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诞辰120周年临近，网络上又是一片沸沸扬扬。先是，刘小枫抛出国父论，引起知识界的一番论战；后，社科院副院长李慎明撰文为毛泽东统治的三十年翻案引发强烈争议；最近官方的《环球时报》继续冲锋在前，连发数文用一些正规官媒不大说得出口的言辞力挺毛泽东“功远大于过”，虽然对于其功其过都语焉不详，通篇看下来都是一些民族主义的鸡血在充盈。民间对毛的评论却要严峻得多，相当多的人对其彻底否定，认为他不但过大于功，甚且有罪。如何看待毛泽东这样一个历史人物，看来还很值得中国人争论一番。

 

 

 评价历史人物，首先必须要确定评价标准维度。从不同的标准维度出发，当然对一个人的评价会南辕北辙。儒家和法家对人的评价不会一样，民族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对人的评价，自由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对人的评价也不会相同。因此，所谓“客观公正”也只能是相对的。我想，如果要评价毛泽东，首先必须确定评价标准维度；而确定评价标准维度又必须是为大多数中国人所接受的，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和大多数人利益与愿望的维度。经过思考，本人认为用促进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这样一个标准出发，对毛泽东进行评价是最为合适的。

 

众所周知，中国1840年以来所遭遇的“数千年之未有”的空前变局，就是被拉进了全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这一进程一旦开始就无法逃避，现代化也就成为中国一百多年念兹在兹的核心任务，也是绝大多数中国人除了极少数极端保守主义者外都认同的核心价值。是促进还是阻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可以成为评价历史人物的相对客观标准。

 

但是现代化本身也需要加以定义和细化。弗朗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指出，现代化的政治秩序，其要件包括科层制国家政权、法制和负责政府三位一体；金观涛的《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视野更广，将现代性归结为民族国家、个人权利、工具理性三位一体。考虑到对历史人物评价的特点，本人结合上述二者及尹保云教授等的相关成果，将对毛泽东的评价标准分为六个维度：1、科层制国家政权的确立；2、法制保护下的个人权利或自由；3、负责政府或民主；4、工具理性促进下的物质进步；5、对民族利益的维护；6、个人魅力。每一项标准都是20分，总分120分。

 

1、毛泽东建立科层制国家政权或“民族国家”的功绩。这基本是官方捧毛拿出手的唯一论据，其他如消灭剥削、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支援世界革命等等毛在世时他自己最为在意的功劳基本都被屏蔽不论了。如胡锡进微博说“毛泽东犯过一些错误，但我相信，只要中国不分裂成七八块，大中国还存在，对毛的否定就走不了太远。因为毛所建立的国家高度独立自主，中央政权的有效性，还有把国家带进核俱乐部等，为之后的中国改革开放提供了可以坚实踩上去的肩膀。一些人骂毛泽东骂过头时，舆论自然会反弹。躺着的毛泽东有这个力量。”对此，我回复“国家主义的胡锡进终究是见国不见人呀”。

 

不可否认，对于现代化而言民族国家或者科层制国家政权有其不可或缺的基础意义，否则其他现代化工程都将无所依附，这一点在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中说得很清楚。在现代，那些没有民族国家基本框架的阿富汗、索马里及其他很多第三世界国家都在现代化进程中遇到很大阻碍。但是，毛泽东对于中国科层制国家政权到底有多大的贡献，却必须认真分析。事实是，中国是世界上科层制国家政权最早建立的国家，可以上溯到秦代。这一点是中国在现代化各因素中遥遥领先的一项。毛泽东自己承认，“百代皆行秦政法”，并自诩马克思加秦始皇，可见他也承认自己对历史的继承性。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改朝换代本来就是中国历史的常态，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经过互相吞并，最有力者一统天下，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几千年的老路，并不是毛泽东的什么发明。就此而言，毛的历史地位并不超过各朝各代开国帝王。有论者说是毛泽东统一了四分五裂的中国，这句话有很强的误导性。因为中国统一的基础很大程度上是蒋介石打下的。自清朝灭亡后，虽然中国内部军阀割据，但对外仍然保持了统一主权国家的外壳。经过蒋介石的纵横捭阖，在1945年抗战胜利时，不仅排除了日本这一中国的最大外患，而且收服了中国的大多数军阀。当时国民党和共产党同是对方的最大政敌，一方战胜另一方都能够实现国家的最终统一，这是不用怀疑的必然结果。黄仁宇认为，蒋创造了中国政权的上层结构，毛打下了中国政权的下层基础，这有一定的道理，因国民党对基层的控制确实不如共产党。然而过犹不及，共产党的彻底控制造成了国家吞噬社会的可怕局面，成为后来很多灾难的基础。

 

