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罗家菜 (《爱尔镇书生》节选 13 )

作者:曹旭云

 

 

上、

 

罗家菜主身材消瘦,六十五、六岁年纪,一幅学者模样。无论在曹老师生前的沙龙、还是曹老师去世及追悼会上都活跃着他那清瘦的身影。一脸堆笑,自我介绍后,便摸出名片,邀请你去他家品尝他的养生菜肴:“罗家菜”。

而真正的和这位罗家菜主人认识并结下友谊,是在2017年5月。那是在思源老师母亲去世的小型告别仪式上。彬彬老师专门将我们两个一人一只手,扯到了一起。介绍说:“这回邀请的人特别少。就三五个知己,都是老曹特别要好的朋友。”我这才正式接过他的名片。才知道,他叫罗立为。

一周后,我们在北京中医药大学的一栋公寓楼里正式晤面、交流。房间不大,墙面是书法和油画作品,窗明几净。在并不开阔的书房兼客厅,一杯清茶、一碟葡萄,二人对面而坐。我对这种交流环境和氛围表示感谢,并拿出拙作《爱尔镇书生》请他批评。接着,老罗款款介绍起自己的情况和过往。

罗力伟祖籍四川。参加过红卫兵,15岁任红卫兵四川纵队总司令。西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后受聘于华北农村研究中心和中国政治和行政科学研究所。任研究员兼副秘书长。没想到,他的父母、他的童年、少年和他的阅读经历是那么的传奇。老罗十分自信,也活得自我:“我从来听不到反对意见。也没有。因为所有对我有反对的意见,我统统拉黑,屏蔽。”说着,一边得意地晃晃手机。

他信手翻看书稿时,我们聊到了六四。六四期间,他正在研究所任研究员。陈一咨、鲍彤、吴国光、曹思源等一干才俊,有些是同事,有些是过从甚密的好友。一度直接上书胡耀邦,力陈政治改革的紧迫及必要性。后期甚至可进出总书记办公室、直接向紫阳同志汇报。整个六四,从北大三角池开始,到4.27大游行,一直到6月4日屠城,都亲历并一直都活跃在一线。

老罗略带四川口音的、军号一样嘹亮的声音震得房间发颤。我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忽然眼前一亮,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说话:“请问,4.27大游行那天,在天安门广场纪念碑东侧,你是不是有演讲?”我问。

他沉思一会儿,像在回忆。点点头说,“是啊。我一直在演讲。”

“那你演讲的内容是不是《真相的另一半他们永远不可能告诉你》?”

罗立为忽然兴奋地站起来。在房间一边走动,口中一边滔滔不绝:“世人只知道李自成是农民领袖,‘闯王来了不纳粮’,却不知道年轻时他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世人只知道清人入关之后,在扬州杀人如麻,却不知道明朝官军在古勒寨将女真2000多人不分男女全部杀害,尸臭三月不散;……世人只知道《本草纲目》是文化瑰宝,却并不知道《本草纲目》上说,‘孝子的衣帽、男女的阴毛、女人的经血可以治疗癫痫病’的荒唐;世人只知道努尔哈赤起兵反明,都不知道他的爷爷、父亲都被明兵杀死;世人只知道慈禧太后让人将珍妃推下井里淹死,却不知道珍妃在紫禁城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早就犯下死罪;世人只知道游行示威出版结社不被允许,却不知道宪法里明明写着‘人人拥有游行示威出版结社的自由’;世人只知道中国GDP已跃居世界第二,却不知道人均GDP排在150多名之后;世人只知道萨达姆、卡扎菲政权被推翻时的混乱和杀戮,却永远不知道民主宪政推行后的中东的社会和正在高速发展的经济奇迹。”

当他念到“世人只知道清人入关之后,在扬州杀人如麻”时,我就在心中和他一起念诵。念着念着,自己早已泪眼模糊。站起来,握住他的双手:“罗老师,我当时就在场。我就是的你听众、你的粉丝!” 

