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獻祭寫作者的獻祭寫作——馬雲龍先生《劉賓雁時代》讀後

作者: 鄭兢業


“獻祭式寫作”,是我從鄭義先生為《劉賓雁時代》寫的導讀《愈遠愈亮的星辰》中借用來的:劉賓雁在獻祭式寫作中,將生命、人格與文學融為一體。他這個人本身,必將持久地影響著我們,比他的作品更為恆長。

我很贊同鄭義這個定義,就把“獻祭寫作”拿來做這篇讀後感的題目。

縱觀劉賓雁新聞人生與作家生涯不難發現,他每次逢難遇劫,皆因堅守了新聞人和作家的良知,拒絕與謊言合唱,而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在所有報紙無一幸免地淪為謊言制造廠、夢話集散地,記者筆魔幻成權力集團的眉筆,講真事說人話在新聞紙上幾乎成為恐龍蛋、大熊貓的荒謬歲月,他卻高擎“干預生活寫真實”的新聞理念火炬,逆流頂風勇敢前行。《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等,在“反右運動”挖坑撒網前相繼發表,既贏得無數讀者激賞,也惹紅了最高當局的眼珠,刺痛了“英明領袖”的心肺。在隨後而來的陰謀“陽謀”上下其手,明槍暗箭兼發齊射,陰毒圍獵中國知識界時,《橋梁》和《本報》作為劉賓雁“向黨猖狂進攻”的罪證,被毛澤東“欽定”為“右派”中的“極右”,遭受長大22年的殘酷迫害。

如果說劉賓雁當初的寫作尚沒有預見到、至少是沒有完全預見到是在“獻祭”,那麼,在“老君爐”裡煉了22年後重出江湖時,他應該非常清楚,思想壯士以筆當劍,橫刀立馬再度出征,燃燒自己的心作引路的火把,在如蝗的矢雨裡,每前行一步,都可能中箭落馬、掉進陷阱、觸發高壓電、身陷地雷區,離獻祭時刻更近一步。

自《人妖之間》、《艱難的起飛》、《第二種忠誠》、《千秋功罪》等報告文學從他的心扉筆端噴薄於世,在舉國轟動中,善良公義之士的每一次狂歡激贊,無不伴著邪惡不義者的惡毒詛咒聲、咬牙切齒聲、霍霍磨刀聲、欲扼住真理的咽喉奪命滅音的獰笑聲……

賓雁先生不會掂量不出,自己所做所寫的一切,權力當局會給他什麼“報償”。然而,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聖徒情懷,使他雖知途艱路險,依然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

 我有幸與賓雁先生見過一面。遙想那次相見,重溫當時的談話,我更欽敬鄭義先生把“賓雁式寫作”定義為“獻祭式寫作”的深刻確當。

    1986年冬,賓雁要“出事”的傳聞已暗潮湧動。我的獄友高先生與我同懷感恩與牽掛,專程到北京拜望賓雁。高先生與我不僅像億萬國人一樣,深受賓雁先生的精神普惠,還多得了常人不曾蒙受過的恩德。高先生和我都曾做過因言獲罪的“政治犯”,出獄後在底層苦苦掙扎。賓雁先生對我們格外關愛,盡其所能施與援手。高先生所著的《歪曲形態論——犯罪心理學研究》面臨出版困難時,是賓雁先生推薦給了他的同道摯友——群眾出版社社長于浩成先生才得以出版。侯玉生先生與我合寫的以高先生為生活原型的報告文學《煉獄中鑄造的心理學家》,也是賓雁先生推薦給了兼任《啄木鳥》雜志主編的于浩成,發表在該刊1986年第二期。

我記不清確切日子了,大約是那年歲末的一天上午,我們來到《人民日報》社家屬樓賓雁先生家。第一次走近心中的精神高山,一向笨嘴拙舌的我,笨拙得更上一層樓,說過幾句憋在嘴邊的感激話,就默默地聽他們交談了。高先生是第三次拜訪賓雁先生,老友相見,話題自然沒有忌諱。