因此，由于中国具有科层制国家的悠久传统，以及国民党所打下的基础，毛泽东对于中国科层制国家政权或“民族国家”的功绩只能算一半，打10分。

 

2、法制保护下的个人权利或自由。毛时代，很明显，没有法制，也没有个人权利或自由。不仅没有政治自由，而且没有经济自由乃至个人生活的自由。这一项，打0分。

 

3、负责政府或民主。也很明显，毛时代没有任何民主可言。毛时代的中国是个层层任命、层层效忠的党国体制，社会上不允许出现任何不受党控制的组织，党内不许出现任何与党魁不一致的派别，一切官僚都是任命的，也不存在任何公开、竞争和秘密投票选举出来的民意代表，所谓代表来自于“酝酿协商”，只能发挥橡皮图章和鼓掌拉拉队的角色。毛在文革前期作为冲击“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手段，鼓吹过一段时间“巴黎公社原则”，结果上海的造反派信以为真，真的想搞“公社”时，立即被毛否定。他的理由是“党往哪里摆”？最后搞出来的革命委员会换汤不换药，只不过是换了一批文革新贵代替“走资派”而已。对毛而言，民意并不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建国之初毛就指出“农民是要自由的，我们要社会主义。”如果民意和自己的主张不符，办法不是改变主张，而是“教育民众”。当然，这种“教育”是以枪杆子为后盾的，你不能不听。这一项，也打0分。

 

4、工具理性促进下的物质进步。工具理性是通过实践的途径确认工具（手段）的有用性，从而追求事物的最大功效，为人的某种功利的实现服务。以工具理性促进下的物质进步，主要体现在经济的发达、物质的繁荣、生活水平的提高、科学技术的先进、武力的强大等等。毛泽东并不是不知道或不追求物质进步，但是毛时代恰恰是一个“政治挂帅”的时代。和他的同僚刘邓周陈等相比较，毛是最少工具理性的一个人，这也导致毛在促进中国物质进步方面常常扮演开倒车的角色。毛时代的物质进步基本集中在50年代的苏联援助时期及60年代“调整整顿”时期，以及在文革后期引进西方技术的个别项目上。但是这些努力却反复受到毛发动的政治运动“大跃进”、“文革”及“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的阻碍。其结果是，到毛逝世时，中国是个毫无疑问经济上失败的国家：所谓的“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掩盖不了其技术落后、效率低下、缺乏自生能力的事实；中国80%的人口仍然是农民，说明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基本上是原地踏步的；人民生活困苦，国家经济成就不但远不如日本及亚洲四小龙，且不如东南亚的泰国、马来西亚、印尼，在共产阵营中也是垫底的，不但不如苏东国家，甚至不如朝鲜的金日成。更可悲的是，中国人民付出了比所得成绩大得多的代价，仅大跃进就造成3000万人以上的非正常死亡，迎来的却是“大跃退”，相当多农民的生活赶不上所谓“解放前”。这样的事实不可不察。

 

至于被反复提及的“两弹一星”等成就，并非什么不世之功。朝鲜的面积、人口远少于中国，也搞出了两弹一星，其他搞出两弹一星的还包括以色列、南非、巴基斯坦等穷国、小国，而且他们还没有付出饿死人的代价。如果搞出两弹一星就算伟人，那世界上的伟人就太多太廉价了。

考虑到毛时代多少还是有点物质进步，这一项我打5分。

5、对民族利益的维护。作为一个国家领导人，维护民族利益是应有之义。当前的官媒也将这一点作为最大卖点，而将毛自己最为得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伟大导师”等现在已不时髦的称呼隐匿掉，企图吸引民族主义者的好感。去年反日游行，不少人举着毛像，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虽然在抗日战争中，国民党军击毙了37万日军，八路军新四军仅击毙5万日军，国民党才是抗日主力。

 

在对日问题上，毛是以“感谢”日本侵略、优待日本战犯、放弃日本赔偿、遗忘南京大屠杀等所作所为出名的。他在对外关系上的最大作为是先反美、再反苏。然而这“两反”都是不必要的，代价惨重。1950年毛悍然加入朝鲜战争，牺牲几十万保下了金家小朝廷，其实并不是什么“保家卫国”，当时也没有多少高层人士真的相信美国要以朝鲜为跳板侵略中国。这是为了交好苏联交的投名状、也是作为斯大林指派中国负责指挥“亚洲共运”所要承担的世界革命义务。其代价是和西方长期交恶并饱受孤立，其收益是苏联给予的经济援助。

 

