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醒来,已经是6月6日的早上。
一柱强烈的阳光刺得我无法睁眼。大夫们跑步过来帮助护理,我从断断续续的介绍中,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两天一夜。是被医护人员簇拥着通过历史博物馆的南侧甬道住进了北京医院的。头部缠着绷带,身上被擦拭过后,我渐渐清醒了许多。换上了干净的住院服,血衣被洗净,晾放在一旁的衣架上。
护士们精心照料,并点点滴滴叮嘱着注意事项。我从挂在担架旁边的身份牌上得知,自己是以“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罗姆”的身份住进医院的。大夫们真细心,绝食期间输液用的档案和身份牌,一起被悬挂在我的床头。
用过餐点,从《新闻联播》中看到天安门广场一片火光。同宿舍的伤病员同学在热烈的议论着电视里的一切,激昂地表达着愤慨。我却木然。旗帜被扯碎、帐篷被焚烧、自由女神被推倒。广场上一片狼藉,远处冒着火光及狼烟。一切已曲终人散。
在医院,最有趣的是我们的伙食和待遇。起初是一天三顿白面馒头、鸡蛋肉食和例汤。这时的医护人员对受伤学生从内心透着尊敬和爱护。护理过程无微不至,延续着广场期间的关切和爱心。到了6月7日,《人民日报》再次定性,明确声称这是一场企图颠覆社会主义的“反革命暴乱”。并将持续追捕暴徒,希望广大人民群众划清界限。我们的伙食陡然下降,护士悉数撤离,药物全部停用。两天前还热热闹闹的走廊,骤然间空空荡荡。一夜之间,我们从天使变为弃儿。
6月8日,新闻里到处是开会和批判、以及迫使各级政府、各级团体表态效忠的场景。周围又开始充斥着谎言和欺骗。
我忽然感觉自己有一种使命,就是迅速返回学校,寻找小广西以及北大清华的学生,还有众多的战友们。我要把他们尽快组织起来,去各校统计死难及伤亡情况。自己有责任、有义务把真实死亡数字、将真相告诉给世人。这恐怕是目前最需要做的事情。
活动活动手臂,看看已无大碍,我便悄悄扯去绷带溜出医院。变换着交通工具,辗转回到昆明湖畔的北京国际关系学院。
2、
校园一片冷清,昔日喧闹热烈的民主墙一角披上了黑纱,已空无一人。空气中带着哀伤与血腥,破损残存的大字报在风中孤独地拍打墙面。墙脚冷清零乱堆放着的自行车,东倒西歪,披满尘屑。
见到小广西,两人一把抱住,痛哭起来。哭毕,小广西介绍了他的情况。他是4日凌晨被军队暴力驱逐时,随大部队从广场东南角离开广场的。然后随各大院校同学一起,步行返校。路上自始至终伴随的是枪声、爆炸声和沿街的抗议声。子弹像瀑布一样密集的炸响,有军民在激烈对峙。有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呻吟,有人负伤在逃,有的尸体和树木在一起被燃烧,身上有血迹还有脑浆。路旁是烧得只剩下黑乎乎空壳的车辆,有军车、也有公交车,有的还在闷烧。
据说各大媒体都有记者死亡,但死亡最多的是市民。死亡的学生以北大和北师大人数最多,北大是封从德率众举着旗帜自东南角撤离,而北师大据说是开希带领余部撤回学校的。
他递给我一杯水,继续介绍。据说城南目前尚未停息以卵击石的抵抗。牛街一带居住着众多穆斯林,自古民风剽悍,素来一言不合即血溅五步。接着讲了前两天刚从现场撤回的在校内流传最广的6月4号发生在东长安街南池子的血案。
长安街血洗过后,中午时分,当一队近千名的军队撤出现场向建国门桥方向移动时,忽然遭到从四处围上来的愤怒学生和市民的阻截。有撤下的学生,有赶来广场增援的校友,有一直在现场抗议的群众,还有被枪声惊醒只穿着睡衣和披着毛毯赶来的居民。阻截人数迅速增加,瞬间达到上万人。徒手挽臂,唱着歌,愤怒地呼喊口号。筑成人墙,和军队之间隔着100米的距离,形成对峙。
