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那颗最明亮的星星——回忆2023年和高耀洁妈妈的最后一面

作者:依娃

       2023年12月10日早晨,我收到高耀洁妈妈护工的留言,心里想着可能是老人家想念我了,想和我视频对话,像以往一样。可是我却听到:高妈妈今天上午九点走了。我瞬间泪如雨下,心痛如割。难以相信我不久前才看望过的老人走了,我拥抱过无数次的老人走了,我们在一起修改稿子、谈笑风生的老人走了……她是说过:“如果我不在了,就让护工给你打电话。”

 

  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我早都写好了,但不敢翻开看,害怕心里疼得受不了。就这么放在书桌上一年多……

 

   九月的美东,枫树毫不客气的燃烧如火,南瓜偷偷的金黄肥胖,月亮长着长着长圆长大了。不知不觉,我们中国人吃月饼赏菊花的中秋节又到了。

 

   终于安排好了工作,有了两天空闲,我要去纽约和我的高耀洁妈妈一起过中秋节。我经常来纽约看望她,但很少给她写信,因为她写信很困难。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因为她耳朵失聪,什么都听不见……。我内心经常忐忑不安,毕竟她已经九十六岁了,又多病缠身,谁也不知道,还有多久……。我对自己说:“尽量多去看望她,多陪伴她,多拉拉话……。那么以后,我不会太自责、太遗憾。

 

   “你不要带月饼,我不能吃。什么都不要带。”

    每次高耀洁妈妈都是这样叮嘱我,害怕我花钱 。我知道她最喜欢花,我剪下自己种的玫瑰花、大理花、万寿菊扎成一束,姹紫嫣红,芬芳浓郁,用湿纸巾和塑料纸包装好,一路巴士、地铁好几个小时带到高妈妈的公寓,让她们盛开在老人的病榻前,让她们盛开在老人的怀里,让她们盛开在老人的一生皱纹的笑颜中。

 

  用酒精喷过手和衣服,我俯下身拥抱躺在床上的高耀洁妈妈……。第一次来拜访,她坐在门口等我,害怕我找不到门。以后的很多次,她坐在书桌前等我。这两年,身体渐弱,她终于起不来了,大多数时间需要卧床,还需要吸氧……

 

  “你一来,我又精神了。前几天迷迷糊糊的。”

   坐在她的对面,我仔细打量高耀洁妈妈,她比之前消瘦了不少,说吃不下饭。之前她饭量还是不错的,早晨鸡蛋麦片,中午面片汤,下午馒头炖鸡汤,睡觉前的九点还要再吃一个馒头,说不吃睡不着觉。她说话气短,不时咳出痰。

   “我出版了<<高耀洁行医往事>>,是我的最后一本书,再不写了。我一辈子出版了三十二本书,可以了。”

      从2009年流亡往到美国,每天高耀洁妈妈都不停得伏案写作,每一两年都有新著出版。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送书,她的数万美元奖金和稿费全部用来买书。谁来看望她,她就送书,如果人家说要掏钱买,她就“生气”了。“我的书不卖。”还花费昂贵的邮资往世界各地的大学图书馆邮寄。不认识高耀洁妈妈的人不知道她生活上有多节俭,几乎每条裤子、每件衬衣都打上了布丁,她说我老了,穿啥无所谓。她经常吃鸡的内脏,内脏比鸡肉便宜些,她说自己在美国没有工作过,不应该花那么多救济。让人看着既心酸。又敬重无比。

 

    高耀洁妈妈被誉为中国抗艾第一人,获奖无数,享誉中外,国际天文学会还将38980号小行星命名为“高耀洁”。但在我眼里,她是一个耄耋衰老的生命,每天需要服药、需要吸氧、连洗澡、大小便都需要护工帮助。她更是一个为了抒写艾滋真相远走它乡,远离儿女幼孙、缺乏亲情温暖的孤独老人。疫情期间,她除了被送进医院急救,已经两年多没有下楼,没有看到院里的树发芽,没有听到小鸟的啼鸣,没有晒到太阳……

 

   “我的三个孩子,一个在加拿大,因为我,被逼得丢了工作。两个在河南,身体都不太好。我大女儿刚做了手术,想来看我也来不了。我也顾不上他们了,你看我这个样子。我很伤心,但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哭过太多了。过一天算一天,每天就面对着这个窗户,想着我的孩子,心里可难受,可受罪……。”在海外十多年孤独的日子,高耀洁妈妈是以回忆和写作度过的。

 

   “我大孙女生了一个小女孩,我曾孙女,都六岁了,我还没有见过面,也不可能见到了。他们经常给我发视频,让我看看。这小妮可好玩、聪明。她两岁的时候问她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每一个小孩都问的问题。她妈妈说;‘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掉到我们家了。’小妮又问:‘我掉下来的时候穿衣服没有?’她妈妈说;‘没有穿衣服,光溜溜的。’小妞不好意思了,吵闹起来了。‘那么丑,不穿衣服太丑了。’她妈妈赶紧说;‘我和你爸爸给你准备了新衣服、花裙子。你看你穿上多好看啊!’”