如果说，反美在当时尚算是得失兼有的话，和苏联闹翻就更加是无谓的胡闹了。赫鲁晓夫是二战后对华最友好的一位苏联领导人，给了中国很多斯大林不愿意给的东西，并提醒中国避免重犯苏联曾经的错误。然而有心争夺国际共运领袖的毛并不领情，反而挑起了一场和苏联的意识形态争端，一手摧毁了中苏关系。其结果是受到了美苏两面夹击，使大跃进的灾难雪上加霜。

 

如果说在大的方面，毛泽东把握得并不好的话，那么在具体事务上，毛对于民族利益的维护也是很不得力的。公正的说，毛的所作所为，很多地方没有超越蒋介石的成果，蒋介石拿不到的领土，毛泽东也拿不到甚至进一步后退。蒋介石承认了外蒙古独立，毛泽东也承认了。在抗美援朝后，中国反而进一步将长白山天池一半和鸭绿江江中岛屿让给了援助对象。藏南的9万平方公里领土是在“解放后”失去的，当时毛泽东的大军正在朝鲜半岛打得如火如荼，1962年的反击作战也没有能够收回。对缅甸的领土要求毛也做了很多让步。南沙、西沙本来是抗战后国民政府就收复的，却在鼎革之际被人鲸吞蚕食，虽然西沙在1974年收复，南沙仍然无解。同样的，两岸当局对钓鱼岛问题也是长期不闻不问。

其他，诸如在国内饿死人之际不顾人民死活的大量援外等等，就不一一细数了。

 

毛时代，唯一的亮点是在最后缓和了与美国的关系，为日后的改革开放提供了条件。考虑到这一点，对于毛时代对民族利益的维护这一项打5分。

 

在这里说句题外话，毛泽东实际是社会主义阵营分崩离析的最大推手。如果没有他对苏联的刻骨仇恨到最后联美反苏的“外交大革命”，恐怕苏联阵营能够生存更长的时间，这一点是今天很多同时怀念苏联和毛时代的“左派”们所无暇讨论的。

 

6、个人魅力。作为政治人物，除了其功业外，个人魅力也是评价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毛泽东的个人魅力在剥去其宣传油彩之后才能看得清楚。很明显，毛泽东对和他接近的人是危险的。毛泽东的接班人和长期战友刘少奇死于非命，他打天下的两员大将：彭德怀和林彪也死于非命，他的“大警卫员”罗瑞卿整残废了，为他和江青的婚姻辩护的贺龙也死于非命。倒是相对距离较远的徐向前等人得以善终，这一点很耐人寻味。

 

毛的秘书的下场也不太好（当然是男秘书）：田家英自杀、陈伯达被打成“政治骗子”，胡乔木靠边站，其他如叶子龙、江华、周小舟等也先后被整。毛的家庭生活也很可悲：三个儿子一个死在朝鲜，一个脑子有病，还有个儿子找不到了；三个老婆都没有好的结局。

毛泽东发动的政治运动整人无数，很多受害者对他不会有好的评价，如文学家聂绀弩这样评价毛：“谎话说尽，坏事做绝，恶贯满盈，断子绝孙，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众叛亲离，等到一切真相被揭开，还要遗臭万年。”

 

林彪作为对毛了解最深的亲信，私下里这样评价毛：“他自我崇拜，自我迷信，崇拜自己，功为己，过为人。”“他先为你捏造一个‘你的’意见，然后他来驳你的意见。并无，而捏——老东（指毛泽东）的惯用手法，今后当注意他这一手。”

 

林彪集团所撰写的《571工程纪要》评价毛：“他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而是一个行孔孟之道，借马列主义之皮、执秦始皇之法的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这可算是中共内部人士对毛近距离观察所得的结论。

 

今天，我们更知道，在毛泽东当权时期，各地为他建了60多座“行宫”，相当部分是毛专用的，外人不得染指。（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39972213/？type=like）其中武汉梅岭壹号、湖南韶山滴水洞等行宫的修建恰是在大饥荒时期，且耗资不菲。

 

毛所发动的各种政治运动，其动机或见仁见智，但到最后，政坛上一圈又一圈清洗过，屹立不倒的却是他老婆江青（及其亲信）和侄儿毛远新，不能不让人产生家天下的怀疑。

 

毛在身前积累起巨额稿费，且大额支出用于私人生活，其具体数额因材料限制仍待考。

 

毛泽东据说提倡群众路线、实事求是，但他自从1958年到徐水点了一把大跃进的火之后，就再未深入农村、厂矿、基层群众，而靠着看文件开会发指示来了解下情治理国家。

 

毛泽东号称简朴的生活，其实靠着各类“特供”维持着，他衣服打补丁的钱比衣服本身还贵，这是一种并不廉价的“简朴生活”。

所有这些，使我们看到一个与宣传大相径庭的毛泽东。因此，对于他的个人魅力，我打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