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廣場》

作者: 孔捷生


    1989歲尾,我幾經蹉跎延宕,終於離開香港飛抵美國。飛機降落那刻,眼底展開的是一片遼廣而陌生的土地。漫長的流亡開始了。

    那是我一生最頹唐的時段,即便當初未成年就到僻壤當知青,那種陌生與疏離,無非是城裡學生放逐到鄉下自生自滅,再困厄也無法與異域相比。在這片土地,沒人知道更沒人在乎我是誰,最惶惑的是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卻比任何時候都在乎自己是誰。

    我落地未穩,很快就到年關。日曆被翻過去這頁,對一群人是凶年,卻點亮了另一群人的希望。柏林牆掉下第一塊磚引發雪崩,更增添了流亡者的失落與挫敗感。

    我母系血脈從僑鄉台山蜿蜒至北美,舊金山有不少親戚。這個春節我卻和幾位流亡學生一起過,我和他們在香港西貢臨時營地度過幾個月煎熬,劇痛絞成的記憶繩結,生出一種情分,超越來自族譜的親緣。他們得到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中國留學生幫助,合住一間公寓草草安頓。我從舊金山親戚家過來和他們促膝守歲,聊到天明都離不開故土凝結的血痂,那是一具套牢命運的重軛,永生難以解脫。去國無家者都沒有言及明天,這幾位年輕學生對明天和我一樣茫然。

    大年初一上午,我們都疲極而眠。忽然電話鈴聲大作,竟是陳若曦大姐找我。她說:“想不到你跑到我這邊(她住柏克萊)來了,害我到處打電話找不到你!”原來,她以《廣場》雜誌社長身份,邀我出任主編。

    我和陳若曦1985年在西柏林藝術節認識。她當年立志報國,從美國回到紅色中國,那段坎坷故事不必細述,一部《尹縣長》堪稱“傷痕文學”先驅。當年在西柏林藝術節,我是大陸作家代表團一員,她和柏楊、白先勇、高信疆、鍾玲代表台灣作家。陳若曦性格直率,她的“大陸情結”消弭了和大陸作家的距離。殊想不到,我竟在如此特殊的命運拐點與她重逢。

    八九天安門事件後,台灣一群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捐了一筆錢,為對岸八十年代興起的自由思想與文化火種不至於沉淪血泊,成立了基金會。陳若曦、柏楊、高信疆、普渡大學教授莫宗堅都是基金會理事。《廣場》正由這個基金會支持,辦刊宗旨是文化、學術、文學。《廣場》榮譽發行人高信譚;發行人莫宗堅;顧問余英時、許倬雲;社長陳若曦;主編原定為滯留美國的戴厚英,但她因急事匆匆回國。陳若曦提議我接任主編,獲基金會理事通過。

大陸知識分子碎裂之心,被那場雷暴的蛇形閃電刷得慘白,作家尤甚。事變後投奔怒海逃亡他鄉者眾;加上正遊學異邦有國難歸者,海外作家人數相當多。作家也者,非有一塊園地而不能把他們聚攏,而《廣場》正堪此任。

    人活着需要意義來認定。在那段暗黑日子,《廣場》像一束光,驅散了流亡他鄉的迷惘。《廣場》不能糊口,編輯費幾近於無,但它給我的人生賦予新的意義,煥發已涼透的激情。流散歐美各地的作家如倦鳥失聲,忽然在陰雲隙看到一縷陽光,於是重新搧動被暴雨打濕的翅膀。作家用筆去追尋意義,正如鳥兒飛翔的生命本能。

    我在編稿時,每每為這些舊雨新知的文字所感動,身歷家國慘變之後的思想沉澱,果然格外不同。先後在《廣場》發表作品的計有千家駒、郁風、劉賓雁、劉再復、戈揚、北島、蘇曉康、高行健、古華、張郎郎、楊煉、劉索拉、黃子平、嚴力、孟浪、張辛欣、虹、劉西鴻、張耳……還有國內的邵燕祥、王安憶、舒婷等;另有黃仁宇、於梨華、聶華苓、王渝、張系國、非馬、陳若曦、叢甦、劉荒田等多位旅美華人作家。