 

  谈到曾孙女的时候,高耀洁妈妈难得的开怀大笑,像所有的慈祥老祖母一样。

我知道,几十年的从医工作,让她把医院当家,把病人当亲人,家反而成了旅店和食堂。对三个儿女疏于照顾和陪伴,以致孩子们对她有些不满。到了退休,本可以衣食无忧,含饴弄孙,享受晚年生活。但在她六十九岁时一次意外的会诊,把她绑上了调查艾滋发源、支援艾滋遗孤、呼吁防止艾滋的战车,政府刻意的谎言和掩盖又让她怒发冲冠,奋笔疾书。这一战就让她写出十多本关于中国艾滋病的书,这一战就让她到美国的各个大学演讲,这一战让她一个人住在纽约曼哈顿一幢居民楼上十多年……。她只能亲吻照片上的小曾孙女。

 

  “你看,我的脚不肿了。”

   高耀洁妈妈用手摸自己的脚,是没有之前那么浮肿了。说真的,这双脚不美观,不好看,甚至有些畸形,五个指头被挤成三角形的粽子。它被残忍的缠裹过,又被倔强的小姑娘偷偷放开过。她是封建社会迫害无数女性的象征。

 

   “我给你说,我考大学的时候,我害怕人家看出来我是小脚,不录取我。我穿了一双大些的鞋,前面塞了一团棉花,走路走得慢一点。谁也没有发现我是小脚,蒙混过关了……。开学过了一段时间,发现了,但我学习成绩好,是班上的尖子,又没有犯错误,学校也不能因为我小脚开除我吧。不读四年医科大学,我能当上医生吗?你说滑稽不滑稽?”高耀洁老人抿嘴笑着,为自己当年的小聪明扬扬得意,我也舒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两团棉花,就没有从医那么多年的救死扶伤,就没有发现和揭露中原卖血导致艾滋病泛滥的铁证,就没有给那些贫困孩子们送去书包、衣服学费的高奶奶……

 

  “我退休以后,不想再返聘。忙了一辈子,老头有意见,回家陪伴老头。我是教授,评教授需要文凭和著作、实际能力。我退休河南医学院非要给我开课,我说;开课可以,一个星期一节,两个班合一个班,六十多个学生。学生可喜欢上我的课,我经验多啊,都是课本上没有的东西。”

 

   “但是医院这边也需要我。有时候正上着课呢,医院来急诊电话了,小车也等在校门口了,让我赶紧回去做手术,急症、难产,别人做不了。没有办法,停课,救人要紧。我赶紧坐车回到医院,换衣服、消毒、戴帽子口罩,进手术室……。我的学生也呼啦啦的坐车跟着来了,他们跑上二楼,爬在有机玻璃天窗上观摩我做手术,这个机会可比我课堂上讲的理论知识宝贵。因此,每次一上课,有的学生就怪叫:等一下有手术。因此,我病人多,学生也多。”

 

   其实,高耀洁妈妈在成为艾滋领域的名人之前,已经是有名望的妇科专家,并有治疗绒线细胞癌的专利,是主治医生。正因为她高超的医术,她才敢胆大包天地对医院院长发脾气、撂挑子。她回忆到:“好奇怪,我们妇产科却常年住着一位男病人,谁也赶不走,他老婆还用医药费买营养品,桂元蜂王浆这些。普通来的产妇却没有床位,睡在走廊里。我到院长办公室,大吵大闹,让他出面赶人。院长很为难,说这个人是省委的什么厅长。我说:‘他今天不出妇产科,我就不干了,另请高明。’院长左右为难,权衡之后,还是把那个厅长搬出去了。因为高主任不干了,那些难产的孕妇来了怎么办?”不要说院长,当年面对河南省省长李克强,国务院副总理吴仪这样的高官她也是面无惧色,实话实说。

 

    和高耀洁妈妈认识八年多了,我们不曾一起散步,不曾一起逛街,不曾一起在小店吃饭。每次见面,都是呆在她陈设简陋的一室一厅里。前些年,她的精神比现在好很多。我们都是在电脑前度过,一起看、修改、整理她的书稿。她头脑灵活思维敏捷,但打字缓慢,所以她指挥,我行动,这样进度就快一点。有时候我累了,想休息,她却说:“咱再干一点,我觉得我快不能写了,有时候啥都想不起来了……”她性格急,又说一不二。这两年,她都需要躺在床上,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饭、喝水、吃药、说话、打盹……。

 

  “上次抢救,我可是知道死的滋味了,啥都不知道了。我不行了,活不了太久了,我兄弟姐妹几个,有些活到七十多,有些活到八十多,我是活的时间最长的一个,有几个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啊。如果不到美国,我活不了这么大岁数。我的后事我都安排好了,把我和我的几本书一起烧了,让我的儿子把我的骨灰带回中国,和老头的骨灰一起洒到黄河里去,就干净了。”

 

  我和了面,做了一锅蔬菜豆腐面片汤,每次来,我都要抢护工的工作,给高耀洁妈妈做一顿面片汤,她喜欢吃。她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我吃不下多少,你多住住,多和我说说话,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还能不能见到你。你还年轻,尽量多写点。”

 

    临走的时候,高耀洁老妈妈让我带走她窗台上养育多年的兰花和富贵竹,她担心有一天她不在了,这些植物会被扔进垃圾袋,太可惜了。我听话的收下,我知道她的固执,她要做什么一定要做,另外,我带走了她的心意,她才会特别高兴。那一天,我俯下身拥抱了她很久很久,脸贴着她的脸……心里有隐隐约约的预感,但是又不相信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天色黑暗下来,我扬起头来寻找, 我知道, 你已经变成了天上那颗最明亮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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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12-06 12:33:31

关键词: 高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