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年后一见如故
三年新冠的后期,经白纸运动全国骤然放开后,我老家里的人逐渐个个染疫。只是每个人的状况各不相同,最让人担心的是97岁高龄的母亲。曾经历三个月的居家输液、一周的入院治疗,几度奄奄一息。最危险的时候,姊妹们一度从各地纷纷赶往湖口老家。侥幸的是,老人最终逃过一劫。
自己比不得其他姊妹。飘零异国他乡,只能不时地通过视频和老人讲上几句话。
一回,那是端午节前后。与老人通话时,忽然发现背景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当他走入镜头前,一眼就认出,那是都昌表叔。他们兄弟三人,小时候,父母总叫他们“毛伢内”。大毛伢内、二毛伢内、细毛伢内。这位是细毛伢内江亲山。
“淑云那,我们50年没见面了吧?”一张口,满嘴的都昌话。老家都将旭云叫成淑云。
我这才意识到,天哪,半个世纪的时间啊。我正待寒暄,他接着讲了第二句话: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娘这个身体啊,百年之后,你能不能够回家?”
我心上一惊。显然,我的情况他应该全部知道了。而且,一句废话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说不得假话。人家究竟是长辈,而且听他遣词造句,此人似不简单。就说:“嗯,看这个情况,估计是难。”
“嗯。那我就跟你说一句话。32年前,你父亲去世时你没回家。30年后,你的娘去世,如果你还不能回家的话,村里、还有边上一定会有人议论你、笑话你,甚至还会咒骂你。——但是,我告诉你,淑云那。不要紧,我来。我虽然是你表叔,但是,我们年龄相仿,实际上就是同龄人。到时候,你,或者你通过其他人一定将消息告诉我。我第一时间赶来,我来代替你披麻戴孝,磕长头,送母亲上山。而且最好是断气前,我要将这个意思告诉你娘。尽量让她老人家走的时候少一些遗憾。”
就这一句话,让我心上一动。我的情况,许多人在道听途说后,连碰我都不敢碰一下。甚至看成洪水猛兽,本能地产生距离,以至于微信里都不敢搭讪一句。生怕哪一天祸从天降。眼前这位表叔,端的是格调脱俗、语意清奇。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支支吾吾,含含混混地一个劲地道谢。
紧接着,他下面的话,又是让我一惊。
“我知道,你是大忙人。如果你今天没时间,我们就到这儿。我只是想看你一眼、打声招呼。究竟我们几十年不见。”
“不不不,我不忙。我们聊一会儿吧。”这一次,我反应很快。
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我问了他的情况,他兄弟的情况,还有他母亲、孩子及家里的情况。一切都是循着自己十岁前的记忆。在他介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位脸庞红璞、声音洪亮、头发乌黑的粗壮汉子,一点都看不出是一位70岁的老人。只是在大段介绍的时候,都昌话听得似懂非懂,我们就改成了用普通话交流。显然,他操的是一口浓重的“都普”。
从今日的交谈,和随后通过微信他与我发来的一些材料里,这不问不要紧,一细问,吓我一跳。原来,我这位粗粝外表还残存一些农民气息、内心却十分儒雅的细毛伢内表叔,竟是那名震都、湖、彭、鄱四县、大名鼎鼎的大律师。怪不得我流落江湖的这么多年,隐隐间总听说九江出了个布衣包青天,专打抱不平。原来,竟是这都昌江亲山。
2、一战成名
1998年11月下旬,北京城已进入深秋,寒风萧瑟。永定河畔的古柳古槐,枯叶凋零。河面也已结出薄冰,散发刺眼光芒。江亲山第一次来到北京,满怀忧愤一步踏进国家信访局大门。
44岁身为农民的江亲山,已经是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父亲。媳妇贤惠、孩子渐渐成人,自己一家五口已经有了三个壮劳力。和他父母那一代比,光景已大不相同。在他生活的都昌阳峰乡虽说不上大富贵,却也是温饱富足之家。这劳动之余,平素手不释卷的江亲山,原本是不需要跑这一遭的。
可是,他接触到太多的贫寒乡亲,看到了太多的民间疾苦,痛斥过太多的腐败官员、黑恶势力和接济了太多的落难生灵。结果是无济于事。受难的家庭越来越多、农民的劳动和生活负担越来越重、腐败的地方官员却越搞越多。。。这每晚上演的《包公传》,他看着看着,总陪着要落下一泡眼泪。一回,忽然吼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当为民请命。只此一途!”把条几一拍,将一旁的媳妇吓了一跳。是啊,眼看乡、县、市告状,一级一级告上去,却一级一级杳无音讯。问题成堆,却一个问题也得不到解决。天性善良耿直的江亲山脚一跺,老子上北京告御状去!
江亲山不是莽汉,为这次赴京做了充分准备。他一路上小心地揣着《万民请愿书》,这封替农民说话的《万民请愿书》,言简意赅。正文虽然只有两页纸,签名却有几十页。他知道,诉求越具体越好。从要求减税、降电费和减轻孩子们的学费三方面入手,将乡亲们实际困难,用数字详细说明。江亲山头年写成后,八月中秋一过,他就挨家挨户敲门、挨家挨户宣讲。呼吁大家在要请愿书上摁手印、签名。历经15个月、获得数千名乡亲支持后,决定今日启程。
临行,放出豪言,“不达目的,绝不回村”。一时让乡亲们感动不已。送行人群排到村口。有叮咛、有感谢、有勉励、有狐疑。有满怀期待的,有不停抹泪的,自然少不了将江亲山此举看成是疯人的疯言疯话的。
上午11点,在历经两个小时的排队后,江亲山来到接待窗口。他递交了身份材料后,将摁满血红手印的《万民请愿书》递交过去。工作人员大致看完后,觉得反映的问题不简单。经请示后,将江亲山带入一间单人房办公室。一位自称姓吴的副处长接待了江亲山。
在细细阅读文件后,吴副处长抬起头,盯着江亲山:
“你是一个农民,自费上北京,赶到国家信访局来。不去诉说你个人的冤屈,却来诉说乡亲们的困难。为什么呀?”
“吴处长,”江亲山身子一板,朗声说:“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不为民请命,则如同猪狗!”
“嗯。”
“江总书记、党中央、国务院,三令五申,要减轻农民负担。尤其是年初主席和总理两次的答记者问,如春风吹暖人心,让全国人民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希望和前途。可是,地方政府蜕化变质,九江市都昌县似乎就是法外之地。地方干部欺压和鱼肉百姓,利用党和国家交给他的权力,另行其事,欺上瞒下,随意加重税赋和各项费用,从而以公肥私。多年来,在上缴钱粮期间和不是上缴钱粮的时候,我所在的阳峰乡政府带领派出所、政法组,一帮几十人,一年四季,季季征收。一年又一年,人民的生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民不聊生啊!”