“啊,是吗?”眼前的罗立伟显然惊讶不已,他不可思议地径直摇着脑袋。100万人的广场邂逅,30年后的斗室重逢。忽然,他眼睛发亮,二人双双手挽手,同声呐喊:“你所知道的历史,永远只有一半。另一半他们不能告诉你,也不敢告诉你。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生活在一个不能使你知道、也不敢让你知道真相的国度!一个魔窟一样,从你生骗到你死的可耻国度!”

一番激昂情绪过后,相视一笑。为自己两个60岁的人还这么冲动,觉得有些难为情。在抹过脸、吃过茶后,他长舒一口气。便与我缓缓讲起六四屠城之后他的逃亡经历来。我见过许多六四朋友,也听过许多六四的故事。但是,老罗的这一段逃亡史,让我啧啧称奇。直听得我心惊肉跳。

 

 

下、

 

“鉴于我母亲的间谍身份和我父亲的双重间谍身份,”老罗坐下,用这句话开场。接着,用纸巾揩揩眼角、鼻尖。说:“从小就培育了自己异于常人的敏感禀赋。”

当6月3日傍晚时分的第一声枪响出现在木樨地时,我就感觉到了一场空前杀戮的全面来临。虽几天来,一再通知陈一咨,要动手必须雷厉风行,否则北京城将血流成河。不想紫阳这边还是心慈手软,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北京城只好血流成河了。

经历了两天的杀戮,我感觉大规模的搜捕即将开始。自己已经暴露,必须潜逃。即刻从单位回到宿舍,简单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后,拨通一咨的电话。告诉他我的想法:“一切都结束了”。叮嘱他保重,并请求他也立即离开。便即刻出了家门、直奔火车站。这时,城内到处都是戒严部队,气氛一片肃杀。我买了一张天津的车票,就登上了开往青岛的列车。“去哪里?不知道。”第一步必须先离开恐怖之城。

车上冷冷清清,竟没有一个乘客。杀戮的到来必定伴随着大规模逮捕和枪决。一个人不安全,必须找到一个伴侣同行才好掩护。于是,从第一节车厢开始,拖着箱子,一直找到第九节车厢,才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孤零零的一个人,身子正瑟瑟缩在一角。

“有人吗?”我走过去,指指她身边问。女生摇摇头。

“我可以坐下吗?”女生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

这是一名二外的女生,青岛人。身子哆嗦着像一个病号,缩在一旁,眼里露着恐惧。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车过廊坊,我们才渐渐聊了起来。

“你病了?”

“没有,只是害怕。”

原来她是天安门广场绝食团成员。历经十几天的绝食抗议,4日清晨被驱逐、离开广场。刚回到学校,发现同学差不多都离开了,整个学校空空荡。“我害怕。我想妈妈了,想回家。”她简短介绍后,就询问到我的情况。我也一一如实告诉。从4.27大游行,到5.13绝食,从5.20戒严,一直到6.4屠城。

“那,你现在去哪里?”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仍旧如实相告。

“要不,干脆就去我家吧?”女生兴奋起来,竟没有犹豫,说。我反倒犹豫起来。想想,自己还能去哪里呢?在我问了她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的,后点点头:“好,我去。”

夜深了,火车在暗夜中隆隆前行。看见身边清秀的姑娘,她也正依赖地看着自己。我转过脸问:“我可以吻你吗?”姑娘像我考虑是否答应去她家一样,犹豫一阵后,点点头。我们吻在了一起。一股暖流,从姑娘冰凉的嘴唇瞬间传遍我全身。

“这姑娘我就叫她A吧”。——罗家菜像说书一样,给我讲起了屠城之后他传奇的流亡生涯。

当和A姑娘来到她家,父母惊讶得不行,高兴坏了。原本以为可能失去姑娘,不想还带回来了姑爷。老人前前后后忙招呼着,不亦乐乎。口口声声唤着姑娘和姑爷。为了不让老人生疑,我们也就装扮起情侣来。

三天过去,不行,我得走了。原因是电视、广播、报纸、还有生活里充斥着火光、混乱、暴徒和死人的情节。我一个突如其来的外地人,操着外地口音,比姑娘又大去十几岁,让来来往往的邻居生疑。我决定离开了,姑娘不肯:“兵荒马乱的,你逃到哪里去?不行!”可是我执意要走。并实言相告:凭着自己的直觉,再不走可能突然之间就走不了了,而且还会给她们家带来大麻烦。

“为什么?”