“谁敢阻挡,格杀勿论!”一个军官叫嚣着,接着一次一次间歇性向人群开火射击。随着扫荡的枪声,人群舞蹈般迅速往后撤离,撤出200米,只离开射程却不肯离去。似乎后面就是在广场绝食二十多天需要保护的学生。有人呼喊《日内瓦公约》,呼喊对于失去反抗能力的人禁止杀戮。“中国也是签约国!”许多人从胡同口涌来,迅速聚集了更多的人,保护着队形,形成更厚的人墙。人们挽着臂膀,一起冲向死神。历经一小时余,因死伤太多,至下午二时,人墙最终崩溃。街面上留下二三十具尸体。
若干年后,在境外了解到有一位长期为《华盛顿邮报》工作的亚洲记者刘易斯-西蒙斯(lewis simons)在北京饭店的窗帘后目睹了该事件全过程。他在《奈特-里德联合报》上一篇关于六四的文稿,报道了这个实况。
“原来我一直认为中国人是劣等人种。从今天起,我要纠正它。”一位北美系女生一旁哽咽着说。“据说,部队使用的许多是达姆弹,也叫炸子弹。”宿舍另一个同学说。“这是一种进入人体,遇到肌肉阻力才会爆炸的子弹。一战后多国认为杀伤性太大,太过残忍。于是达成一项国际协议,禁止日后使用。可这种残忍武器,中国政府竟用来对付自己的人们。哼。”一个刚从广场撤下,模样还很疲惫的同学摸着下巴,狠狠地说:“杀人没说法,从此不削须……”
我吃口水,也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那么,接下来做什么?”小广西摇摇头。“大家都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做。”他说,这两天已经有很多同学回家去了,还有的正打点包裹准备离开。
信手拈起散落在桌上的一张宣传单,是北大学生自治会的一封《公开信》:“……同胞们,我们的鲜血已经流成河,血肉已经蒙污了大街小巷。法西斯式的残酷屠杀已经忍无可忍,鲜血不能白流,斗争不能停止。这是一个异常危机的时刻,随时可能酿成更大的惨案。愤怒的人们已如脱缰的野马,我们虽手无寸铁,但是,和平斗争是人民的权力且力量不可估量,我们必须马上做的是把血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忽然说,“广西,我想到各校去,去了解死亡情况。你呢?”他十分认同。“嗯,我们一起吧。”二人决心自今日起,一同默默做此事,也算是对逝者的一种哀悼与缅怀。
入夜,校园很平静,除了远处偶尔还有几声零星的枪响,一切都很安静。一反常态的安静,甚至死寂。我不知道如此巨大的豁口,怎么能够弥合或抚平?但是我知道,死了那么多的人,往后生活不会有真正的平静。
3、
第二天清晨,我走在去食堂吃早餐的路上。晨霭中,见一位拄着木棍的白发老人向我走来,正冲我招呼。定睛一看,竟是父亲!
我惊喜过望:“怎么是您!您怎么来了呢?”
父亲满身灰尘、斜跨书包,一双军用球鞋全是尘土。裤腿高高卷起,布满皱褶的脸上洋溢着慈祥。我将父亲拉回宿舍,气未喘匀,父亲就娓娓道来:
五月中旬,我们在屋里的电视中看到北京的乱局,看出乱局背后的凶险,就担心你会卷入其中。你嗯妈伊总是这样念:“老二天性善良,总是替别人着想。这回会不会也哈里哈市参与了活动呢?”斵柴也念,切菜也念。先是从电视中仔细看,看看有没有你这个呆子。接着又让我急急赶到猫头畈邮电所拨通海口方圆家具厂的长途电话,向陈老板询问情况。当从陈老板那儿了解到你果然去了北京,屋里人全慌了。便找来你大姐商议。你大姐来了就哭,么问题也商量不成,就找来你大姐夫。最后决定筹钱,我自告奋勇,“救人要紧啊,我一个人去。一天也不能耽搁!”伊个时候你也晓得屋里难,搜刮一圈后,最后从你俊广哥哥那里借到60块钱。大家高度紧张,要我做好一切准备才让从家中上路。我么样都不要,就拿了根打狗棍。“喏,枣木的。”父亲举了举倚在床边的木棍。
