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和未婚妻已经论及嫁娶,只等我大学毕业就办手续。一天,母亲的好友金老师来访。金老师是她过去的同事,也是邻居,经常来来往往。但这次来访却显得有点神秘。她把母亲拖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匆匆离开了。
我问母亲,金老师说了些什么,这么神秘?母亲笑了笑,说,金老师的先生和未婚妻的父亲曾经是同事。他们都知道,她父亲曾加入过国民党,金老师认为和她家结亲要慎重。
我一听火冒三丈,吼道,“她爸是国民党员又怎么啦?国民党员的女儿就是贱民、不能结婚?不要说她爸了,就是她自己是国民党员,我也娶定了!”然后还不忘讥讽一句,“有个国民党员的爸总比有个共产党员的爸,晚上睡觉要心安一些吧?”
金老师是看着我长大的。金老师这么做,当然是出于对我的善意。他们夫妇老实正派。几十年眼见得亲朋好友在历次运动中走马灯似地轮番被冲击,他们夫妇的精神状态,就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活着,似乎时刻在准备着大祸临头。我早就知道,她的大儿子,一个我从小就仰慕的大哥哥,在清华读书期间与一个同学相恋。就是因为女家所谓“出生不好”,金老师夫妇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最后两人只好洒泪分手。
我们当然结婚了。婚后有一次去岳家,发现岳父、岳母都闷闷不乐地呆坐着,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很反常。我很奇怪,他们本来是很热情的人,和孩子们说话也多。出了什么事啦?
一问,原来是岳父单位来了一位干部,告诉他,在他档案里有一句话,“可能参加过国民党”。经过三十多年,多次调查,“外调的钱用去几万(按:估算一下,当时这笔钱相当于岳父三、四十年工资的总额)”,现在正式通知,“查无实据”,予以否认,从档案中撤除这一疑点。
两位老人方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十年来,他们的职位从未得到过升迁;为什么每到运动,岳父总是要受到冲击。两位老人想到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三十多年就受尽了委屈。乍然得知自己“八个字误终身”,心理上冲击太大,感到无法承受。
我安慰他们说,这事我早知道了,就没有当回事,周围的人也没有当回事,不值得为此生气伤身体。他们更是吃了一惊:原来周围的人都知道这回事,就他们一家被蒙在鼓里三十多年。
二
其实岳父真的不是国民党员。不仅如此,他还曾是中共的积极拉拢的对象。
岳父出身于四川巴县一地主之家。抗日战争时期,离家到重庆求学,毕业于著名的立信会计学校。他个人的兴趣和特长,其实也不是财经,而是园艺。他喜欢侍弄花草树木,确实也有园艺才能。凡是他养的花草树木,无一不长得茁壮茂盛。然而为求一个稳定的职业,他只有放弃自己的理想、爱好,投身财经。
岳父在学校爱上了既聪明又漂亮、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同学,后来的岳母。毕业之后两人打算结婚。谁知岳母家就是不同意,嫌弃他门第不高,不富裕。于是岳母毅然与家庭决裂,和他一起东下到江苏我的家乡,入税务局当会计。
岳父为人忠厚老实,业务上一丝不苟,深得税务局长的喜爱,很快提拔他做了财务科副科长。局长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当了证婚人。
1949年共军南下,国军兵败如山倒。作为政府官员的局长深知留下来不走,绝无好结果。于是离开大陆去了台湾。临行时对岳父岳母说,希望他们能一起走。
岳父岳母婉言拒绝了。
他们为什么不和喜欢他们的局长一起离开呢?因为,他们在立信会计学校读书的时候,对国民党统治不满,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员注意到了。那些地下党员经常给他们一些小册子读,对他们讲述中共美好的世界愿景。他们深受中共的影响,一度还是中共发展的对象。一直到东下江苏工作,这种联系也没有断。他们认为,局长对他们的关爱,那是个人的友情;留下来建设美好社会,那是全民的大局。孰轻孰重,他们作了选择。不仅如此,地下党已经通知他们,希望他们保护好税务局的档案,完整移交给新政权。
他们照地下党的指示办了,自己感觉到为人民做了好事。
三.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中共接管不久,岳父岳母先后被调出税务局到企业工作;一位后来对我极好的长者,正牌大学会计系出身,当过国军军官,也是真正的国民党员,同样也与中共地下工作者有联系、为“接管”作出过贡献的税务局管理人员,也被调出了税务局。
当时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调动他们的工作。多年之后才得知:由于他们的身份、背景,不能继续留在国家机构中。
到了企业,岳父仍然担任财务科副科长,却遇到了作为财会人员难以以应付的局面。
他受到过西方会计学训练,坚持财会人员的道德操守,严守财会制度。这一来就与企业领导发生冲突,因为企业领导总想在制度之外为自己牟利,或者绕过制度为企业求得一些发展的机会。这对耿直、一板一眼执行制度的岳父来说,绝对不能允许。
因此有时领导、同事拿来单据来报销,他以不符合财会制度拒绝付款。这种事情每年都发生多次。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照顾照顾与领导、同事的关系?不行!制度是制度,关系是关系;就没有考虑过这样做对自己不利?不考虑,人不能昧良心办事!他就这么耿直、死板。领导压服压不住,亲友劝告劝不动。
这就是断人财路,人家不把你恨之入骨?何况档案上还有没有弄清的历史问题!