那天,賓雁留給我的最深印像,不只是身材高大偉岸,目光深邃極富穿透力,思路敏捷言談坦誠。細觀他的神情舉止,仍能看出長期透支心力體能的疲憊。讓我永難忘懷的話題,是賓雁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配上手勢的那些話。他指指寫字台上堆得小山樣的一摞摞信件,搖頭攤手感慨道:我已難以正常生活,正常寫作,很多稿約一再拖欠。每天都有訴狀求助信源源不斷寄給我,無論我怎樣盡心竭力,也幫不了這麼多人,何況我僅僅是個拿得動筆杆的人,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能量。可再想想,人家為啥不去求告公檢法部門而找劉賓雁,還不是因為信任我?弱者的每一份信任,都是一份不能推卸的責任……

    在賓雁給我們的茶杯續水時,夫人朱洪插話:不僅正常生活和寫作計劃打亂了,經濟壓力也越來越重。有的外地人帶著干糧來京鳴冤告狀,人海茫茫舉目無親,我們不忍底層冤民露宿街頭,盡可能給他們安排吃住。還有人被職能部門多踢了幾次皮球,慕名找到賓雁,已經花光了回程路費。不管最終能否幫人洗冤,當下必須給人買張回家的車票。

臨別,自然要來點口惠,祝願賓雁平安度過這個人生嚴冬。他半眯著眼,超然達觀地笑答:大不了開除黨籍公職。真的“雙開”了,我就在《人民日報》社大門外擺個書攤,自寫自印自賣自己的作品,踐行憲法裡的言論、出版自由……

回想當時他對自己命運的預判,雖有“獻祭”黨籍、公職的准備,直到教廷的判官對他的“自由化”“罪行”下達裁決書後他才知道,“獻祭”黨籍、公職,遠遠不能抵消教廷對他的怨毒仇恨。長達18年,至死不得再踏故土的異國流放,更是遠遠超越他想像力。

然而,教廷對叛逆者的污名與加害,常常成為聖徒的加冕禮。

在賓雁先生被最高當局命名為“人民公敵”前,我雖然讀過他的大部分作品,也知道一些他的故事,但全面解讀賓雁先生的思想深度、精神高度、胸懷廣度、靈魂亮度,竟是反復品味最高當局費力花錢搞的那個《劉賓雁反動言論摘編》之後。

    《反動言論摘編》,是從一個“縣團級”的朋友那裡借來的,我邊看邊把精妙的段落摘抄到閱讀筆記上。有時摘抄完一段,忍不住咂舌驚嘆當局對劉賓雁“太好”,高效免費傳播劉賓雁的思想理念,給白鴿潑墨不僅潑不出烏鴉,反倒讓潑家弄丟了人樣。把油門踩到底的文宣豬頭們甩輪撞牆後醒過神,又急急掛倒擋,層層追繳,抗洪救災般防堵《摘編》繼續擴散傳播。那些政治癲癇患者們,又給世界添了一出搬石砸腳的好戲。

    我也聽到過一些責難劉賓雁《第二種忠誠》的聲音。其實,每一段歷史活劇中的人物,都難掙脫“局限性”,因為當時的舞台就那麼大,想超越舞台的演員,可能連出場亮幾嗓的機會都沒有。

我是在拉開距離回望劉賓雁時代時,才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當時能公開發表進入大眾視野的所有作品,在鑽過審查制度的密網前,自己就得先掂量“網眼”的尺度。在剝下權力的狼皮時怎樣輕捷下刀,觸及敏感尖銳的話題時如何“藝術化”表達,不知消損了他多少本不該消耗的腦細胞。

