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口新潮流家具厂刚刚打开局面,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笔名江南,是乡友黄修淼在长江学院作家班的同学。
六七年前,黄修淼以两个孩子父亲的亲身经历不避粗鄙、绘声绘色地帮助我扫盲。给我授课了整一个晚上的性事, 算是对我的启蒙:“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架不记仇。为什么?这就是夫妻。”最后他这么似是而非地总结完男女之事儿,冒着晨露跑步离去。
这次他反复推荐作家江南,”去特区体验生活,并完成计划中的毕业创作”。他用似通不通的谚语来形容我这边接纳江南的重要性:“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江南,30岁上下年纪。样子修长俊美,恰到好处留蓄出的髭须尤显气质儒雅。肩背挎包、手拎皮麻混合材质精致皮箱,一领白皙衬衫。这幅立在我面前的模样,显得分外精神。
在工厂见到作家,我自然是一脸亲切。当晚在家中设宴款待之后,就让其在员工宿舍安顿下来。既然是体验生活,就不妨艰苦一些,我想。
江南每天早出晚归。据说是感受特区的气息、体验开放的生活,有时也和员工一块吃个食堂什么的,都算在工厂的账上。起初似有意在海口找份工作,后来渐渐没了下文。一些日子之后,他就待在厂里不怎么出门。有时工厂卸货上货,人手不济时,他也主动上前帮把手;有时来个客户,他也上前倒个茶水、递枝香烟什么的。时间一久,彼此也不陌生,和工人、和工厂、和我都熟络了起来。吃住在厂也就渐渐不显形。仿佛是工厂的一员。
2、
不知不觉两三个月过去。
工厂气氛渐渐有些不对劲,先是产品常常出错,交货常常造成退货;后来发现有些员工不听招呼,干劲也不那么充足。我起初还不介意,后来,一向温顺忠厚的木工车间主任老吉每次见了我,再也没了往日的那份热情。才警觉起来。开过几次会,作家起初还在一边旁听或帮帮腔;现在再开会时,作家也不怎么说话了。我点名叫他以观察员身份即席发言,他也只是支支吾吾、言不及义。一股莫名的陌生气味充斥在工厂。
有一天,9个漆工突然有5个同时辞工。最恐惧的是,“工资和押金都不要了”;接着是销售员阿毛不辞而别,跟随我一年多的诸颂林也要辞工;最后是木工要求涨工资,涨幅达50%。我找来领头的老表陈显贵,想了解情况。不料陈显贵一反常态,说家里孩子读书,下个月也要离开。
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迅速叫来江南,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江南先是低着头,不做声。我一激动,吼了起来。不料江南被激怒。他“嗖”的立起,一改几个月来的慈眉顺目,厉声说:“好。我讲!”
接着讲了如下的话:
在这里,员工有福利吗?没有!有尊严吗?没有!同时,没有娱乐、没有友情、没有欢笑。有的只是金钱、无止无休的工作和来自老板的批评。难道你要学那万恶的资本家,学那亨利·福特的‘我本来只雇用一双手,结果却来了一个人?’哼,妄图重煮资本家发迹的那锅老汤。你这是让猪油蒙了心,早过时气了!还有,旧东家的员工也敢接纳,这是挖人墙脚,不仁不义。而且工资是被压榨过的不值钱的一点可怜的工钱。这是剥削、是压迫和欺压。这是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
这一通话将我打蒙。我冷静了一下后,紧张地问:“江南,江南你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今天你说的这些,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什么为什么?别问为什么!”
“这些话平时怎么不说?以前怎么不说?怎么不私下里跟我说?”
他厉声反问:“什么不说?你问过我吗?”
“我当然问过。”
“不错,你是问过那么一嘴。可是,你那是问吗?有这么个问法?古代皇帝咨询国策还要焚香沐浴、好歹举行个仪式呢!你那是矫情。是高高在上、装模作样。是卖弄老板的风情,是施舍!”
“这,这还得拟推我让?我不愿讨论这些虚的问题,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我现在只需要一件事,工厂即时开工,工厂恢复生产!库房里还有成堆的货单等着派单送货呢。”我顿一顿,改成平缓而无奈的语气:“这里一切都才刚开始,你是看见了的;许多时候,我内心把你还看成师爷呢,还指着你帮衬着去开导开导工人呢。”
江南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稀罕。
“我们现在生存都是问题,你也是知道的,江南。”我接着说:“你所讲的福利也好、娱乐也好、温情也好,可以有,都可以有!我何尝不希望有呢?可是目前现实吗?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嘛。工厂的产、供、销都等着我一个人。能弄得过来吗?再说方圆家具厂那块是我处理得粗糙了,改日我们一道登门道歉。行不行?但是,不能混淆一气。而且,为什么不及时提示呢?”
“我们,哼,什么时候变成我们了?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江南耸耸肩,摊开双手,嘴角一咧,好像还做了一个鬼脸:“亏你还是干过六四的。你广场上曾经追求过的民主咧?自由咧?人权平等咧?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哼!”
第二天一早,江南把旅行包往肩头一扔。也不和擦身而过的任何人招呼,阔步昂首消失在众人视线,一幅降魔除孽后的快意:“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留。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快哉,快乎哉!”
我迟疑中被带着去看他的床铺时,那张破旧的桌面用工厂包装胶布牢牢粘贴一张有些歪斜的字条:“自由的使命不是对文明点赞,而是对野蛮说:不!厉声说不!”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只傻傻地、一股劲地喃喃自语:“两者相去何啻云泥?这是怎么回事呢。江南!”