于是历次运动,他总是被批判、审查的对象,是单位上有名的“老运动员”。什么批判会、隔离审查、写检查交代,被同事“揭发”,那是家常便饭。由于查不到他加入国民党的证据,又一尘不染,账上查不出一分钱问题,更没有对中共不利的言论,最后却也总是有惊无险,用当时的流行话语,叫“跌跟头过关”。
到了“文革”,企业各部分人对他的不满,终于一起爆发。于是他被关押、审查、挂牌子游街、批斗、殴打,罪名是“国民党残渣余孽”,一直到肋骨被打断,送进医院。单位还派人到他的家乡、到他亲朋好友处再次调查他的所谓“历史问题”,想找出证据,将他置于死地。还是一无所获。一直到“文革”后,胡耀邦主持全国性的复查、平反工作,他那档案里不知来源、莫名其妙的“国民党员嫌疑”才被消除。
不久,他脑溢血发作,身体急剧衰弱,到年龄就退休了。退休时仍然是财务科副科长。
四.
苦的是,待到退休之后,没有运动了,不受审查了,他回想自己的大半生,他反而更加痛苦了。他内心的痛苦,可以概括成一个字:“冤”。
冤的是,明明他对中共忠心耿耿,却三十多年被怀疑为暗藏的敌人,一直在监视、歧视下生活。
冤的是,与他同时从国民政府转入中共政权的同事、亲友,有的成了副市长,当局长、处长的比比皆是。唯有他自己,在同一位置上蹭蹬三十多年,以副科长始、副科长终。
冤的是,就因为档案中那不知来源的八个字,他受苦三十多年,被审查、被关押、被殴打,八个字误他终身。
退休之后多了空余时间;唯一的业余爱好,钓鱼,因脑溢血之后行走不便,也放弃了。空闲下来他反复咀嚼这种痛苦,被这一个“冤”煎熬,经常日夜不眠。发之于声,就是对儿女、对来访者不断地诉说三十多年的冤屈,有时说得声泪俱下。在煎熬中,他身体越来越差,不久就无法走动。岳母八十岁的祝寿会, 他只能坐轮椅出席了。不久连轮椅也坐不住,只能终日卧床不起。
妻子、儿女、亲友都百般地劝慰他,一方面用比他遭遇更惨的亲友来对比,说明他的冤屈不是一个孤立现象,有亿万人遭难;一方面劝慰他儿孙满堂,子女孝顺,应当珍惜,不用为过去的事情来伤害自己的身体,等等。
但他的情绪哪是理性的言辞所能改变?何况,到了这个地步,他明显已经精神异常,不用猛药无法扭转。家人眼看他在煎熬中一天天衰弱,病情一天天加重,着急又无奈。最后“病急乱投医”。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一幕。
五.