    我們應該承認,劉賓雁當時所處的政治生態、新聞環境、文學氛圍,是政治冰河初釋乍開。在這樣的歷史時分,劉賓雁敢做、能做的,只能衝撞歷史藩籠,實難衝破雖然生鏽裂縫、卻依然堅固的專制鐵屋。我們應該理解,引發激烈而長久爭論的《第二種忠誠》,倘若他當時亮出人權、民主、自由的“第三種忠誠”,他的主要作品毫無懸念地成為“抽屜報告”、“啞巴文學”,也就不可能有光耀文學史冊的報告文學的鼎盛時期,自然不會有“劉賓雁時代”。

人類精神天空的高度是無限的。前人抵達的制高點,都將成為後人再攀新高的台階。當我們站在前人的肩頭“一覽眾山小”時,即使忘了向腳下的人梯感恩致敬,至少不要貶斥撐托你的梯子,更不可往梯子上撒尿吐痰。

由馬雲龍先生為劉賓雁作傳,我驚嘆這是“上帝的安排”。雖然我相信上帝太忙,無暇直接安排此事,卻借人間之手,做了最佳安排,讓鄭義先生、北明女士請托激勵馬雲龍擔負起這個“歷史責任”。

我以為,沒有比馬雲龍更合適的人選了。

劉賓雁有過22年的“右派”磨難,馬雲龍經歷過4年多的“政治犯”煉獄;劉賓雁終生秉持新聞人的良知正義,馬雲龍是追隨劉賓雁的雁陣中堅定的新雁;劉賓雁不僅以筆當劍直刺不義與邪惡,且慨然伸手施援弱者——馬雲龍曾以《大河報》為陣地,決然捅破河南艾滋病的重重黑幕,把真相暴露給世界;他不僅最早在《河南商報》上報道了聶樹斌案真凶現形,且為聶樹斌冤案平反奔走呼告10余年;劉賓雁因忠於新聞真實、歷史真相至死被最高當局屏蔽消聲,馬雲龍為持守新聞人的良知道義,被新聞管制機關拉入“黑名單”,密令中國大陸任何新聞單位,不得出現馬雲龍的身影……

馬雲龍為劉賓雁作傳,不僅是兩顆中國良心的擁抱共鳴,也是為獻祭寫作者的獻祭寫作。

從決意寫《劉賓雁時代》那天起,馬雲龍就預見到這種寫作必將承擔的風險。“維穩”機關窺探到這本書將在美國出版前緊急叫停,並警告威脅:如果出版了,後果很嚴重。

馬雲龍斷然回應:出版合同已簽,停下來是不可能的,甘願承擔一切後果。

《劉賓雁時代》在美國出版後,雖在域外華人裡流傳甚廣,卻被中國大陸權力當局視為洪水猛獸,死死阻擋在國門外。破網而入的“漏魚”甚少,連作者也僅有少量樣書。中山大學“六、四學運”領袖于世文、陳衛夫婦,有幸得到一本作者簽名的贈書。正是這個“有幸”,意外引爆出了那顆“嚴重後果”的炸彈。

2014年農曆大年初三,于世文、陳衛夫婦等數10人到趙紫陽的故鄉河南滑縣公祭“六、四”慘案24周年。“秋後算賬”時十人被抓,也由此誕生了“鄭州十君子”這個享譽世界的“榮譽稱號”。於世文、陳衛夫婦被抓抄家時,抄出了有馬雲龍簽名相贈的《劉賓雁時代》。

要說這個執政集團做事效率低下,也不盡然,那要看干啥事了。聲言的好事,常常是舌頭搖了10年,手還在袖筒裡袖著,只有作惡時才一日千里,甚至一日好幾千里。於世文夫婦被抓的次日深夜,家居海南的馬雲龍,就被河南警方和海南警方聯手抄家,《劉賓雁時代》自然是第一號獵物。鄭州距海南數千公里,長不出翅膀的鄭州警察,只有乘飛機方能如此神速。