“嗯,歇歇,你歇一歇。先喝口水。”吴处长见江亲山激动,劝说道。
“我县有30多个乡。就去年,多收杂税19,860,600元。乡政府多收村委会一年2,130,114元,村委会多收提留每人17元,计61,200元。另外,一年多收农民杂费30元,计108,000元。乡政府下拨公粮差价10,000多元,一个村委会的干部一年就要消费百姓的钱财40,000多元。在国家政策外,每人一年多缴173.5元。而一个人一年农田的纯收入为14.8元。没办法,很多老实农民也只有在家养点猪、养点鸡卖,补贴家用。而更多的人家就是卖了猪、卖了鸡,也填不满这个窟窿,很多人家真是没有活路啊。吴处长。”
吴副处长显然也动了情。站起来,往江亲山水杯添了口水,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听他说,一边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这次本着我乡和邻乡村民的强烈要求,我用我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到北京。他们拿出94年到98年怎样加重农民负担的县、乡、村摊派的各种杂税和费用明细表和负担卡做证据,我带着《万民请愿书》,来到国务院上访。就是希望党和国家替我们做主,替我们说句公道话,解决我们的实际困难。给我们一条生路。。。”
听到这,吴副处长停下脚步,坐回到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再一次移到江亲山脸上。这一次,目光柔和了许多。
“江先生,你反映的这些情况,我相信不是假的。哎,只是,我们国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情况又这么复杂。你反映的这个情况,也不是个别地方有,也不是个别的现象。老实说,我每天收到的像这样的报告千千万万。你让怎么办?难那,国家也没有办法解决。
“难?!”话音未落,只见江亲山骤然立起:“您说什么?吴处长?难?”显然,江亲山十分意外,而且被激怒:“处长大人,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党中央、国务院替我们做主,替我们撑个腰。没想到,您竟然说难。你这里如果难,你说,全中国哪里不难?全国的5亿农民的苦难这哪里是个头?真要像你所说,哪里还有希望?呵呵,难道我们老百姓真的就是地方官员口中的一辈子、两辈子、十辈子当牛做马的命啊?吴大处长,要真是这样,这可是亡党亡国之兆啊!”
“不不不,江先生,江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这样,你看啊。你先原路返回,我们收到了你的情况,我先汇报上去。等领导批复,然后将结果邮寄给你。至于你这次来北京的盘缠、路费,我敬重您的为人,我来想办法跟你解决。”这个吴处长虽有一丝慌乱,很快他镇定下来,常规出牌。
“不!”这次不等处长将话完,江亲山大手在空中一挥:“你没办法,我有办法!”江亲山一字一顿说。
“啊?您有办法?!”这一次,倒是这位吴处长瞪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对方。
“是,我有办法。”江亲山仍旧一字一顿,平静地说。
“那,请您说说。您是什么办法?”吴处长急切地望着江亲山。
“明天一早,”江亲山缓缓坐下,晃晃手中的《万民请愿书》,缓缓说:“我手中这份《万民请愿书》上有2801个乡亲签名,有些还是血手印。明天一早,我就将这份《万民请愿书》复印2801份。明天上午十点整,我将准时赶到天安门广场。将这2801份材料洒向空中、撒向人群、撒在广场上。——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知道中国农民苦难的真相。让他们看清,今日真正的中国是幅什么模样?让他们看清中国上上下下的官员,一个个共产党员已经堕落成一幅什么模样!同时,呼吁受压迫、受剥削的全国农民放弃幻想。抗税抗费、全民自保!”
“放肆!——你,你,你敢?!”吴处长啪的立起,指着江亲山鼻子,怒吼:“江亲山,你大胆!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抓你!”
倒是江亲山异常沉着。不仅没有被激怒,反而用犀利目光盯着吴处长的眼睛:“您是说我不敢吗?吴处长。”
“我老实告诉你,”忽然,吴处长语气缓和了许多、语速却急促了许多,还多了一份诚恳:“江亲山,明天一早,只要你真的拿着材料往天安门广场上,那么一站。天安门广场是什么地方?中华人民共和国49年宣布成立的地方、祖国的心脏。莫怪我没提醒啊。莫说扔,只要你手那么一扬。轻,则判三年;重,则立即拉去枪毙。你说说,你说说,何必呢?有这个必要吗?”
“不。吴处长,吴先生。您小看我江某人了。”此时的江亲山异常冷静,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枪声一响,哈哈,我江某人正好名垂青史、功在千秋。此行上访来京,事没办好我就没想着活着回去。实话跟你说,临出门,我已与家人交代了后事。——我告诉媳妇,我这次若死在北京,你就带着孩子在阳峰乡讨饭,也不丑。而且,我保证饿不死你母子四人。因为,阳峰乡老百姓知道我江亲山为何而死、也知道你们母子为什么流落街头以讨饭为生。今天,我若无功而返,必死路一条。我死不足惜。只是您,哼哼,难道不为你自己、不为自己的家人想一想?我今天拿着材料,踏进国家信访局大门上诉,而你代表国家接待了我。从我们一问一答的第一句话开始,就构成了契约关系。国家公权力面对地方政府这么明显的腐败有责任惩处,这是党中央、国务院的庄严承诺。而你今天却说无能为力。面对官员的腐败无能为力、面对百姓的苦难无动于衷。你今天的一句‘没有办法’,是在给国家丢脸、是在扇江主席和朱总理的脸。你知道吗?这一句话,置法度于何处?国家的尊严又在哪里?——哼哼,这么传出去,难道、难道江主席、朱总理会饶得了你?嗯?”