一天,他儿子领着一位西服领带、皮鞋锃亮、笑容可掬、手提公文包的中年人来到他床边。这人本是他原单位的一位中层领导。以前从不上门,突然出现,岳父满心疑虑。
领导笑眯眯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对他说,“某某某同志,今天我代表公司党委来宣读一份文件。”
于是开始宣读文件。文件的大意是,某某某同志,几十年来一直对党、对国家衷心耿耿,严守财经纪律,为党的财经事业作出很大贡献,应予表彰。多年来由于林彪、“四人帮”一伙马列主义的骗子的干扰破坏,使某某某同志受到过很多委屈。现在在新的形势下,过去的种种不实之词已经推翻。希望某某某同志能本着向前看的精神,鼓起精神,继续为社会主义事业发挥余热,等等,等等。
然后递上文件,文件上盖有公司党委的红色大印。
岳父颤巍巍的手接过文件,戴上老花眼镜,仔细读了一遍,多年昏暗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脸部的肌肉在颤抖,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感情,眼泪流下来了。嘴角在抖动,像是要说什么话又说不出。半晌,他控制终于不住,眼泪像决堤之水哗哗往下流,继而放声大哭。
这一哭,哭得天昏地暗。他一边哭一边说,“等到了这一天了!”亲人和来人,都没有劝他,静静地看着他,让他通过痛哭来宣泄三十多年所受的委屈。半小时后,他平静了,叫孩子们小心收好文件,从此再不提往事。
他平静了,不再诉说过去了。几年以后,他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六.
聪明的读者恐怕已经猜到,这哪里是什么公司党委派人来肯定他的成绩,这是一场戏。
是,是一场戏。儿女们看到他晚年如此纠缠在过去的痛苦中,确实多次到原单位党委去谈过几次,恳求他们派个人来,哪怕就是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也能使得老人痛苦解脱一些,平静一些。
但你原来就不受待见,又无背景,一个退休老病的人而已,谁管你啊?人家忙升官发财养小蜜还觉得时间不够、精力不济呢。见过几次冷脸,听过一箩筐官话“标准答案”;再后来,单位领导的脸越拉越长,脸色越来越难看,言语逐步由敷衍进化到嘲讽,最后干脆避而不见了。
儿女们求救无门,最后感到求人不如求己。
于是,他们找到原单位一个与他们有些私人交往的干部,恳求他冒充单位来人来安慰老人一下。他们自己准备了所谓“文件”,请一个善于刻印的友人用肥皂仿刻了一个“公章”盖上,让这个人宣读一下。
那位熟人犹豫了一下,想想这也不会给自己造成多大麻烦,就答应了。“皇帝不差饥饿兵”,是否为这场戏付了费用?他们没有说。
所幸的是,这场“戏”,效果明显。在一个人情浇薄、功利成为唯一价值的社会中,他们找到了帮助他解脱痛苦的途径。
七.
回看他的一生,特别是最后戏剧性的一幕,大家难免要批评我的岳父,说他当年靠拢中共,受苦几十年还认不出中共的真面目,对中共还抱有希望就是愚蠢;说他希图得到中共的肯定,境界太低,等等。
这些批评、指责都不错。作为他的亲人,我对他有深刻的了解,也就有了理解的同情。
希望自己终身的辛劳得到承认,是多数人的愿望,特别是那些无赫赫之功,一生平淡的人。一辈子的工作,为儿女的辛劳,为家庭的付出,等等,都希望得到相关人的承认。他也是这部分人中的一个。
在那部极具原创性、因而也引起巨大争议的著作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中,福山(Francis Fukuyama)介绍了黑格尔(Georg W. F. Hegel)的一个重要观点:推动历史前进的主要动力不是现代自然科学,不是给自然科学发展提供动力的人类欲望的扩张,而是完全与经济无关的自我“得到承认的奋斗”。(见福山书p.135)俄裔法国哲学家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也说,“对所有的人而言,那与生俱来的欲望,生成自我意识和人类现实的欲望,归根到底,是追求‘被承认’欲望的一种功能。”(p.143)为什么这种被承认的欲望如此重要?因为黑格尔认识到,人作为一个道德主体,其尊严与那种把自身从物质世界,或者说自然决定论中解放出来的内在自由,密切相关。(p.161)
他就是一个专业人士,一辈子工作勤勤恳恳,就希望自己的奉献能得到肯定。他对政治问题既无研究,也无思考。国民政府的局长对他好,他希望得到肯定;共产党的官员对他不好,他同样希望得到肯定。国民政府的局长,和共产党的局长、经理,都是他服务的对象,也就都得遵守财会制度,是俗称“一根筋”的思维方式。他就是一个超脱不出大众的普通人。
