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人们对她有许许多多称呼___中国防艾第一人、防艾英雄、高耀洁教授、高医生、高主任、高老师。因为她年纪大了,又有众望,又有人称呼她高老(好像称呼中共中央高干)、高耀洁先生。而我,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还有我们无数次通信中,都是称呼她“高妈妈”。
“我出国是为了留下有关艾滋病的资料,不然,我一死就没有人知道了。”在连续获得美国“生命之音”等国际奖项之后,于2009年被迫流亡美国。她既不参加任何组织、基金会,更不去结识名人异士、游山玩水。除了必须的出门看病和购买生活用品,她全部的生活内容便是写作。家里连台电视机都没有。志在为后人留下历史真相。
从去年到今年的一年多,每隔两、三个月我都从波士顿坐上幸运星巴士去纽约,去看望居住在曼哈顿高楼上的高耀洁妈妈。有时带上两件换季的新衣服给她,有时带上一盆自己家繁殖的盆花给喜爱花的她,有时带点手工做的包子。而带的次数最多的是芝麻盐。从高耀洁妈妈的自传中得知她十多岁从山东省曹县高新庄最后能吃到的东西就是一罐芝麻盐。为了满足她对童年味蕾的记忆,我买来芝麻,小火上不停的翻炒,耐着性子炒得焦黄的时候撒些盐面,放在打磨机里一打,千千万万粒芝麻便粉身碎骨,香气四溢。坐在对面,看着已经没有牙齿的高耀洁妈妈掰一块馒头,蘸一下碟里的芝麻盐,放在嘴里吃得很香,非常满足,我看着也高兴。如今吃牛排、汉堡包的人们没有她这么土里土气的享受了吧?
高耀洁妈妈喜爱花,客厅里卧房里大盆小罐的养了十多盆。空闲的时候浇浇水,松松土,和花说说话儿,花是她最好的伴儿。但她却不喜欢剪枝花。今年五月,恰逢母亲节,我在马路便花摊上购得一束红色玫瑰,送给她,替她远在国内的儿女尽点心。不料,再一次见到高耀洁妈妈,她说:“你送那花,没有用,一个星期就扔掉了。”原来,老人家一辈子节俭惯了,一束玫瑰花只能摆放一个星期就是浪费钱。
高耀洁妈妈从不涂脂抹粉烫发做头,却同样是一个爱美的女性,年纪大了,却总是穿得干净而整齐。起初我不知道她穿衣的习惯和爱好,送过她两件红色衣服,却从不见她穿过,但是体贴人的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原因。从她的文章中我才得知:“我这一辈子,看过无数红旗、红海洋,害死多少人。我一看到红色就害怕。”颜色本来无罪,在中国红色却是暴力和权利的象征。一件黑白小格的衬衣,因为我买窄小了些,高耀洁妈妈巧手的护工剪下衣服口袋,将布缝制在两侧,修改加工。洗了澡,高妈妈说:“我穿上给你看看!”她穿上新衣服,手扶推椅站着,高兴得象过去过年才能穿上新衣裳的小姑娘,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那么慈祥,那么令人敬爱。
高耀洁妈妈一生从医几十年,从不佩带戒指耳环,防止细菌带入手术室,病人受到感染,“卫生”和“干净”是从医人员的职业病。但是她的看护来自大陆农村,收入低,又担负一家人生活重担,上班小班的路上捡来大大小小的玻璃塑料饮料瓶,储存在高妈妈家,积攒多了再拿出去卖,以补贴家用。我这好事之徒看不顺眼,对高妈妈抗议:“不能让她拿进来,太脏,老人家抵抗力差。”高妈妈却说:“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了,算了,不说了。她很不容易,一天才能卖几块钱。我同情这些受苦的人。”这些从大街上捡到的瓶子招来不少蟑螂,高耀洁妈妈不停地喷洒杀虫剂对付,却一直没有抱怨和制止看护。