也不晓得上京路上通不通车,有没有车辆?荏时京广铁路多次被声援北京的武汉学生市民阻断,据说阻断时间最长的就是长江大桥一节,许多人在桥上卧轨。我准备即使走也要走到北京,不就是2000里路么,步行20天,最多30天也能到达。为避免盲目,我先到二中了解了到北京读书的几个学生的名册和通讯地址。怕路上饥饿,你嗯妈炒了一天一夜的焦米用布袋拴在腰兜。喏,伊各多。
焦米我晓得,是老家的干粮。用炒米碾磨而成,拌上少许白糖,松脆可口,供乡人们田间临时充饥之用。但要天天吃这个,那就叫活受罪。父亲从没有上过北京,又专程从县上交通局任职的邻家侄子处问到路线后,竟奇迹般顺利坐上火车一路北上。
“火车上到处都是人那,硬多到搭壁,有赶往北京的也有从北京撤出的。”父亲接着介绍说:6号早上赶到北京城,一脚走出火车站,我傻了眼。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到处是血渍、到处是烧焦的污物,到处是断墙、破壁、瓦砾砖块,墙沿树脚下四处是七扭八歪、堆积成山的自行车。公交瘫痪、地铁瘫痪、一切可能的交通全部停运。大街小巷到处是戒严部队在进行盘查。可以说,寸步难行。我灵机一动,在路边捡到一只纸箱,坐在桥上用手撕巴撕巴,用牙咬巴咬巴,撕扯出一块一尺见方的方型纸块来。然后用随身的钢笔反复套画,上边粗粗的书写了三个字“父找子”。不时扯下脖子上的白毛巾,在空中晃动,做投降的样子。一手将纸牌高高举过头顶,一路沿街边走来。嗨,这一招还真管用,像是通行证。走到哪儿,通行到哪儿。边走边问,连戒严部队的战士都跟我指路,战士还真的好热心。我一路走一路问,点头哈腰、指指画画。许多见到我这个模样的人说,看着就心酸,告诉我哪里在放枪,哪里可以通行,一边指路还一边落泪。有几位还恨不得亲自带路,领我到北大来。一位拉三轮车的板儿爷还专门送了我一程。社会上好心人硬是多啊。我一天一夜,阿弥陀佛,终于摸到北京航天大学。找到吴秋南,秋南说你在北大。又找到北大,找到了熊翔。通过熊翔找到沈红霞,通过红霞就找到了国际关系学院。红霞硬要留我昨晚住一夜。喏,才到了伊里。
一路娓娓道来,看得出父亲内心的惊涛骇浪。一位61岁的老人像是讲着天外的故事,讲完后情绪渐渐有些平复,才有些放松起来。那意思,在陌生的京城、在浩如烟海的人群中,又兼全城戒严、层层封锁的情况下,竟很快找到自己的儿子,那也叫做本事儿耶。
“原本大海捞针的事儿,竟然还就让我给捞着了。北京我可是第一次来哟,嘿嘿。”父亲吐出烟雾,无不得意地说。他不管死了多少人,在他这里,找到了自己儿子,就是找到了圆满。在家乡、在你娘面前也算是有见识的人吧?“传说中的能人,估计也不过如此吧?”
4、
吃罢早饭,父亲提出要我回家的要求。我豁然站起,坚决反对,告诉他我还有我的任务。
“这里都乱成什么样了?还不回?常言说小乱入城大乱下乡。还躲在这里做么得?” 父亲激动地说,我坚决反对。他跳起,一边跺脚一边拍着巴掌:“你可以不管任何人,但是有两个人你不得不管。一个是你嗯妈、另一个就是佳音。”我了解,跺脚、拍巴掌,这往往是父亲心里最着急时才有的肢体语言。“她们两个几乎一天到晚在家中唉声叹气、又哭又悲,差不多成了两个獒子。临行时丢下一句话:活要找到人,死要找到尸!”
说罢,不由分说拉起我的手就走。我正欲反抗,忽然看见父亲用力拉动我时手臂那暴突的青筋,那拉杂的胡子,以及他那一高一低还卷起的裤腿,一股热泪从我眼眶喷涌而出。想法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双手一松,从了。
握别小广西,握别同宿舍一对正偎着的、眼里露着惊慌和恐惧神色的情侣和其他舍友。我随着父亲离开北京、回到江西,又一次回到了曹禹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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