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 <p> </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在民國史敘事中,並無被封聖的少年英傑。“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汪精衛,他行刺滿清攝政王載灃時已廿七歲。而在紅色經典敘事中,少年豪傑太多了。“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之劉胡蘭、把日本鬼子引入伏擊圈的王二小放牛郎、小英雄雨來、小兵張嘎、《閃閃的紅星》之潘冬子……這組浮雕群像僅十五歲的劉胡蘭為真實存在的人物,她是死後才得到追諡。而人還活着就立生祠,更從垂髫之年就顯現真龍氣象,實為古今奇譚。</span></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油畫《重返梁家河》中的主角,初履黃土地時正值十五歲。我也是這個年紀下鄉做知青,當年之稚嫩與貧乏,記憶猶新。及至成為作家,也從不曾給那個陰鬱年代塗抹亮色。至於如何從青澀少年而麒麟入夢而金丹換骨而超凡入聖,堪稱大學問,實在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span></p><div> </div><div><img src="/EditBackyard/EditorData/Photo/2019/Apr/4152019CY.jpg" width="639" height="448" alt="" /> </div>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重返梁家河》的作者叫曹勇,九十年代我就認識這位畫家,是在紐約一位原中央美術學院教師家中初次謀面。那時曹勇剛來美國,言談低調謙卑,讓我念及自己初履新大陸的惶惑。我對他印象不俗,在困頓之時,反能煥發人性善的一面;發跡之後,慾望就開始蠕動乃至膨脹。我這是說自己,當知青時在茅寮中在油燈下寫作,那份堅韌再也尋不回來了;及至文壇成名,漸萌驕惰,幸未膨脹便浮槎去國,又經一輪淬火歷練。曹勇來美,正值人生一大坎。我們交談甚歡,卻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緣如啤酒泡沫,旋即消散。</span></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後來很久沒聽說過他。</span><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911恐襲後,他的一幅油畫《自由》呈現於聚光燈下,曹勇名字終於進入美國公眾視聽。這幅以美國消防員英雄為群像,世貿大樓廢墟及自由女神像為背景的畫作,頗受青睞。在舉國心理震盪之際,此畫確有提振民氣之視覺衝擊。</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回到藝術本身,我的畫家朋友對曹作有所評點,但那屬私人談話,不去引述。至於我這外行看法,不足為訓,卻有一點可判定,從他的《自由》到刻畫汶川救災的《大愛無疆》,再到《重返梁家河》,都是主題先行之作。這在美國少見,頗具新鮮感,而在政治符號超載的中國則見得多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於是想起文革紅得發紫的油畫《毛主席去安源》,作者劉春華的技法不去妄評,此畫之浮沉卻堪可警世。</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劉春華當年只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學生,學生會幹部。文革驟起,學生幹部總是傾向保皇而非造反。果然,人家破四舊,他便去立四新,什麼名人字畫被革了命,他們這撥紅衛兵就要去畫毛像與宣傳畫補缺。他們正是學這個的,如今大雅之堂都讓他們去塗塗抹抹了,好不快意!“革命是人民群眾的盛大節日”——信哉斯言。</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然而在革命狂潮中,劉春華卻種下一樁善緣,這對他其後命途不無影響。當時某校紅衛兵破四舊殺進人民大會堂,硬要將關山月、傅抱石的《江山如此多嬌》給廢了。造反派十蕩十決之威勢,令大會堂的人束手無策,惟有請中央工藝美院的“立四新”小將來鑒定。劉春華召之即來,他大小也是紅衛兵一方壇主,撂下一句:這畫沒問題。卒令對方無功而退。若非劉春華,此畫恐將湮滅於荒誕年代的急風暴雨之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文革翌年,劉少奇被鬥倒,還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便要重新編寫歷史。據黨史考證,毛早於劉少奇已去過安源達七次之多,豈可讓劉少奇充當工運領袖,而毛位列農運領袖?於是重辦安源革命歷史展覽,據文革資料記載,當時挑選了七人畫七張畫,主題都是一個——毛主席去安源。偉大領袖既然去過七次,七張畫總有個先後,領導隨手點將,近乎抽簽一般碰巧指定劉春華畫毛澤東第一次去安源。機緣時常主宰人的運程,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作品的命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卻說這批革命畫匠便到安源煤礦深入生活。劉春華要表現的畢竟是毛的第一次,總不好去描畫毛如何受到工人簇擁,又或如何下到煤井傳經布道。毛澤東便在畫布上拎着桐油雨傘,滿臉堅毅、滿腹豪情地邁向這片革命處女地。那時毛的形象不管以什麼形式亮相,都得“紅、光、亮”,劉春華自不能免俗。他把東方赤色霞光打在毛的臉上身上,其身後卻是未破曉的天幕,又將朝暉修飾頭頂幾抹烏雲的邊緣,總之是費煞苦心。