为什么超脱不出大众的思维呢?因为他没有可以用来获得精神自由的资源。
他不喜欢也不善于抽象思辩,只能按本性、常识来看待问题,无法将自己的遭遇抽象化,联系历史、政治、社会的法则来思考。因此,他也不懂得为什么在国民政府时代,他严守财经法律法规,被看成是优秀的专业素质,而到了中共体制下,就成了灾祸的根源。他也就一直不明白,他维护良知,坚守专业原则,就把自己摆到了专制的对立面,政权的对立面。能够苟活,就是“恩典”;指望得到承认,那是缘木求鱼。
他的信息来源,几乎全部是来自官方的宣传,领导的谈话。少有的例外是亲朋好友(我是其中显著的一个)对他说过的那些“离经叛道”的零碎言辞。他也无宗教信仰,所有的思考都局限于此岸世界,对超越性问题不感兴趣,也就没有超越人间得失的意识。
他一直对他服务的单位领导以公谋私很反感,对1980年代后中国那种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贪污腐败愤恨不已,多次说过,国民党时代没有腐败到这种程度。但他无能力分析这种贪腐的根源,自然也没法得出下面的结论:被这样一种专制、腐败的政权所承认,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更不值得去追求。在这件事情上,他的认识和他所受的教育完全不相称,远不如岳母认识清楚 — 岳母在1957年因批评领导不遵守财会制度而被打成“内定右派”,记入档案,从此再不对政权抱有希望。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除了个性的善良与良知,他没有任何抵御专制压迫的精神资源;在空前强大的精神压迫面前,他赤手空拳,无法达到内心的自由。有了内心的自由,何须来自政权的承认?
概括一下,他就是那种凭本能认识事物、认死理、没有抵抗专制的精神力量、不追求超越的芸芸众生的一员,绝无超凡入圣的意识。
八.
福山认为,一个专制的社会,无论是左翼的还是右翼的,由于不平等、不民主的制度,无法满足人被承认的欲望,最终要被民主自由制度所取代,因为自由民主制度是一个大家互相承认的社会。
我要进一步说,专制制度的必然走向灭亡,其原因之一,就是这种制度的统治阶级,对其统治下的那些并不反对他们的普通民众,极端无情冷漠。他们只知道必须将一切现实和潜在的反对者斩尽杀绝,就如他们经常声称的那样,要把反对力量“扼杀在萌芽之中”,却舍不得耗费远不如镇压反对派所需要的、微不足道的人力、物力去关怀那些早已安于做顺民的人,哪怕是虚情假意,哪怕是做戏,哪怕他们明明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会减少反对者的数量。他们宁愿以自身的冷漠无情来制造出更多的反对者,然后以屠杀、监禁来解决问题,也不愿意消弭民众的不满于无形。
因为,在他们心目中,那些普通民众只是工具、螺丝钉、“韭菜”,在整个统治机器上没有分量,不值得为他们耗费一句话一分钱。 “你不姓赵,你想怎样?你敢怎样?你能怎样?”。
于是,他们以自己的冷漠和无情,制造出异己力量,又以残暴来消灭异己力量,不断循环,重复慢性自杀过程。
这种制度必然灭亡。但这种折磨全社会、折磨每个人的灭亡过程,却是缓慢、长期、有反复的。对一个只能生活在历史一个时段的、具体的人来说,那种“人人互相承认”的社会,更可能的却是遥不可及。对这些人来说,生活就是悲剧。
对他们来说还不止是悲剧。
比悲剧更可悲的是,很多人,包括我的岳父在内,就如夸父追日一般,虚耗了生命、损害了健康、影响了亲人,去追求一个既得不到、也毫无价值的目标,使得悲剧更增添了荒诞的色彩。
而且,那种追求毫无价值目标背后的心理,恰恰就是专制政权的“续命汤”中的一味原料;枷锁的零件,有些是自己制造的;要使得民众普遍认识到自己不该去为枷锁制造零件,不该为“续命汤”提供原料,同样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生命的悲剧意义,到这里充分展开。
九.
在岳父去世15年之际,作为三个女婿中他最器重、却也是从未照顾过他的一个,我谨以这篇小文纪念这位可敬、可爱、率性的老人;希望通过他悲剧的一生,来展示被枷锁禁锢的亿万大众的一个个例。他不信任何宗教,但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在一个被爱、被光明笼罩的地方,不再痛苦,没有焦虑和委屈。他也一定希望他自己在人间的经历,可以使得世人眼中的迷雾,被廓清一些。
因为我相信,宇宙间不是只有充满痛苦、悲剧的地球,一定有光明!
202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