这句句话,像刀锋、又像霹雳,将这位吴副处长镇在了那里。
愣了一会儿,吴处长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句话没说,急急将江亲山拉到身旁,示意坐下。然后,从抽屉取过一份盖有国务院信访局印戳的转办公函,当即提笔批示如下:
“勒令江西省九江市都昌县对乱收农业税、学费、电费一案彻查。清查以后,由本上访人签名盖章,返回给国务院。”
上封宝剑在手,一切便如汤沃雪。
——阳峰乡中学学生每人退回学杂费30元;农村用电每度下调0.2元;都昌县阳峰乡农业税每人减少17元。仅此一项,就为阳峰乡村民挽回损失逾20万元。
江亲山一战成名。
3、叠遭困厄
江亲山出名了,群众欢声雷动。一个布衣之身,以一己之力,凭藉自己的胆识与魄力,造福本乡邻乡、本县邻县的万千百姓。这在都昌,甚至九江的历史上绝无仅有。群众感谢并庆幸有这样的能人造福乡梓,觉得自己的腰板也硬了许多。
随着媒体及群众的口口相传,江亲山也越来越忙,找他的人越来越多。许许多多没有人敢说的话现在有人说了,许许多多没人敢做的事儿现在有人做了。自然,这得罪了县、乡、村三级政府的许许多多的既得利益官员。在中国,尤其是在要么就是黑帮流氓、要么就是劳苦奴隶两极分化的农村,可谓是漆黑一团。在这样的生态环境,像江亲山这种仗义疏财、打抱不平的英雄好汉,注定不会有太多的生存空间。试图以一人之力抗衡恶势力,稍有不慎,是十分吃亏也是十分凶险的。
实际上,在江亲山惩恶扬善、救危扶贫的路上,他也是饱受摧残和折磨。
早在2006年前后,九川自然村山坳发现了钨砂矿,后被客商征用。300亩矿山九川村与相邻的两个小村各半。价值数十万的矿山,对一个山村来讲,是笔巨大的财富(注:几年后飙升到数百万元,那是后话,引来更多的血雨腥风)。可是,征用款基本上被时任共升村委会书记的江会敏一伙私自鲸吞。
江会敏何以有那么大能耐,私吞巨款不仅没有被告发,而且受害人既一片噤声又无可奈何呢?除了江会敏拥有一股黑恶势力时常对村民保持高压外,辅以用低保手段做诱饵:你与我为敌,就休想获得低保;你向我低头,我就送你低保。于是,不敢作声、不能作声、不愿作声形成共识。若有些强人看不起那点低保,江会敏便许诺以每年的救灾专款输送利益,令其闭嘴。
终于。群众的怒火还是爆发了。2008年4月是矿山开工奠基的日子。三村群众拥戴江亲山为头,前往封山,不准开机作业。江会敏早有防范。指挥土塘镇派出所、三汊港派出所全员出动。所长荷枪实弹,厉声呵斥:“谁带头闹事?给我站出来!”
“我!”江亲山上前一步,平静地说:“你们要抓,现在就抓我吧。”
全副武装的警员一拥而上,正准备上铐。愤怒的村民手握锄头、棍棒,一场血腥械斗在即。
“慢!容我先打个电话。”江亲山随即拨通九江市王萍市长电话。王市长听完情况汇报后,称江亲山说得有道理。当即发出两点命令:一、不准抓人;二、械斗必须终止,问题必须坐下来协商解决。若有一滴流血,阳峰乡书记、乡长、派出所长立即给我辞职!
万般无奈下,江会敏只有答应拿出30000元分发给乡亲。开工才得以继续。
借势,江会敏雇佣非本村村民的黑社会流氓江会建出任村长一事随即发酵、现形。黑村长伙同村会计十多年没有公开过账目,一分钱都没有进过村民口袋。村里修路铺桥必要的支出费用,都只能靠临时砍伐祖坟上的杉树解决。自己则每天躺在麻将桌上,赌注不怕大,乌烟瘴气。据说还不时随黑帮大佬江大红潜入澳门豪赌。江会建欺乡霸邻行径,早令村民们厌恶。随即遭解职、驱逐。
江会敏一伙对江亲山所作所为早已怀恨在心。他们深知矿山巨大的升值潜力。眼见得短短两年时间,钨砂矿仅九川村市值就窜升到了150万元。吴平生、江会敏暗暗着急,若一天不搬倒江亲山这个绊脚石,一天就不得安寝。可是江亲山两袖清风,他们根本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适逢2008年北京召开奥运会,中央三令五申要确保社会安全。江会敏会同乡书记吴平生、乡长杨世清,以安全名义,将正在为三汊港银行信贷冤案上访的江亲山突然拘捕,关进了都昌拘留所。紧接着,利用江亲山无法动弹的机会,唆使中心小学校长杨廷松做1500元假证、又将江亲山侄子赠送的1800元诬告成蓄意诈取。满3000元构成诈骗罪,且“数额较大”。遂与县法官串通一气,即刻起诉江亲山。证据自相矛盾明显,逻辑漏洞百出。无视江西景德律师事务所江文华律师辩诉,还是被强行判刑一年。江亲山蒙冤,锒铛入狱。
都昌县一时舆论哗然,民愤汹涌。当局害怕引起社会震动,迅速将江亲山由关押的都昌县看守所,偷偷转移到星子县看守所关押;宣判时害怕群众造造反,又由星子县看守所偷偷转移到看护力量更强大的九江市看守所;宣判后,再次转移到湖口县看守所服刑。
一年间,将疑犯转移四个不同看守所看管。或许创了中国司法界犯人羁押迁牢的记录。由此可见江亲山如何的深得民心,又可以看出涉案官员如何怯懦、司法制度如何腐败。——仅有的一个说真话的人被关,天空一点点的光亮被遮住了。
这一年,后来被都昌县百姓称为最黑暗的一年。
尽管如此,江亲山就是江亲山。他没被打倒,而是愈挫愈勇。在扶危帮困、为弱势群体鼓与呼的道路上越走越远。1998年到2010年的十二年时间里,又先后六次、共计七次勇闯国家信访局。而且一次比一次强悍、成功。
4、坎坷成长路
在后来几次与细毛伢内的交谈中,最诱惑我的:一、他的精神力量来自哪里?二、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位仅受过几年残缺教育的农民表叔,那种异乎常人的见识与气场,透着迷人气息。我决心一探究竟。
“淑云那,我没有读什么书。”这一句话开场,江亲山那苦难的童年和灰蒙蒙的幼年成长场景,像暗黑大幕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画面,带着中国上世纪60-70年代特有的艰涩气息。许多是我熟悉的,更多的则是我完全陌生的:
1954年9月15日,我出生在都昌县阳峰公社共升大队九川自然村。双胞胎。出生那年,父亲就重病卧床。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动力,穷。每天只有两顿饭,而且大都是红薯,或青菜萝卜搅拌。放些盐,油都没有。只看到菜,看不到米饭。
表哥曹国权(作者父亲)看见我家实在维持不下去,就劝说我娘将我送去别人家。8岁那年,就被送到湖口县五里公社莲花大队沈河村沈玉明表叔家做继子。——哦,讲到这一节,就要讲到我家和你家的关系了。——你知道吗?