高耀洁妈妈经常很“吝啬”,因为她每个月的生活费也很有限,不得不精打细算生活。一个看护告诉我:“我推着她去超市,那时候西瓜刚上市,一个要七、八块钱,她看了又看,想吃,又怎么都不舍得买。”我听说了,很心疼她,赶紧掏钱,请看护去买回来一个大西瓜回来,切开给她吃。外人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位获得过感动中国人、国际妇女奖的名人连只西瓜也不舍得吃呢?高耀洁妈妈又是大手大脚“挥霍”的人,不会存钱不会算账。家里来了客人,熟悉不熟悉的都能得到她签名赠书,从不收一分钱。如果谁要提钱,她就假装生气,“那我就不送了。”就是今年在纽约和华盛顿的两次会议,高耀洁妈妈就捐出两百册有关艾滋病的书籍,少说也值三千多美元,都是她费尽心血稿费所得啊。吃几块钱的西瓜,她心疼钱,送几千元的书,她从不多想。忙忙碌碌了这么多年,银行的账户里没有几个钱,真是个不会算账的“傻瓜蛋。”她还常常笑话别人傻瓜蛋哩。
每当我迈进高耀洁妈妈的家,她总是说:“可把你等来了。”还夸张地给我作揖,她的看护开玩笑说:“高奶奶等你等得肝肠寸断。”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洗把一路的风尘,吃一碗看护做的汤面。高耀洁妈妈就催促着说:“走,咱去看稿!”她推着助步椅慢慢走,我跟在她后面,我向来都是听从她的“指挥”,我知道,老人家是个急性子,干什么都是马上干。
我和高耀洁妈妈一左一右坐在电脑前,她口述我打字,她说我修改。有时候又停下来讨论文字或者图片,嘻嘻笑笑,热热闹闹,不觉得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我对高耀洁妈妈说:“你太累了,休息休息吧。”她却说:“我不累,咱把这几张看完。”一干又是一个多小时,我这年青人坐得腰酸背痛,她这位老人家血压升高到200,得立即服药。有时候,一点小毛病,并不影响什么,我说:“算了。”她说:“不行,不行,要改。”我只有乖乖听话修改,一个握了一辈子手术刀的人知道“手术刀下,人命关天”,更是知道手中之笔书写春秋,差之毫厘,错以千里。笔比手术刀还重要,一刀治一人,一书传万心。这是我们在一起最愉快的时光,也将是我未来最值得回忆的人生片断。
每次离开高耀洁妈妈家,我都是依依不舍,在屋里拥抱过她,出了门再拥抱,说一句:“过段时间我就来了。”她扶住助步椅,站在门口目送我。到了电梯口,我回头时,总是看见她在向我挥手告别。看到她的身影,多少让人有几分心酸。在纽约错纵复杂的地铁下穿行,我都觉得身心畅悦,无比满足,好似一个贪财鬼背着一袋子金银财宝回家。想想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并非只有男女之间的爱情能让人品尝甜蜜和美好。一份忘年交无话不谈友谊,却也是让我感觉这般富足、这般珍惜,来回十多个小时的旅程,从不觉得累。
高耀洁妈妈时常对我回忆起老伴郭明久医生,她说:“老头活着的时候,怕我先死了,总是说,你死了,我怎么办?最后病了,又对我说,我死了,你怎么办?老头都没有了十年了。”失去相濡以沫伴侣后的十多年,大多数时间高耀洁妈妈在纽约流亡中度过,陪伴她的是纸、笔、电脑,一连出版了七、八本书,很多书里都收入了她和老伴儿的合照。“老头在等着我,我俩说好了,我死了把骨灰一起撒进黄河。”
我不知道高耀洁妈妈是不是年龄最长的写作者,但我却知道她是最勤奋、最认真、最下工夫的写作者。她不止一次告诉我:“有时候半夜醒来,我睡不着,想起来什么就赶紧起来写下来,不写下来就忘记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以前了。”对一个年青人来说半夜起来不算什么事,但对一位因为自己已经不能穿脱衣服因此总是和衣而眠的老人来说,起一次身就是一次不小的折腾。高耀洁妈妈不会使用汉语拼音,在写字板上一笔一划写非常慢,却织女织布般的,缓慢的一梭一梭来来回回,弃而不舍。就这两年多,以年近九十又多病体弱的身体写完另外一本书《悲惨年代》,是这位从没有加入任何作家协会医生的第三十本书,毫不夸张地说,是著作等身了吧,反正高耀洁妈妈个头也不高。
