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的三个敌人

作者: 萨义德

确实,在这些多元文化的社会之间,有各种各样的不公正、不平等。但是,只要有人文主义者所提供的适合于共存(反对分裂)的模式,每一种民族身份认同基本上都有能力承认和应付这些问题。人文主义者的使命,我相信,正是提供这样的模式。我在此所说的不是教化(domestication)、表面文章(tokenism)或文明修养(polite civility)。在这里,我要指出的一点是,我脑子里想的不是一种懒散的或自由放任、感觉良好的多元文化主义。坦率地说,通常讨论的那种多元文化主义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我所想的是一种严格得多的知性的、理性的途径,我早就说过,就是从它所包含的意思中吸取出一种相当准确的观念,以一种世间的、综合的(区别于疏离的或局部的)模式来进行语文学的阅读,与此同时,来抵抗我们这个时代大量还原论的和庸俗化的“我们vs.他们”的思维范式。


萨义德

毫无疑问,我们有很多消极的例证,它们不仅来自我们的历史,而且来自遍及世界的现代经验的普遍进程。这些消极例证的轨迹上遍布着废墟、荒芜和人类无穷无尽的苦难,其中有三点值得予以强调:民族主义、宗教激情,以及从阿多诺在其著作中提到的同一性思想(identitarian thought)中抽取出来的排外主义。这三者都对立于美国的宪法及其立国思想积极推进的文化多元论的相互依存。

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不仅引发了例外论的确凿无疑的危害和各种类似于偏执狂的“反美主义”教义,使我们的现代历史受到了不幸的丑化;而且,它也引发了毫无节制地争强好斗的、爱国主义的主权论和隔离论、文明的冲突、命定扩张说(manifest destiny)、“我们”的天然的优越性等各种叙述,也不可避免地(比如现在)引发了世界政治中的傲慢自大的干涉主义(interventionism)的政策,以至于在伊拉克等地,今天的美国等同于一种残酷无情的反人道的暴虐,等同于那些导致了特别的——甚至,我要说是恶毒的——破坏性后果的政策。要是它的实际结果并非如此完全是毁灭性的,甚至是悲剧性的,这种美国式的民族主义倒还可以是喜剧性的、令人发笑的。

宗教激情

宗教激情或许是人文主义事业最危险的威胁,因为它本质上就是公然反世俗、反民主的,在它作为一种政治的一神论形式中,就其定义而言,乃是尽其可能地不容异端、不顾人道、全然不许争辩的从“9·11”事件以来,有关伊斯兰世界的歧视性的评论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伊斯兰教本质上是一种不容异端的宗教,一贯狂热叫嚣原教旨主义和自杀式恐怖主义。有无数“专家”和传道者重复着同样的胡言乱语,还有像伯纳德·刘易斯(Bernard Lewis)之类名誉扫地的东方学家们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这是当今时代的知性和人文主义之贫困的迹象: 如此明显的宣传(从这个词的字面意义上说)得以如此盛行,更加糟糕的是,这种对伊斯兰世界歧视性宣传的推行丝毫没有涉及基督教、犹太教、印度教的原教旨主义,而这些宗教作为极端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至少是一样血腥和灾难性的。

所有这些激情本质上属于同一个世界,彼此之间互相吸收,精神分裂似的互相仿效、斗争,而且最严重的是,彼此之间一样是非历史性的、毫不宽容的。而人文主义之使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必定是充分保持全面的世俗观点,而不是追随机会主义者和中立者(但丁称他们 “在人世过了无毁无誉的一生”),他们一边攻击外国的恶魔,一边又对本国的恶魔抛送媚眼。宗教狂热就是宗教狂热,不管是谁在鼓吹或实践。对它采取一种“我们的比你们的好”的态度是不可原谅的。

排外主义

至于“排外主义”(exclusivism),我指的是那种可以避免的狭隘的视野,它只是用一种自我吹嘘的叙述回顾过去,故意遗漏了其他群体的成就,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富有成果的存在也视而不见。美国、巴勒斯坦、欧洲、西方、伊斯兰,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其他所有“大”名词: 它们都是复合的,一部分是建构而成的,一部分是虚构出来的,但是投入了大量内涵的实体。把它们变成严格挑选会员的有限制的俱乐部,那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文主义经常在干的事情。即使在受到激烈争论的政治和信仰世界,文化也都互相缠绕,非得把它们弄得支离破碎,才有可能把它们彼此之间清理开来。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去听什么文明的冲突或者文化的斗争之类的言论: 这些都是最坏的“我们vs.他们”的结构,它们的最终结果永远是枯竭和狭隘的视野,仅有微乎其微的启发和更进一步的理解。

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中,这些限制性的模式的残余常常就是欧洲中心主义,这是一个时常发生的问题,它在美国人文主义实践中不相称的程度达到了它所可能达到的最大限度,但愿这是因为今天我们的社会和历史现实如此扭曲,而这完全只是一场灾难。

—— 原载 : 海外汉学研究
本站刊登日期: 2018-01-19 15: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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