行,你让我讲讲,我就讲讲。
民国28年,日本兵打到湖口。曹禹村的人吓得四散逃跑。我唯一的舅舅那年6岁,跟着仙宝姨娘躲在荆棘峦中过夜。结果天太黑,二人跑散了。夜里一个人,舅舅吓死在狼狗山凹。外公死得早,外婆断了后。见国权哥哥,就是你父亲,人温驯、又忠厚。就将全部家产给了国权表哥继承。——所以说,我是曹禹村的芽秧子。
好,话说回来。我到了沈河村,这才得以读了四年完小。不幸,沈玉明解放前被抓壮丁,参加了救国团,1967年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我便辍学,回家种田。这一年我13岁。
沈家天塌,生存无以为继。14岁那年,我又一次回到了都昌三汊港。
回家的第二年,缠绵病榻多年的父亲去世。父亲虽然有肺病,其实是解放前跑邮政时挑近百斤邮担走山路落下的残疾。每天从湖口到蔡岭一个来回60里,对双腿造成了严重伤害。以至于后期终年瘫痪在床。
我虽下地干活,没有父亲的孩子受人欺凌。一样大的孩子,活儿干得比人重,事儿干得比人多,工分却赚得比人家少,每天少2分。一年下来,要少几十块钱啊!经历许多的不平、不公,我赌咒要学习文化,为天下可怜的人、老实的人打抱不平。
15岁那年,看到洪秀全拜上帝会,为天下百姓求公义。“耕者有其田”,更是激动得我手舞足蹈。不禁朗声而歌:“此时金鱼落沙坑,金鱼正是落难中。有朝一日春雨下,跳出沙坑划万里!”——这是我的第一首诗,莫笑我啊。自此,白天种田、晚上读书,立下天下之志。
在我娘的支持下,先是求教于落难在本村的黄埔军校五期的江竟春先生;江先生离开后,接着求教于落难于本村的江红桃教授及江平教授。江平教授可是延安抗大时的教员,喝过洋墨水,有大学问。这些先生们的授资,大都是一只鸡、半筐蛋、一萝谷或一篮水蜜桃。东西都是我娘地里收的,他们却教给我天上的学问。他们给我讲授了中华历史、告诉了我做人的常识、培育了我的道德操守。
17岁那年,娘又送我跟村里的江绍梅师傅学圆木,后来随师傅到鄱阳县金盘公社的余家府落脚,居住在受监督的地主子弟余火保家。余火保毕业于南昌大学,有祖传的圆木情怀。圆木以当地榉木为材。桶、刳、桌、瓢,晶莹剔透、温润圆滑。解放后,在族人先后被枪毙后,余火保却奇迹存活。那一年,他40岁。迭遭变故的余火保,渐渐地更圆通冲淡了。江绍梅总称余火保为大师傅。那是因为余府半边屋子的书虽然被一把火焚为灰烬,余火保的肚子里却装满了历史兴衰、朝代更迭。
我因勤快忠厚招大师傅喜欢,他还不时夸我爱学习爱思考。抽烟喝茶、纳凉闲坐间,大师傅爱跟我谈天说地。古今中外总娓娓道来。
两年的余家村学徒生涯,不仅让我学了一门手艺,也让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更让我一夜成人。从此坚定了我为民请命、做个好人的决心。从此踏上惩恶扬善、匡扶正义的漫漫人生旅途。
5、果园绝路
2003年一个寒冬的深夜。笃笃笃、笃笃笃,江亲山家的大门被人急促敲响。
披衣起床,打开屋门,江亲山见一位男子瑟瑟地站在门口的寒风中。刚引进屋,窟嗵一声,来人往脚前一跪,趴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江亲山的双腿。呜呜哭了起来:“江大人,江大人,救命啊,救命啊。。。”哭声凄厉,竟长跪不起。
将来人扶起,落座。媳妇送上一杯温水。江亲山说:“首先,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江大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也不相信有什么大人。我叫江亲山。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职务的农民。你说吧,你有什么冤屈?”
来人叫曹荣坤,今年52岁,江苏人。一脸的沧桑疲惫,原来他慕名而来。他步行两天一夜,从湖口县一路打听、一路跋涉。终于找到传说中的江亲山。
曹荣坤3年前,在湖口县王家凹承包120亩果园,承包期限30年。曹荣坤带着一对儿女没日没夜拓荒、修路、育苗、种树,历经三年已初具规模。正期待收成结果时,不料一件意外让曹荣坤坠入深渊。表面上是种植违规,实质上是村书记强娶曹家闺女不成而实施的报复。强行收回果山,令浙江养鸡户接手。曹荣坤不服。几个回合下来,恶霸冯玉根放火烧山,烧掉果园50亩,香椿、酸枣树3000棵。接着用推土机推掉、砍掉梨树300株、橘树200株。曹荣坤全部家当毁于一旦。“我们小家小户,哪里有什么钱呢?他们扔出100元到我脚下,让我即刻、马上滚回江苏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法院告状?”
“告了,也请了律师。可是村书记买通官府,我们已经告了两次、两次都输了。半年来,一直是靠在周边村子、贩上讨饭度日。现在已走上绝路。一家七口,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呜呜。。。听人们说,现在唯一的生路只能找您了。您是包青天,是大善人、大菩萨。一定救救我们,救救我全家啊。。。”曹荣坤早已哭成泪人。
江亲山缓缓立起,点燃一支烟,听着屋外呜呜的寒风、看看脚下这位无助的可怜人、又望望窗外无边的黑夜。沉吟片刻、然后摁灭香烟,轻声说:“你请起来吧。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随你去湖口!”
江亲山决定披挂出征。
——这是一场恶战。表面上是一场普通的民事经济纠纷,实际上是依法维权和与黑恶势力之间的正与邪的较量。江亲山带着曹荣坤及律师为一方,与村书记、村霸冯玉根、镇长刘守清为一方的地方势力展开了殊死斗争。
本拙文是一则短篇报告。限于篇幅,因而无法就该案全面展开记叙。在此只简述一下结果。
在江亲山、曹荣坤一度被打、被囚、被恐吓和被伤害的情势下,江亲山不屈不挠、沉着应战。历时近两年,通过走访、取证、庭辩、抗诉,斗智斗勇。接着,又通过诉诸媒体、通过拜会县纪委书记周一祥(音)、通过与九江市委书记刘积福通话、通过携被害人再次前往国家信访办。最终奋力撕开黑幕一角、露出曙光。成功为曹荣坤赢回正义和公道:法院判该村与曹荣坤签署的《村办果园承包合同》合法有效、双方应继续依合同履行。后来,除个别官员受到惩处外,曹荣坤还成功获得四万多元的赔付。曹荣坤劫后余生,带儿女和老家老人一家老少终于团聚。在顾高镇张庄村过起了正常人的新生活。
狭小的新居里,曹荣坤将江亲山的照片与胡锦涛主席画像平排。整整齐齐挂在了自家客厅正墙上。
6、教师下岗积案
“ 输官司,莫害怕。
有冤屈,嫑心烦。
寒苦人家谁做主?
都昌有个江亲山。”
江亲山取得了巨大成功,童谣也唱响了都湖彭鄱。从此开启了他领着败了官司的律师和苦主决战法庭的生涯。这是新挑战,也是对你对司法和法律认知和应用能力的全新考验。
讲到这里,我忽然问,“表叔,你是律师吗?”