結果劉春華之作在七張畫中脫穎而出,得了個滿堂彩。大家都看膩了鋪天蓋地的紅海洋,此畫在紅之中還有點黑,看去倒真覺得與眾不同。至於其他幾張畫從未見光。不過,看看曹勇的《重返梁家河》,也大致可想而知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總之,江青看了該畫說:“不錯,可以在《人民畫報》上發表。”結果卻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同時隆重推出,被譽為是革命文藝戰士獻給黨生日兩份厚禮之一(另一份是鋼琴伴唱《紅燈記》)。於是千家萬戶都將此畫懸上廳堂,僅在1968年,《毛主席去安源》就印刷了九億張,更被印成郵票,使得郵政局都不敢往這款郵票上蓋黑乎乎的郵戳。</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八個樣板戲之外又多了一幅樣板畫,故而1971年劉春華成了北京市委委員,年僅27歲。就在這年,江青突發奇想,要建立中央五七藝術大學,自任校長,想必是一報當年延安魯藝排斥她的宿仇。江青點名要調劉春華去,劉思前想後,託詞推拒。</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江青其實哪來時間張羅什麼藝大,真讓她當校長,首先是不耐其煩,再說也貶了她的格。大學沒弄成,倒是記了劉春華的恨。林彪事件後,江青在政治局上突然發難,說:劉春華是壞人!其他政治局委員大都不知劉春華是誰,壞人就壞人吧。劉遂被隔離審查,一關就關到文革結束。</span></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追想當年“革命文藝”的頭面人物,自殺的自殺,下獄的下獄,即便逃過此劫者,能鹹魚翻生的幾乎沒有。數來數去,僅得作家浩然和畫家劉春華尚可趨吉避凶。後文革我在文學會議上見過浩然,他神情有點落寞,但為人尚憨厚。雖則文學圈中很多人仍不原諒他,但在北京作家群中,卻未聞惡聲,可見他不是壞人,只不過被政治漩渦所裹挾而已。</span></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至於劉春華,他之命運浮沉令我對他無甚負面印象。事實也如此,劉春華因牢獄之災而得脫大難,文革後調到北京畫院,</span><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1990年任院長,卻再也沒見過他的作品傳世,據說他不畫油畫,改畫國畫了。哪想得到,1995年《毛主席去安源》居然賣出605萬元,當時那是天價,連齊白石、張大千都瞠乎其後!前人說:功夫在詩外,這幅畫便是價值在畫外。</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 後來聞說,關於此畫歸屬權惹起官司糾紛。只緣那個年代沒有個人創作,主題由權力意志確定,資源由體制調撥,創作過程組織上會施加許多指令,甚至會有名字被過濾掉的行家對這位青年畫匠予以指導。記得文革中出過一部“集體創作”的長篇小說,須知文學荒莽枯焦已久,我這小說迷為之振奮,孰料連第一章都不能卒讀。我沒記住小說名字,卻認識了“集體創作”這個詞彙。嚴格來說,《毛主席去安源》應為集體創作。此畫之糾紛結局如何,我不甚清楚。卻相信,假使現在此畫再拿去拍賣,時價將會再創新高。原因不在藝術價值,而是背後雲譎波詭的時代風雲。</span></p> <p style="text-indent:24.0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還須指出,自《毛主席去安源》後,領導出主題,畫家出構思,竟成了固定套路。而且由權力去判斷藝術,即便在後文革也延續了相當一段時間。記得羅中立的油畫《父親》本是擺脫主題先行的力作,卻因領導認為缺乏時代感,羅中立不得不讓畫中人物耳朵上夾了一支廉價圓珠筆。還記得後文革第一次恢復文代會,我作為青年作家當時在場,目睹省委宣傳部長在會上疾言厲色,指責嶺南雕塑家唐大僖的《猛士》把張志新處理為裸體造型。而這兩個作品,現在都已成為經典。</span></p> <p style="text-indent:24.0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卻未料及,美國也有人如有天授,勇闖主題先行和領袖崇拜的路子。密蘇里州有一畫匠畫了幅群像油畫,特朗普居中,林肯、羅斯福、艾森豪威爾、尼克松、福特、里根、老布什、小布什圍攏着“核心”,滿座春風。此畫一出,大家都以為是惡搞,居然不是。作者接受採訪,剖白自己是赤誠真心,他崇敬的特朗普堪與美國最偉大的人物平起平坐,甚至過之。</span></p> <p style="text-indent:24.0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特朗普執政後打破了許多政治規則和社會規範,世風一變,竟至於藝術也異化了。國家之偉大光榮難道是最尊貴的價值?美國《獨立宣言》並沒有這些詞語,美國立國精神更與領袖崇拜絕緣。所幸者,美國民眾對此類“革命審美”歷來無感,反報以鋪天蓋地的冷嘲熱諷。美國如是,你以為別的地方就不是嗎?</span></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歷史川河流向不定,《重返梁家河》將來的廢存,不便妄議。但一幅畫作的市場價值,確實不完全取決於藝術水準。作品背後濃縮的風雲,故事越跌宕,越能哄抬身價。</span></p> <p style="text-indent:23.25pt"><span style="font-size:12.0pt;font-family:SimSun">看了曹勇的作品,難免念及劉春華之作,便寫下這段感想。</span></p><div> </div> <p><b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