出，环半湖护立。只有一只，从未见过的洁白，头冠却出一点火红，惹得我们全数两眼发傻。它却只在水最中心处，全不怎么动作，管自优雅地在那里仰仰浮浮。 村上人从来就说，那是我们村的风水宝地，一方好风水。 —-赞美归赞美。买房地产要签字，签字前你不能不认真，于是捺下性子逐行去读那些大法文件。 获准证书规定，他们的现有证书，明年七月到期。到期前半年内，需重新申请。每次获准，有效期三年，逾期为费。然后是年捡证书，房主需提前和州主管部门约定日期，每年一次，不得过期。然后是月捡规定，房主每月需提前和郡主管部门约定时间，过期有惩。 这么多事啊？庄园主的日子，田园牧歌以外，交税纳款不就成了吗，要月月面对官府？还真没想到。 细看就看出来了，这块土地有它特出处，符合“严控”条款。地上小溪不说，它是一大块地下水上流头积聚地，其下一方百十户住家，家家都是水井提取地下水，这里的半点漏泄污染，都会波及下面的居民，当然也包括鸟兽虫鱼。地下水污染，哪里的生民承受得起? 哪里会不严防那等祸事？用老家人的话：除非你不想好好过了！所以，民选的主管部门，不得不对这里规定特别条款、实施专门照顾。 规定的确很细密。单说那第一条吧，地面必得满植绿被，必得常年保持, 且不得施用任何化肥农药。 —-难怪呀难怪，难怪人家哪儿都是树荫荫草青青、蓝天白云水滢滢。 老家，就算穷乡僻壤吧，就算土乡村吧，早先那纯朴美好的田园，上天给了那一方人的，原也是蓝天白云水滢滢的。 合着自然节律，大概是多少年下来约定俗成的吧：白露节到，小孩们便不再下水；也正是老人们的讲法，“让天上的水沉一沉”。随着水塘的水完全静下来，随着秋天的天真正高起来，塘水也就越来越白净澄澈。待到秋分节再看，诺大的水塘，已是如净洁过一般，一眼见底，满是清泠泠的天然甜水。人们也就开始用那水来烧水做饭，然后是整个大冬天直到入夏，全村的人，都用那老天恩赐的天然水。 就那么着，便是到了我能亲历，也过了许多时日。后来，忽然来了官话，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那背后先富后穷的道理，村上人大概没怎么多想，不过没多久，后下道边，也忽然地出了土作坊，说是配制皮革返新剂，为城里某国企加工。把几种配料拿来，于小作坊中加热混合成剂。据说加热过程，异味刺鼻，熏得人立时头疼呕吐。那自然还只是几个参与者的事；不得了的，是那化工污水，人们没想、也不懂、由它自然流下后下道边的水沟。而那水沟，偏偏自然地通向那美丽的水塘。 一见那红黄蓝的污水出现，村上老人们就说：这毒气太大了；这事儿缺了德了。 污水进了水塘，不过旬日，水塘后下道进水口处的菖蒲由绿转灰干，灰干似乎步着水纹，一天一圈，一圈一圈往远里展。那灰干过的，甚至第二年春上，也没能回转来。当年秋上，塘还是那个塘，天还是那个天，满村上，没有一家敢再饮用那水。 也就是第二年，土作坊就停了散了。里边那几个年轻人，看那水塘的受害，也都怕了。他们可能不怕官家，但心底里最怕在村子上“缺德”。尽管，那作坊让他们赚了两把钱。 而那污水，既然进了水塘，便是再也出不去的了。尽管，作下这事的，原也万万没有“不想好好过”。 这还仅是小处。大处？整个大平原地下水污染早已大幅超标。且地下水大漏斗年年下降，机井早已换了一茬新的深的，新的深的又跟不上下沉的水源提不出水了…别吓着，早已不再是耸人听闻：大漏斗上的地面—-大平原—-也在下沉！ 而这边的美国，先丢开种种检测管控的高科技，我们居住的小镇，饮用水，至今仍是用旁边湖里的天然水。那背后的道理，跟我们那乡下小村庄小坑塘、那祖辈下来自然而然形成的用水模式，其实并无二致。 就是说，不容易的，不是发现一块自己喜欢的土地；是发现了以后，怎么好好拥有。更进一步说，要有片庄园也还不难，难的是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庄园主人。这难，还远不仅仅在于那种种需要尽责的物事。 先不说人家，我们也曾有过自己的伟大领袖—-如果不是最最伟大的话，伟大领袖也曾认真地说过：“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把一片土地接下来，按祖辈的嘱愿让它变成快乐庄园；然后着眼久远，和周边庄园一起构建快乐祥和；再然后，即便到了要搬出吧，把相关资料全部预先知会买家，其意并不在自家庄园的是否快卖高价，整个这样的过下来，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吧？ 买不买先放下，我们决定，先给那庄园主人，送上我们诚挚的感谢，和敬意!<div> </div> 2016.12.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