“我嘛,我还真不是律师。中国的律师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可是,将知法、知情、知事理合而为一的,又有几人?我就想做这样的人。”
就是这位知法、知情、知事理的人,在低保、计划生育、下岗工、信贷冤案、教师工资拖欠等各个领域、各个行业战斗着。侠客劳碌的身影活跃在都湖彭鄱的青山绿水之间。地方官员对他是一恨二怕三服,而底层百姓对他则是充满了爱戴和崇敬。
养老保险,尤其是低保是江亲山的强项。几十年来,有数以百计的真正贫困的家庭因江亲山受益。而江亲山对地方低保金钟罩的破功,一次次都成了地方官员的梦魇。
在低保问题上,国家的政策是“应救尽救、应保尽保”。同时明文规定,有人吃国家粮的家庭不保;有车、有房、有存款的家庭不保。而在操作层面、实际执行层面,地方政府几乎完全走样。权力在贪腐的官员手里,谁送礼就给谁低保。几十年来,差不多乡乡如此,村村如此。这样,许多实际困难的低保户,人老实又没有钱送礼。这一来,就存在大面积的实际贫困人口,流离于低保之外。而致国家政策落空。而许多并不困难的居民,因各种关系而获得低保。任凭你家有房、有车、有存款、有吃公粮的国家干部。更荒唐的是“低保评分制”的推出,更是腐败滋生的温床。低保户困难的大小取决于谁送礼的多少。
江亲山患有皮肤瘙痒疾病,一次寻医时认识了土塘镇莲蓬村八斗丘自然村的刘丽珍。交谈中了解到又能文、又懂医(皮肤、脊椎二科)的才女刘丽珍一家竟十分寒薄。老人已老;儿子儿媳残疾,还养了双胞胎孙女,不倒两周岁;自己结扎,又意外怀孕。祖孙四代十口人全靠爱人一人在外打工维生。可丈夫人太老实。就因为无钱送礼,跑了多年,低保就是办不下来。
江亲山见这么困难,十分同情。通过九江市委办公室,找到市民政局局长李广松,都昌县万述求县长,民政口的程县长、县信访局王华林局长、民政局局长江火金、土塘镇书记向志华。一个月后,九江市民政局黄副局长毅然甩开县、乡、村三级,亲自带员上门核实时,如此贫寒交加的家庭,令黄局长和随行工作人员都感到惊骇和惭愧。依照国家低保标准,刘丽珍一家十口竟有六口困难程度严重超标。最终,成功获得五个低保指标。刘国海、刘丽珍一家终于走出生活的泥淖、迎来新生。
在江亲山经手的众多低保和养老保险的案件中,都昌县158名代课老师下岗冤案,是比较典型和突出的。
1989年,依照国家教育部的文件精神,都昌县158名代课教师将悉数下岗。下岗前,都昌县教育局通过各个代课老师所在学校,统一签署了下岗合约。其中,在经济上做了两项承诺:一、下岗后,每月补助每位教师50元,一年合计600元。二、由财政拨款,县教育局一次性与每位下岗教师购买4800元的养老保险。
可是,教师下岗后,一年、两年、三年,左等右等,养老保险迟迟未予办理。有些老师生病了,无法报销;甚至有些老师去世了,养老保险都不见踪影。下岗老师们坐不住了,组织起来推出头领,一次告状、两次告状、三次告状,次次碰壁。衙门不是找这个原因,就是找那个理由。一句话,没门儿。
所有人都干着急,怨声载道。这教师队伍里,都是知识分子,有些还是大知识分子家庭。愣是求告无门、哭诉无门。直到25年后,迷茫中人们才忽然想到了江亲山。2014年一个月圆之夜,土塘镇莲蓬村八斗丘刘兴昭先生代表158名代课老师登门造访,才将一腔苦水吐出。拜请江亲山出马。
江亲山决定接手案宗,披挂上阵。他召开会议、了解案情、搜集证据、研究对策。决定从县教委、县财政局、县信访局、县政府着手,分头行动。重点是市教委和县政府。谁先谁后、谁重谁轻,陈兵布阵。由县而市、由市而省、由省而中央,一级一级上报,一级一级使获悉案情。最后,率领下岗教师代表和媒体入驻国家教委和国家信访局。
半年后,立竿见影。由市县成立专案组,九江市长挂帅督办。758,400元养老保险金,立即、如期到位。158名下岗教师的养老保险合同终于签署。25年的陈案阴霾,顿时云开雾散。
此事一时被称为传奇。江亲山籍此获得崇高的声誉。人们或窃窃私语或奔走相告,共同有一个疑问:许多看上去比登天还难的事,到了江亲山这里,怎么一切就迎刃而解呢?——难道他是包青天?“布衣包青天”的美名,由此传开。
7、硬碰硬
离共升村不远,有一个鼎鼎大名的村庄,叫墩上江村。
村庄所以有名,一是历任祖上在朝廷出了一茬一茬的达官勋贵,一是现任的九江市人民法院院长江民才就出生在本村。村祖祠堂正中央被祥云呈瑞图案环绕的祠匾上是江院长的墨宝、斗大的“圣厅”二字,两旁镶金楹联上赫然写着:“兄宰相弟尚书联壁文章天下少,父成仁子取义一门忠烈世间稀。”辉煌的祖祠,如弥勒圣光普照全村,让人景仰、让人望而生畏。
而江湖上似乎比这祖宗、比这院长名气还大的是从墩上江村走出的都昌首富、九江硬罗汉江大红、江老三兄弟俩。他们是赫赫有名的江西兴昌集团的总瓢把子和二当家的。二人仗着叔父江民才院长的荫蔽,欺行霸市、横行乡里。十几年间,利用承建市、县、乡各级法院及政府大楼迅速积累巨额财富,成为九江码头上最大的黑罗汉。
邻村的江亲仁、江亲求兄弟为人仗义、好打不平,在地方也有一定的影响。尤其是江亲求还讨得一房漂亮媳妇。越发让江大红、江老三不爽。2001年,江老三伙同江民龙借娶亲找茬。借口江亲求的媳妇风骚,勾引江龙民家的男人,是上门祸水。实质上是要铲除敢于抵制他发财路上的拦路硬茬。一夜,带数十罗汉携刀带棍,呼啸入村。将江亲仁、江亲求两家悉数打翻在地。致数人受伤、家具尽毁。
“服不服?服不服?嗯。”
亲仁亲求二兄弟也有些实力,正密谋报复间。突然,一声汽笛,警车入村。这一次一众罗汉在警察的保护下,将两家门窗砸烂、锅碗瓢盆悉数捣毁。江亲求试图反抗,被乱棍打翻,倒地昏迷。光头棍曾吹嘘,这一次他的伸缩棍都被打弯。家人紧急送院抢救,属重度颅脑损伤。经两次开颅手术后苏醒,却几成废人。
至此,亲仁亲求二兄弟服输、萎靡。从此踏上申述、索赔的漫漫人生苦旅。政府、法院、律师,一年、两年、三年。亲求医药费就花了20多万,经营破产、田地荒芜、门庭破落,仅获得轻微赔偿。实际上,弟兄二人早已穷途末路。仅他们上诉这几年,费用就超过十几万元。
万般无奈,找到江亲山,兄弟二人双双长跪不起。江亲山也知道对方黑白两道权势煊赫,甚至像江老三所叫嚣的:可直达天庭。面对乡亲情谊,更不忍看弱者被欺凌致此。江亲山果断应了下来。半年后,江亲仁、江亲求兄弟终于获得40万元的赔付。
