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從簡 ——在王康葬禮上的發言

作者: 北明

  

我們的兄弟來自塵土,歸於塵土。生於大陸淪陷,沒於紅色病毒席捲世界之亂象,在死亡人口超過戰爭時期的動盪歲月和困厄時代,他的七十載人生曾經率性寫意,脫俗超邁,如今他竟化作一甕骨灰,任人擺放,聽憑祭奠,默不作聲,猶如一個虛幻的夢,醒不過來。

照顧他的友人已經一一離去。兩天前那個暴雨如注、雷聲大作,閃電刺眼的時節,我來到屋瓦透濕、台階積水的他的居所“結盧”,為我們這位兄弟守靈。間或有友人送來鮮花,靈臺花叢上,他眼睛望著窗外。窗外,那面來自國會、象徵自由的旗幟還在!唯有在這時,盯住照片裡那兩隻閃爍光亮的眼睛,才能意識到,那個飄走的靈魂,是真的。

 


 


 

 

王康生前的自我定位完全杵逆現代世俗價值,與他的骨灰一樣驚心動魄:

“我在第一時刻到達,幾乎與死神一齊降臨現場。我是十字架背負人的追隨者,我是幽明兩界黃泉道上的獨行俠,我是三星堆長眼凸出的先知傳人,我是天堂地獄接引發配的揀選者,我是祭師,我是鐵幕時代唯一不退休不告老不懈怠的義工,我是骷髏帝國無人加冕無人放逐的使臣,永遠的不速之客,我是穿行子夜的秉燭者,曠野裡終身相許的通輯犯,我是不眨眼的酷刑旁觀者,我記錄嚴禁記錄的細節,我那繁星般浩瀚的名冊裡,鐫刻每一個犧牲者臨終的目光。我收藏每一個劊子手衣領背後的編號和前額上的姓氏,我通曉超度,祈禱,審判,我獨自譜寫安魂曲,彌撒詞,我是自封的大法官,我是掌管天下人生死大權者的生死官,我主持八寶山以外所有的安息,喪葬,追思與祭祀,我禁止絕望、呻吟、哀求、痙攣、痛苦,動物般的觳觫顫栗恐懼進入永恆,我禁止暴君、惡棍、歹徒、兇手們的驕狂、邪惡、殘忍和凶狠進入永恆。” (王康:春天安魂曲)


(為我們安睡的兄弟送行,亂世中他斷然撒手,留下巨大空白,無法裝在那遠行的衣袋中一同帶走。)

他堅決與當局做歷史的、精神的、現實的、政治的和道德層面的全面對峙。八九年他因為支持天安門學生民主運動,在六四後被取締教職、收回住房、驅逐出“單位”,褫奪基本生存權利,並遭到通緝。被迫地下流亡十年之後不久,他就以拒不合作、也不尋求“平反”的態度,炒了官方的魷魚,他自覺地“出局”了,再也沒有回頭。

 

在苛政肆虐的年頭,他因為正本清源,找還人間正義,被裭奪歸去的權利而加入我們的流亡行列,我們因此責無旁貸,唯有拉住他的手,相互守望,並肩前行;在貧病交加的歲月,他終於倒下,我們必須抬起他的身體,通告天地,標注他的靈魂,哀告救主。在大陸鼎革後的最大一次流亡潮中,他最後到來,竟最先離去。他是我們這一代人,是這一代的為理想亡命、為文明價值殉道、為抵抗奴役捨棄安逸、為傳播真相失去家園的人。得道者多助,我們執意要為他鋪排盛大的哀榮,他用盡全力打過了那美好的仗,天經地義要“有公義的冠冕”為他留存。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拒絕從簡,亦無簡可從。他生前,每一次他的病情通報,每一段簡要描述和情況介紹,都是護理小組友人對關注他的人們的呼應;他身後,每一片花瓣,每一苗燭火,每一屢香飄,每一筆輓聯墨跡,每一寸追思空間,都凝聚友人們勞動的汗水;葬禮期間,每一個音符,每一句話語,每一次鞠躬,每一次凝望,每一秒沉默,都是友人深切的祝福和祈禱。


參加王康骨灰安葬儀式的部分王康友人。

“從簡”是腐敗者的咒語,是奴役者的懺悔,是暴殄天物者的改邪歸正。而我們,是一群鹽鹼地翻耕者,希望把污染的廢土變成可以耕種的荒原;我們是弗拉基米爾大道跋涉者,唯真理是求,不會為擦邊的勝利沾沾自喜;我們是自我放逐的孤臣孽子,為存亡繼絕要退守高地,向歷史上那些從墳墓裡統治人類的文化英雄和道德往聖看齊。我們曾經四顧茫然,如今後無來者,我們的孤絕超過俄羅斯白銀時代那些失去祖國的同道,但是,作為本世紀最頑固的紅色大帝國直接詆毀和嚴厲禁止的人,我們的光榮也超過了我們東歐和俄羅斯的同行和兄弟。正因如此,因為我們是這個荒謬、邪惡時代公然的對立面,在這個銅臭為金,權力至上,利益詮釋一切,平庸之惡氾濫,缺乏能力理解聖潔事物的時代,我們有資格當仁不讓,為我們的先行一步的兄弟舉起信仰、希望和愛的旗幡,飄揚自由意志和公義信念。

 

202067日於華盛頓郊外 結廬



 

本站刊登日期: 2020-06-09 07: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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