“不为什么,凭直觉。请你相信我。”

“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摇摇头,松开怀里的A姑娘:“看全国上下的情形,这一两天完不了。多保重。”

A姑娘执拗不过,流着泪说:“这样吧,我扬州有一个同学,是我最好最好的姊妹。你去她哪里吧?”我一想,“也好。”她将地址写在指甲盖大小的纸张里,我卷起塞进了衣缝。迅速离去。

两天后,我来到了扬州的B姑娘家,B姑娘热情地接待了我。她是北京航空学院的学生,学运的积极份子。也一度在广场绝食,比A姑娘早一天回到老家,却日夜关注着广场上的变化。她仔细向我打听她走后京城的情况和A姑娘的现状后一脸泪痕。B姑娘家住了三天,“不行,我得走了。”原因很简单。电视、广播、生活里充满了通缉、捉拿暴徒的消息。扬州紧邻上海,较青岛气氛更加肃杀。我不能给人家姑娘家添乱。B姑娘不肯,说,“A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你得等消息平定后再走,必须听我的!”可是我执意要走,B姑娘执拗不过,最后说:“这样吧,你去我表姐家。我表姐在九江,自打小就一起长大。比我亲姐姐还亲呢。”我一想,也好。于是乘船,溯江而上。就去了九江的表姐C家……

“这样吧,”老罗讲到这里,吁了口气,呷口四川的蒙顶甘露。咱们长话短说吧,就这样,逃亡生涯经过了半年。后来是我父亲的老战友、张爱萍将军的秘书听说了我的遭遇,才辗转找到我。经疏通关系,将我调往泰国。任某企业的外事代表。才算结束了这段颠沛流离的生涯。

我很好奇这六个月用这种方式生存,得是一种怎样的颠簸?得换多少地方?得是一种怎样独特的人生履历?“这半年你走了多少个城市?到了多少人家?”“都是姑娘吗?”“你又是用什么方法让每一家姑娘都能接受呢?”“为什么都是三四天就离开呢?”。。。我问题一大堆。

“拢总有十一二个城市吧。最后一个姑娘,若编个号儿,应该是R吧?没错,就是R姑娘。”至于说到用什么方法让她们都接受我,除了民间普遍同情学生和学运外。老罗牙齿一咧,笑了起来。用手指了指厨房方向。立起,去厨房捣鼓了一阵。

再次过来时,咪咪笑着说:“正在炖汤,牛肉蘑菇一品汤。你闻闻。”我这时才闻到一阵奇异的芬香从厨房飘来。“这是罗家菜第1号,文火慢炖。炖汤中的极品。”罗老师续上水,一边说:“我每到一家,都亲自下厨。三五天下来,十几个菜品,样样不同。有素有荤,浓淡不同。说起来你莫见笑,就凭这我着我这手厨艺,哈哈,家家都想留我下来做姑爷呢!”

“那罗老师,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十六七个姑娘,从A到R,你是不是每到一处都和人家姑娘睡在一起?”罗老师微微一笑,望了一眼厨房,回过头跟我说:“哈哈,很多朋友都这么问我。没有,真没有。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特殊的背景下,最多,大家不舍时就是拥抱在一起,来个长吻。”我似信非信,也跟着望了一眼厨房。这时,厨房传了声音:“开饭罗,老罗。”是罗家师母的声音。

我们一边收拾桌子,我一边接着问:“那,罗老师,罗家菜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哈哈,那多了去了。”他边将桌子挪开,边得意地说:“100多个品种。一汤一品、一菜一味。一会儿开饭,边吃我边跟你说啊。”说着,转身往厨房走去。边走边说:“夫人,来来来。葱下了没有?还有枸杞。枸杞应该先用凉水泡上一刻钟。多少分钟了?啊,来来,我来起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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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3-25 18:4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