2006年,正是九江市房地产向八里湖挺进的红火年代。甘棠公园西路高大的梧桐树下坐落着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经理欧阳,基督徒。有感于百姓不易,他适时地推出了一系列施惠举措,其中包括房屋买卖中介费一律按最低标准只收3000元、代办费只收1200元、租房费用为200元,若是受难人家卖房只为救命或特殊贫困学生租房时,则一律免费等。生意一度非常红火,邻里街坊交口称赞。欧阳觉得深蒙主恩,决定每月再拿出一天免费授课和咨询,普及房地产交易常识。
一天,欧阳经理忽然听到隔壁刘瘸子悄悄递过来的话,说他这么做让周边的老板们“很不爽”,要小心。并被要求立即停止这种邀买人心的“下三滥”做法,否则取尔小命。三天后,欧阳的尸体就被发现漂浮在八里湖边浑浊的芦苇丛中。案件至今没有破获。
江亲山敢于“硬碰硬”的传奇,在都昌县被传的最广的还是2006年发生在阳峰乡计划生育罚款100万的故事。
21世纪初,中国还以计划生育治国,农村地区更是如火如荼。农村千年来传统的传宗接代的封建意识,正好成了地方政府及官员假借计划生育政策之名、行盘剥农民财富之实的温床。借政策敛财的欲火,正在漫山遍野炽热燃烧。本就贫困的农民一时被搅得乌烟瘴气,许多人家家破人亡。
2006年的县乡村三级干部计划生育大会在县委礼堂隆重召开。会上,县长对全县各级乡镇下达了“春季计划生育罚款”指标。阳峰乡春季计划生育罚款必须完成100万元。罚款所得,20%归县府,30%归乡镇,50%归各村。这极大的刺激了各级政府及官员的积极性。因为这罚款,除操作中间有许许多多油水外,罚款所得大都可以落入个人腰包。
恶政一出,鸡飞狗跳。不管是否二胎,一律罚、罚、罚;不管是否结扎,一律罚、罚、罚;不管情况多么特殊,一律罚、罚、罚。。。如果罚不好,不仅说明你蠢,自己还要受罚;而只要你罚得狠、罚好啰,不仅捞钱还能升官。一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个别存些善心的官员,瞬间,也个个变成恶魔。
可怜阳峰,一个不到3万人口的小乡,差不多只要是涉育家庭,家家都要受牵连。没有钱交吗?好嘛!那就捉鸡、绑猪、牵牛、拆灶、掀房。。。将村庄变成了战场,许多人被砍伤、打伤,甚至上吊、跳湖。家家户户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这时,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好汉江亲山。
这时的江亲山家里几乎被踏破门槛。每天都是哭成泪人的乡亲哭倒在脚边,有不少妇女挺着大肚子当场就哭晕在堂前。
“我童年挨饿、幼年挨欺、少年挨打。人不人鬼不鬼一样长大。19岁成年的那天发下毒誓,只要有我江亲山一天在,就决不能再看到身边有一户人家还活着小江亲山。走!”江亲山拍案而起。于是,几乎每天跟着罚款执法队。执法队走到哪儿,江亲山就跟到哪儿。宣传政策、抨击恶政。呼吁乡亲不要妥协、不要害怕。
江亲山的行动,极大的妨碍了阳峰乡的罚款进程。一个月过去,当其他乡镇任务大都如期完成三分之一、有些甚至过半的时候,阳峰乡九个村仅过了三个村,金额也仅仅完成了8万元。这让阳峰乡自上到下伤透脑筋。这江亲山背靠大树,可是油盐不进的主儿啊。恼不得、又怒不得。这可怎么办哪?
万般无奈,他们搬出了大神——江大红、江老三兄弟俩。请他们高抬贵手,一定出面帮忙,千千万万搞定此事。
兄弟二人和军师反复一合计,也是恼不得、怒不得。决定先柔后刚。于是,江老三翌日携重金登门拜访江亲山。踏进门槛刚一开口,就被江亲山呵斥出门;翌日,江亲山收到大红请柬,是江大红在国税局大楼宴会包间设宴专请江亲山。席间的美人计、苦肉计又叠遭失败。“江亲山啊江亲山,你他妈是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江大红冷笑不止;翌日,江亲山收到了有一颗子弹的信封。江亲山更是不屑:小子是港剧看多了吧。不知道爷是江亲山吗?
很快,江亲山觉得不可纠缠。必须找一万全之策,一招制敌。至少,得找一位官职大过江民才的大人物才行。他迅速通过老友、江西日报社副社长严文宾要到时任江西省省长黄智权的电话。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喂,是哪一位?”
“我是都昌县的江亲山那。黄省长。”
“哦。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这头的江亲山一惊,不能说严文宾。他灵机一动,报了一位国务院部门领导的名字,并将这位领导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号码报给了黄省长。
“哦,江-亲-山。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黄省长,先是请您原谅。事情要是不到万分紧急,我是绝对不会冒昧打搅的。”
“嗯,你说吧。”
“是这样,黄省长。在今年的3月18号,在县乡村三级干部计划生育大会上,都昌县长对全县各级乡镇下达了‘春季计划生育罚款’指标。各乡各镇都领到了罚款任务。举一个例子,我老家阳峰乡春季计划生育罚款就必须完成100万元的任务。这一来,整个县正被闹得鸡飞狗跳。黄省长,这是变相盘剥老百姓。这么做与党中央、国务院的计划生育政策可是严重不符啊。老百姓怨声载道,骂这比国民党还狠、还坏呀。黄省长,在您的辖下发生这样的事,对您个人声誉恐怕影响不好吧。再这么瞎胡闹,可是要死人、死很多人的!”
听到这里,对方的声音可就变了:“呃,竟有此事?请放心,江亲山同志。我马上跟九江刘积富打电话了解此事。请放心。真有此事,我马上查明事实。涉事人员,一律撤职。”就挂了电话。
几乎与此同时,九江市委书记刘积富的电话骤然响起,是黄智权的声音:“有人反映你们九江在搞什么春季计划生育罚款。影响十分恶劣。姓刘的,你立即给我去处理此事。若三天之内不处理好,搞到中央去。我拿你是问!”