3、
那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江南的背叛只是一个开端。从此开启了我几十年名利场中一茬又一茬遭遇背叛的按钮,就如同打开了魔盒。几乎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他贵重,需要珍惜并开始珍惜时,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将遭遇无情的背叛与抛弃。
三天之后当陈显贵离开。我追寻原因,他目光散乱,自始至终都在说:“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很好。你待我也不错。回趟老家,还会再来、还会再来。”去了,便没有再回。
诸颂林是我九曲桥时代的故友。在我一声断喝后的恳切泪光中,他仿佛受到震撼。点燃一支我递过去的香烟,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圈,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一切是作家江南到来后出现的变化。江南没事就喜欢和工人在一块吃酒、抽烟、宵夜、喝茶,开小型碰头会,有时谈话谈到深更半夜。和工人们称兄道弟,促膝谈心。他很大方,大凡有费用,一般都是他掏腰包。时间一久,他渐渐向大家说明,通过他的观察,这里不是现代企业。说是资本主义又不是资本主义,说是社会主义又不是社会主义,而是个三不像。曹老板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一个黑包工头。大家走了,他就垮了,别看他平时神头鬼脸,到时候就一文不名,会哭着求大家留下。
“我们要吊死资本家,而资本家为了赚钱,正卖给我们绳子呢。”这是江南的口头禅。大家起来罢工、抗议吧。要么要求增加工资、增加福利,要么走人。不要怕,与厂方抗争,古今中外历来如此。毛泽东当年在安源煤矿和刘少奇在萍乡煤矿实地考察时,就发现了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他们发动工人团结起来集体罢工,最终取得了胜利:“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哪里有剥削,哪里就有反抗。”“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诸颂林说完这一切,嘴角上沾满白沫:“老曹,振作起来吧。我也知道,对伟大人物的忘恩负义,是伟大的标志。”然后双手一滩:“没办法,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接着,诸颂林像来时一样,扛着双肩背包,拍拍我的手臂,走了。离开时还念念有词:“得胜沙,香烟摊。” 就像猪八戒要回那高老庄。
我明白了,这就是作家来体验的生活。别的没体验到,体验到海口新潮流家具厂是人间地狱,然后悲天悯人地诱导大家离开这养家糊口的地方;然后自己像完成壮举一样骄傲地离去。跟随江南离开的员工高达五成,连饿在街头被我找来的原本最忠实的大狗、小狗兄弟俩,也在这场风波裹挟下双双离去。许多员工竟然真的是质保金都不要就抽身走人,可见他们受到的思想冲击的强度有多大、力度有多深。
4、
其时,正值业务潮上来,工人极度匮乏。我总是白天拖着疲惫的身躯骑着摩托满大街跑行政、跑人事、跑材料、跑业务,晚上则回来收拾人心。没有办法,只好请成力帮忙到三角池招工。应聘面试点就设在成力租住的龙华新村。没走的工人经过反复谈判,在允诺工资提高三成之后才勉强留了下来。
作家江南的到来和离去,给工厂带来的冲击是摧毁性的。我疼恨自己不是一名优秀的企业管理者,更痛惜自己的一腔赤诚不被人认知。本来就是一个小破厂,本来就是粗放式管理。经过这场风波,从再组织员工、到恢复生产、到稳定队伍,花去足足将近半年时间。几乎差不多是从头再来一次。尽管勉勉强强应付了过来,工厂在很长的时间里依然笼罩在劫后余生的阴影之中。
江南风波所导致的最为悲惨的后果,是漆工华涌三年之后的自缢而亡。
华涌,本名华兰潜,是胞弟媳华兰香的胞弟。在工厂所有人称呼我曹总时,唯独他叫我二哥。高中毕业,小有文采,能全文背诵长诗《孔雀东南飞》。暗诵中体味到这名字太俗且难伸头,遂改为华涌。因有一套刷刷子的手艺,被三弟引荐来工厂,进了油漆车间。
华涌受江南蛊惑,离开海南又回到姐姐身边;盘桓半年,在江西湖口找不到出路,只身又去了广东。自此,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三年后的一个傍晚,弟媳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广东公安厅打来的。在确认身份后通知说,一个叫华涌的青年男子,一个月前自缢于韶关三溪镇丫告岭村的山坡山。嘱家属前去收尸。
三弟夫妇赶到时,尸体早已腐臭。警方指指一株矮小的松树说,是用皮带挂在树丫上死掉的。没留下什么东西,身上只有一角五分钱和一张揣在上衣口袋里的身份证。包裹身份证的一张破旧的纸上有一首取名为《穷人》的小诗。疑是华涌生前所写:“初来人间不知苦,潦草半生一身无。转身回望来时路,才晓生时为何哭。”
征得鹰潭老家老父亲的同意后,就地火化。埋葬在那株“自挂东南枝”的下面。
归途中,弟媳落泪不止。三弟一路安慰:“你没听警方说么?许多人都曝尸荒郊野外,任野狗咬老鹰啄呢。能找到家人并入土为安,兰潜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了。”
“他要是还在老二的厂子里呢?哎,也许就不会走到这条绝路上去。”兰香嗫嚅地念叨。
5、
许多年后。一次回湖口老家过春节。
吃过团年饭,围着火盆嗑瓜子时又谈到华涌。兰香一边抹泪一边又念叨着那句:“他要是还在老二、你的厂子里呢?哎,也就不会走到这条绝路上去。”将掌中瓜子壳扔进火炉,啪啪手说:华潜一回在我面前抱怨:鹰潭父亲那里呆不了,海南二哥那里呆不了,湖口姐姐这里还呆不了。人哪,一旦命苦,哎,到哪里都是命苦。活着有什么意思?
三弟则侧过身,悄悄跟我说:现场看的那株松树,怎么瞅,怎么都觉得那树梢又瘦又高。华潜是怎么爬上去的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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