馬雲龍早就有隨時被抓的心理准備,甚至在電腦桌面上留過近乎“遺言”的文字。他知道當下抄家先“抄”電腦,便給人家備好了“最後自白”,申明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無怨無悔。他雖早有被抄被抓的心理准備,卻從未想到,一介年近古稀的書生,竟能招來多達15人的抄家隊伍。他一看這陣勢,估計牢獄之劫將再次光臨,在人家風風火火左抄右抄時,他從容地把牙具毛巾等生存必備物品裝進手提包……

在專制集團形形色色的政治胎記裡,愚蠢,總是不會缺席的。與好心辦壞事相反,“壞心辦好事”,也是諸多蠢行中之一蠢。《劉賓雁反動言論摘編》演繹出的意外結局,就是這種蠢行的“典範”。原本企圖通過斷章取義集中會展劉賓雁的“反動言論”,讓“不明真相的群眾”徹底失明,按他們的意欲,同仇共憤官家的眼釘肉刺。結果是,升級換代版蠢貨們又多了一回種豆得瓜,種瓜得豆的記錄,反而讓眾多以前不太關注劉賓雁、沒有讀過他作品的人,有幸得到劉賓雁人性光輝的照耀、民主思想的啟蒙、人道情懷的滋養、敬佩他挑戰“宙斯”的勇氣、為被侮辱被損害者仗義代言的俠肝義膽……

《摘編》式蠢行,時隔多年後又來一次。

這次的愚蠢程度,比1987年春那次,堪比惡花並蒂。

在劉賓雁逐出國門18年,客死他鄉遺骨寄放美國5年後的20101222日,他魂歸祖國骨埋母土的生夢遺願,終於部分成真。雖然遺骨冷灰被最高當局“許可”歸葬在北京妙峰山下的天山墓園,卻決不允許劉賓雁生前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刻在墓碑上。這通墓碑非常奇絕,不僅是中國,也可能是滿世界也難尋第二。碑文至今留著“天窗”,只有下角“劉賓雁”三個字,苦等者與自己的墓志銘“團聚”。

    其實,劉賓雁的墓志銘並無一字涉及人權、民主、自由、公民、選票、分權、制衡這些當局聽了虛汗淋漓、血壓升高、肝火熊熊的話。他僅僅寫道:“長眠於此的這個中國人,曾做了他應該做的事,說了他應該說的話。”

大概萬能的上帝也沒這一“能”,也無法解釋墓碑上的天問,這個平和超然得連個驚嘆號都沒動用的墓志銘,為什麼要封殺?敢給出理由嗎?

那麼按照他們“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用戶的我們就要反對”這個荒謬邏輯,難道劉賓雁的墓志銘改成“長眠於此的這個中國人,曾做了他不應該做的事,說了他不應該說的話”,他們就滿意了?就准許刻在墓碑上了?

從另一種意義上講,空著墓碑,是對劉賓雁的再加冕。證明他們依然仇恨依然恐懼劉賓雁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只要中國權力當局依然仇恨劉賓雁,恐懼劉賓雁,劉賓雁就沒有遠去,劉賓雁的意義不僅在昨天,在當下,也必將在明天。

“劉賓雁”三個字與墓志銘在墓碑上最終擁抱,當是不存懸念的結局。不管那一天還有多遠,定然是晨星給歷史長夜報喪、旭日為新時代領航的日子。人心搭起的凱旋門,熱烈歡迎賓雁歸來。

我要用身體語言結束此文:向賓雁先生的英靈深深鞠躬,向馬雲龍先生深深鞠躬,因為有了兩代人薪火相傳的獻祭寫作,我才有幸魂游《劉賓雁時代》,重沐劉賓雁的靈魂光輝,蒙受馬雲龍的精神照耀。

 

                                                                                         2016 823   鄭州

 

 

 

 

 

 

 

 

本站刊登日期: 2016-12-03 10: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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