几乎与此同时,都昌县委书记杨振辉的电话骤然响起,是刘积富的声音:“有人反映你们都昌在搞什么春季计划生育罚款。影响十分恶劣。姓杨的,你立即给我去处理此事。若三天之内不处理好,搞到省里去。我拿你是问!”
几乎与此同时,阳峰乡委书记姜英汉的电话骤然响起,是杨振辉的声音:“有人反映你们阳峰在搞什么春季计划生育罚款。影响十分恶劣。姓姜的,你立即给我去处理此事。若三天之内不处理好,搞到市里去。我拿你是问!”
至此,障碍已清除,问题已解决。唯一剩下的问题是,刚收上去的80,000元罚款如何处理?
星期一,这刚一上班,阳峰乡委书记姜汉英带着江会敏。二人拎着礼物,郑重叩响了江亲山家的大门。姜汉英一脸恭敬坐下,江会敏垂缩双臂恭立一旁:
“叔啊,这一次,是我们做得不好。调查不仔细,工作不扎实,给社会增添了不安因素,造成很坏影响,也给您老造成了困扰。我们感到十分歉意。现在呢,工作已经停止。困难既已造成,关键是我们该如何将这扫尾工作做好。这样,那罚上来的80,000块钱呢,嘿嘿,请您老一定体谅体谅我们的实际困难。我们没办法全部退还回去。真的没办法。一是有些孕妇的情况也确实违法了政策;呃,另一方面呢,我们也是执行县里面的指示,没办法。确实也花去了好多成本;嗯嗯,再说呢,不管怎么说,我们行政部门嘛,下面还长期有工作要做,如果这一次,全部返还的话呢,我们以后就瘫痪了。遭人笑话是一个方面,所有的工作、尤其是我姜某人的工作必定将寸步难行,就没人再干活儿了。那一来呢,我们也就彻彻底底的没有了活路了。其他的乡还好说,关键是我们乡。是您老的家乡故里。县里头指示,要将这扫尾工作悄无声息地完善。所以呢,叔啊、江老。您老一定高抬贵手。嗯嗯,我们这几天呢,给摸了一下底。您看,我们退回15,000元。如何?这具体退还的工作呢,我们去做。只需要您老点个头。这15,000元呢,将依实际情况,退还给最困难的那些人。这一次,我亲自来抓。我们一定将退款工作做好、做扎实、一定做得您老满意、一定做到群众没有意见。您看呢?叔啊,江老啊。。。”
8、自省和传奇
江亲山七进七出国务院信访局的同时,他更是九江市、江西省信访局的常客。身为信访前辈,他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法门。面对现在越来越恶劣的信访环境、越来越难的信访坎途,碰了壁的后生上门讨教,他手把手引导:三点:一、要将功课做扎实,不能贸然前往。二、不能只是为了泄愤,而是要有抱着解决问题而来的意识。三、做到有理有利有节。
接着,又殷殷叮嘱:许多人来到信访局大街,就打开横幅、或大声喊叫、或高声演讲。这不行。这样一定会被送入久敬庄、马家楼;有些人觉得一个人力量小,误以为抱成一团就力量大了。这也忌讳。面上看去热闹,实际上是虚火。因为我们不是来造反。所以也不行。照样会送入久敬庄、马家楼。面对上访,地方政府都有压力。每个省几乎都有工作人员身着便衣,或在路旁蹲守、或在人群中转悠。听见自己地方的口音,就各自截留、阻拦下来。有些甚至主动搭讪,让你暴露口音,去寻找目标。有时省与省之间也互相通气,就是异省口音,也照样会被拦截下来。——事实上,你哪怕装聋子,只要进了信访局院子,就安全许多。
“我择案只有一个原则:兄弟叔侄间的事不掺和、婆媳父子的矛盾不掺和、百姓邻里间的恩怨不掺和。但是,只要是民间贫苦百姓的冤屈和疾苦,涉及政府行政官员的贪蠹,你就是说破天我也决不推辞。”面对我的追问,表叔说:“回首这50年,想办成一件事,个人要做到‘四要二不要’:一要胆子大、一要会说话、一要能够写、还要有个贤内助。‘两个不要’是不要怕吃亏和不要怕坐牢。否则一事无成。——至于你问到我为什么取得成功?事实上我很惭愧,自己一点都没有成就感。还有人误传,说我是什么包青天。呵呵,连一个小小的江会敏都扳不倒,我这算哪门子包青天?我也知道,不是他的能量大,而是我个人、自身的力量太弱小。是自己天资差、读书少、造化还太浅的缘故。”
随着江西日报、江西电视台、江南都市报、法制报、九江日报和中央电视台等媒体的采访报道,江亲山俨然已是一颗明星。实际上,心性善良、乐善好施的江亲山还有许许多多私下的、不为人知的小故事,春风一般温暖着身边弱小贫困乡亲的心。
我手边有一份阳峰乡小学退休教师侯绍杨亲笔写的证明材料。记录了这么几件小事。
1989年,阳峰乡金星村委会雷家村雷振龙的至亲夫妇俩溺水身亡。江亲山路过,将身上仅有的40元钱塞到正失魂落魄的雷振龙手中。“当时,农工日值1元钱。”
1997年,在县招待所住宿。晚上闲聊,了解到通铺邻床是周溪镇的沈有才,家庭困难,已断炊两天。第二天,他给沈有才家挑去150斤稻谷。
2004年,湖口曹荣坤果园索赔一案,虽通过艰难诉讼,获得了四万多元的赔付。但江亲山觉得曹荣坤不容易。当对方拿出10.000元表示酬谢时,江亲山分文不取,交通、住宿、餐饮不少是江亲山自掏腰包。
2004年,金星乡罗宿畈村罗建昭通过三汊港信贷20,000元。在第二年还了贷款的情况下(有证据),黑律师伙同法院做局,三年后判本息共需还50,000元。江亲山先是警告乡书记姜英汉决不能执行,否则一场大血案难免祸及姜书记本人。后迅速通过信访、取证、申诉。最后成功改判。
2014年,江亲山在县城意外邂逅正跪在县政府门口的北乡村民吴敦贵。了解到他在中越战争中双腿严重负伤。但抚恤金不到位,一直申诉无门。在省府、市府、县府门口一直跪求,迄今已八个月之久。江亲山出面,成功为吴敦贵成功领到低保和抚恤金每月1,500元。。。
江亲山的故事还很多,受惠乡亲的名单还很长。鉴于结果相同、接案办案路径相近。讲下去怕有雷同之嫌,让读者疲惫。故此刹住。
江亲山内心醇良、品格清澈、有着高贵的灵魂。是中国当代农村了不起的智者、斗士和贤人,是周边苦难乡亲的守护神。我们贫穷农民身边这样的能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少。
“我自知我个人平凡得不值一提。淑云那,不像你讲的那样。相反,乡亲们才是我的保护神,才让我几十年来在刀锋上跳舞而不至家破人亡。你知道吗?是乡亲们的鼓励,成为我的动力。他们不可多得的爱,为我镀了金身。”江亲山说。
9、英雄末路?