    《廣場》封面由黃苗子題字,校對、排版在印第安納州普渡大學。我和陳若曦一同去和雜誌發行人莫宗堅教授會面。那是我初履美國腹地,望去田野遼闊厚重,戳向天際的麥芒簇擁成波浪形狀,點綴田間的樹叢彷彿成了飄浮海草。陳若曦和莫宗堅都是“保釣”運動活躍人士。那一代留美台灣學子普遍憎厭一黨獨裁和白色恐怖,保釣中堅分子都錄入黑名單,不得返台。現在輪到另一群人,在歷史斷代分界線埋下新的碑柱。

    莫宗堅的性格來自數學思維,很執拗。記得我約來一位台灣旅美作家的稿子,卻遭莫教授強烈反對。我不解。原來他是以保釣劃親疏,該作家當時逍遙遁世,不曾參與,莫宗堅便一百個看不上那一位。我無法評判,那是全然陌生的故事。後經陳若曦力勸,強調主編負責制,才算擺平。但除此之外,莫宗堅沒有干預過編輯事務。

《廣場》作品珠玉紛呈,最教人不能釋卷的是邵燕祥的《當我成為背影時》。因邵先生今夏仙逝,遂成絕唱,在網絡和手機上到處傳誦。這首詩儼然邵先生畢生胸襟之寫照。大家都以為這是暮年感懷,幾乎無人知曉它發表於《廣場》,也只有很少人記得,這首詩寫於1989年冬日,邵先生尚在盛年。詩中傷逝的是一群生命的背影、一個時代的背影,一個共同記憶的背影——

“歲月的塵埃落下又飛起”

“那歌兒,那花朵,都不會重來。”

三十年過去,這首經典被沉積光陰擠壓成白璧玉石,有了更廣義的讀解。這是詩歌魅力所在。

北島詩歌《為六四受難者而作》:

“不是生者是死者

在末日般殷紅的天空下

結伴而行

苦難引導着苦難

恨的盡頭是恨

泉水乾涸,大火連綿/回去的路更遠……”

還有他寫流亡生活的《鄉音》

“我對着鏡子說中文……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

《廣場》還刊登劉索拉中篇小說力作《渾沌人生》,她筆下寫盡流亡秘辛又超越了流亡心態。還有劉再復的《漂流手記》五篇,完全可以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蘇曉康雜文《胃與政治》最早對絕食提出質疑,由此引起持久爭論,那是後話。但他是勇於直面和反省八九風雲的第一人。我不認識歷史學家黃仁宇,他的《摩天樓下的芻議》一稿,不記得是許倬雲還是高信譚推薦的。我驚奇地讀到,黃仁宇用虛構人物和小說寫法去探究東西方文化邂逅,讓我想起《萬曆十五年》的優美文筆和深刻意蘊。

值得一提還有王安憶散文《塞上二題》。我極少看到她有此筆觸,以古城牆、黃河這樣的宏大意象去寄寓沉重歷史感。她寫的是榆林古城,還有在鄭州花園口及陝北二見黃河。我忽而念及,文中感慨可能揉合了後來驚心動魄的經歷。1989春夏之交那個夜晚,她正與劉再復等幾位作家同車到首都機場,要飛赴新加坡訪問。孰料猝遇血光之災,豈止機場可望不可即,事發後連通往南方的所有交通均告斷絕。為避兵燹,她倉皇北遁內蒙,在那裡她將再睹長城與黃河,卻是另一種心境了。

    殊為可惜,基金會財力不繼,《廣場》雜誌僅生存一年。本來海外華人為維繫母文化根系,頑強創辦過許多文化刊物,忽生忽滅在所難免。然而如《廣場》那般,能為大時代留下證言,足以告慰讀者。

我堅信,成為背影的《廣場》,已在歷史樹幹劃下幾道刻痕,蒿草藤蘿終不能將之覆過。                           

                                                                                                                                                                                                                    

 

 

 

 

—— 原载 : 《明報月刊》
本站刊登日期: 2020-10-31 14: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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