从1996年遇到第一位艾滋病患者,高耀洁妈妈就开始走村串户、调查采访、四处奔走,以老迈之身为数千万“血浆经济”受害者呼吁。“艾滋病有就是有,我不会说假话,见到省长、总理也不会说假话。” 用北京话说,高妈妈是个较真的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她的较真劲儿,如今的她完全可以在国内享受离休专家教授待遇,四处受邀讲课挣外块,拿文史官员的补贴,出入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吃香喝辣,儿孙围绕颐养天年。高耀洁妈妈从不粉饰抬高自己,她对我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出名,是我无意中遇到那个艾滋病人,才知道灾难那么大,我是被逼的。”一路走来,同行人有的被开除工职,有的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人“泄露国家机密”被关监狱。老人说:“如果我不是有些名望,早进监狱了。人一辈子,不可能名利双收。我最憎恨那些以救助艾滋病人之名捞钱的人!简直不是人!”
高耀洁妈妈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为人风骨,却让她的儿女受到牵连。已经七年没有见面的儿子跟随旅行团来到纽约,母子相见却只有两个多小时。六十多岁的儿子在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面前大哭一场,紧紧拥抱,挥泪而去。写到这儿,我的泪水溢出来。我从来也不敢多问一句她们母子相见的细节,同为母亲的我知道那太疼太疼,说一次就疼一次。高耀洁妈妈被逼流亡加拿大的小女儿来信说:“因为你,我来到加拿大不能继续当医生,我吃过人家扔掉的过期食品,冬天用不起暖气,手指头都冻肿了。”说到小女儿儿,她说:“她已经肺癌晚期,肯定比我先走,怎么说也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能不难过吗?”说到这里老人家掩面而泣,悲伤得不能言语。我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她,只有搂住她的肩,许久许久许久......
“我想回郑州!”
郑州是高耀洁妈妈的家,是她生活工作过五、六十年的地方。孤独的时候,忧伤的时候,她会突然这么说。是的,谁人不想落叶归根埋骨故土?是的,只要享誉中外的高耀洁妈妈象那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教授口口声声高唱“爱国”,象艺术大师范先生那样聪明地发表声明:“我出国只是因为个人生活原因。”象有些投机分子隐姓埋名为了利益回到祖国的怀抱,大骂西方制度......。但是,这位个头不高、 、身体多病的老人铁骨铮铮,孤独地、艰难地、度日如年地生活在纽约无法和美国人交流的大楼里。于她,钻一次狗洞,就会毁一生名誉,故宁死而不屈。
盛世中国、几个自信竟然容那不下一个九旬耄耋老者,何其荒诞?何其悲惨?何其无耻?
感谢上帝的美意!让我和高耀洁妈妈这位年纪相差将四十岁的人相识交往,我们有着相同的政治观点,相同的对农民和底层人的悲悯同情,我们都喜爱写作,而成为精神的朋友。她高尚的人格、坚毅的精神、渊博的学识、待人的真诚和宽厚更是成为了我今生学习的榜样,做人的楷模。我对这位老人已经有了深深的爱和感清。
高耀洁妈妈这位从小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人,经常说着话就背诵出一段,我大多听不懂,这次拜访她,我却听懂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最后说上一句,祝贺高耀洁妈妈的第三十本书《悲惨年代》出版!
祝贺高耀洁妈妈九十岁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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