听到这里,我心目中的这位细毛伢内表叔差不多成圣人了。可是,江亲山的处境一夜之间骤然逆转。
那是2012年6月,刚过完清明的江亲山徘徊在沈河村的祖坟山,凭吊一生凄苦的继父沈玉明和自己常常饿肚子的苦涩童年。正酝酿怎样将眼前颓败的坟地做一番修葺时,忽然手机铃响。是县信访局但副局长来的电话。告诉江亲山,他所提交的关于祖坟山被盗挖的上访材料,市里有回信了。嘱过来领取回复函。
次日,当江亲山一踏进县信访局二楼办公室的当口,就听一声吆喝,迅即被三个大汉控制住。江亲山正疑惑,里屋走出阳峰乡书记余传秀,一脸阴沉,后面紧跟着扈从。余传秀清清嗓子,厉声宣布:经调查证实,江亲山犯有严重的、持续性神经官能症(俗称神经病)疾病,不时发作。严重威胁邻里安全、扰乱社会治安。为防止进一步对社会造成破坏和危害,维护公序良俗。必须对江亲山施行强制性精神病治疗措施。即日起执行!
宣罢,转身离去。
于是,2012年和2018年,江亲山两次被关进九江市第五人民医院(疯人院)。每日必须两次强制服用治疗神经病药丸。直吃得这位近70岁的老人头昏脑胀、昏昏欲睡。
为达到彻底击溃江亲山的目的,余传秀利用中国生意人天性害怕工商、税务部门官员的弱点,迫使江亲山儿子、侄子写出书面证明。证明江亲山确实是严重的神经病患者,并在家中不时发作。不仅同意、而且强烈呼吁政府部门必须对父亲采取紧急措施,予以救治。否则,病患将随时做出“不仅祸害社会,还祸害家人行为”的结论。这一次,真的让江亲山一度觉得生不如死。
一个诈骗犯、一个两度关进疯人院的疯子、一个在孩子眼里随时将危害社会的恶棍。。。这位曾经的正义化身,瞬间被妖魔化。角色的落差,让许多人不适。在许多善良单纯乡亲眼里,一度造成极大的困惑、迷惘和愤怒。江亲山本人也一度感到压抑,如猛虎被囚。
随着被诱逼使父子、叔侄手足相背后,江亲山一家也随之似乎蒙上阴影。先是房地产业全国性的滑坡,子侄企业被迫关闭。随即更要命的是一家人居住的青瓦老屋,随着孩子们也参与其中的所谓“新农村建设”被铲除后,而新屋建设又遇阻。以至于双脚悬空。江亲山祖孙七口失去住房,竟至无一片落锥之地。只有暂且寄居在租借的房子里。(本文呈示的照片,许多背景就是他家的地面。可以见得出目前他居家环境的简陋、甚至恶劣来)。后来,隐约透出来的消息更让人不安。原来,所谓新农村建设本就是早就布好的一个局。
村书记江会敏不倒翁似的。不仅一如既往还当着共升村的村委会书记,而且官升半级,还兼任着乡政法委委员。对江亲山的受困,这位老对头心中自然是舒了口长长的恶气。嘴里虽一口一个“叔啊、亲叔啊”地叫着,高呼必须要翻了“神经病”那鸟案去。心中却是暗喜不叠:哼,这个老东西。。。
更要紧的是,江亲山的遭遇,似乎也是阳峰乡委、乡政府几十年来的共识。一个害怕江亲山抬头的、心照不宣的共识。因为有这个江亲山在,调来阳峰乡的不管是书记还是镇长都如芒在背,没有一个敢可着劲撒欢儿的、去造的。因而,没有一位新晋官员不自认倒霉。许多人表示,宁愿在其他地方官降半级任职,也不愿来这可怕的阳峰乡。都知道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要命的是,还连着国务院。新官上任,甚至连接风酒都懒得摆一桌。这已是阳峰乡几十年来的成例。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
可是,江亲山圆通怡然,不以为意。总乐呵呵的。照样戴着草帽、扛着锄头下地干农活。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自己受点苦、受点罪没关系。比看见乡亲们受苦、受罪要踏实,“要踏实得多”。他强调说,眼里透着坚毅的光芒。
10、老骥伏枥
“淑云那,50年不见,我们是一见如故。但是,细细看去,我们之间还是有区别。是一个相同,一个不同啊。”临了,细毛伢内这么说。看来,表叔喜欢占据话语权。
“哦?”我一时又来了兴趣。
“我们都是希望国家好。都盼望着国泰民安,盼着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那,不同呢?”
“不同在于,你好像是反贼。而我不是。我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制度。从我个人这几十年来的人生经历看,党中央是好的,党的政策、制度都是好的。坏就坏在中间的贪官污吏,坏就坏在底层的地痞流氓。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暗黑无边,就完全没有我江亲山任何一点点的操作空间,更没有我江亲山的今天。就像大师傅余火保总说的,园融是好,那是因为榉木是硬的。他爷爷、他父亲、叔父吃亏就吃亏在不能透彻体会这一点。虽然一辈子和圆木打交道。”
他说的我肯定不会认同,他的这种祈求、讨要也不是我感兴趣的。但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想辩论。想一想,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就没有张嘴。正准备挂电话。表叔又开口了:
“当然,你是读过大书的。你们是办大事的。像地方上这点子谷糠芝麻、田间地头的小事,你们也不感兴趣。这些,就让我们这些底层人来做吧。我还是那一句,‘有朝一日春雨下,跳出沙坑划万里’!”
这一次倒真是让我语塞。我们这些人,干了什么大事儿呀。孤悬海外,一天到晚虚头八脑的。看人家,认知上虽有缺陷,不管是无知还是自保,我当然体谅他。可他敢打敢冲、敢办实事,岂是我们这些个叽叽喳喳的酸秀才能比得的?
正犹豫间,细毛伢内一声“再见了,淑云那”就挂了视频,将我愣在那里。我索性让自己再愣一会儿。更多地,是在为这位泽被乡梓、叱诧风云一世的老英雄正捏着一把汗呢。
老人眉宇间英气逼人,隐隐觉得正憋着一股劲儿,透着硝烟气味儿。一辈子为别人奔走,自家却疏于照料。“还有一场恶仗要打。。。”我心想。估摸着还是一场自卫反击战。这种战斗注定了将更激烈、凶残。一边想一边不经意间我双掌合拢,抵在胸前。闭目祈祷起来:祝老英雄好运。
2023年6月30日 樱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