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5周年纪念——女学生周丛 (《爱尔镇书生》节选18)

作者:曹旭云

 

 

 

1、

女学生周丛小个子,相貌清丽。细看时,嘴角左上沿一颗米粒唇痣比较显眼。该女生并不是那种出挑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穿着灰暗,总是一袭浆洗旧了的蓝布衫。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

高二下半学期从布置的几篇课外作文当中,偶尔发现她文中竟引用《二十四品》中的词句,而且生动准确。显出一些和别的女生不同来,竟有些婀娜气质。让我表扬过两次后,她便磨磨蹭蹭地来敲我宿舍的房门,或借书或请教。一回在门口,竟险些趔趄。

勤了,敲门进来,只点头笑笑,也不多话。任你读书也罢、改作业也罢,她只摆摆手,那意思是您别管我、您做您的事儿。便隔着两张桌子像学生又像朋友一样在对面悄悄坐下来。扭过身、随意地翻翻她背后柜子里的书,或从敞开着的窗户看着窗外师生们匆匆走动的身影。

有一回初夏,她侧脸看窗单臂支颐的样子特别好看,透着妩媚。我一警觉,便对这份稍显暧昧举动背后的含义提出质疑,却被她否认。情感的话题遂未被碰触。只各自胡乱点评了一两句窗外的风景和人物便散了。是否是她那份过于敏感的自尊,容不得可能遭遇来自一个比她更目空一切的老师的否认?不得而知。但这位已被深度禁锢男子的更加深度敏感与自卑的灵魂又岂是她所知晓的?

这一回周丛走后,空荡的小屋似乎多了一份妖娆气息。这位没有出息的老师竟和着这气息做了一场春梦。

总之一句话。依照我的理解,虽然女学生来男老师宿舍这件事儿和其他地方一样,貌似敏感、不寻常。但她那四五次的敲门,明摆着就是对周遭这陋规表示的蔑视,似乎是专门前来践踏的。就同那司空主簿对朝堂的不屑。

“你胆子挺大啊。”

“没有没有,曹老师。您不了解我。”周丛一下子羞红了脸,咯咯笑着埋下头去,将额头顶在桌沿。接着,缓缓抬起脸,撩去脸颊上的乱发。还是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我胆子是最小的。我妈也总这么说我。还责怪我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家都害怕呢。” 

那年暑假过后,被正式通知已发配爱尔镇。来二中打包行李时,被惊魂未定的同事、麻友裹挟到梅水欢家的步步高饭馆,为我饯行。正开席,周丛竟意外地出现在饭馆门口。席间她虽一言不发,也没有粘一滴酒,却一直陪坐末席。直至我歪歪斜斜被扶上为我送行的手扶拖拉机,打着鼾声、嘟嘟嘟嘟卷起尘埃一路西去。

于当时,我虽未觉查异常。但在为一位落魄同事送行的老师们的酒宴现场,突然出现个女学生,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都多了一份蒙尘的沧桑与苦涩。

 

 

2、

离开县城、蒙难爱尔镇后,印象中只见过一次周丛。

那是一个薄暮。在三里林场附近街,正拟去三弟处投宿。见一人孤零零走路,手上拎一只保温铁碗。是周丛!

原来她是给住院的母亲送饭归来。立在残冬的风里,是那低垂的脑袋和冰冷的眼神。只简单询问了我几句爱尔镇的情况,并无深谈就作了告别。这是让仓皇之人看上去,首次感觉世上竟然还有比自己更加仓皇的单薄身影。由是,成为黑暗时期彼此生活的见证人。

之后零星有过几次通信,都是一些简单的问候。在我看来,都是一些寻常的、礼节性的。便再没了消息。

周丛没有报考大学。学校都替她惋惜,依照她的成绩,班主任推算考个二本、甚至一本都是没有问题的。原因是她父亲和一个年轻女子私奔、离她和母亲而去,她只好辍学回家照看生病的母亲。那一年,她17岁。是我离开二中的半年之后。

单亲身世对她影响颇大。最初传说班上的班长在追求她。班长在就读天津南开时,她们有过热烈的两地书。班长后来在深圳发迹,互相便断了音讯。后来据说她嫁给九江化工厂的一名宣传干事,生了娃。男娃。再后来据说对寺院生出迷恋,开始谢却浮华、进出寂门。近处的小孤山、远处的灵隐寺都留下她游历、慕访的足迹。

大约是在2004年前后,那天我正开车行驶在史家胡同的林荫道上。突然接到一个自湖口打来的陌生电话,是周丛!一张口,我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听声音似很快活。但快活中又似有一种调侃和失意。言语间照旧没有什么逻辑关联。起初还听得模糊,阿爸阿爸的,后来才知道她已放弃佛教、皈依了基督教。通话时间不长,但她将自己的状况讲得清清楚楚:

像是报应。丈夫下岗后就跑去了南边,杳无音讯。早离婚了,自己十年前就没有工作,一直打零工。现在在九江一家洗足店上班,400块钱左右一个月。完全是为了供儿子上学才干这份粗活的。儿子14岁,正读高中。她讲着讲着忽然问一句:“曹老师,您那里招不招人?要不,我去您工厂打工去?”

我像个暴发户似的,哪里有心思听取这些生活琐碎。先是不经意,嘴里习惯性打着哈哈。后觉得她有些认真时,又觉得不很现实,就拒绝了。其实,在我内心盘算最多的是企业做得并不像外边传说中的那么好。怕熟人过来露了怯,在老家反而没了面子,也怕让人家因此失望。

 

 

3、

约莫那次通话的两年之后,突然间收到家乡好几位学生或用电话、或用短信、或用书信等各种方式传递过来的消息:“能否支持一把?”、“能否为周丛、为周丛家人奉献一份爱心?”

传到我这里的消息都比较模糊含混。起初并未在意,后来类似的内容多了,便警觉起来。仔细一问,原来周丛死了。据说是自坠而死,死因不明。大致是在送儿子上大学后,孩子18岁,已成年。而自己已尽了全力。最终看破红尘,散手人寰。

但于我,惊异悲痛过后,总感觉识她不透。也难怪,虽前后近20年的交往,但我与周丛一次也没有深谈过,一切都只是浮光掠影。也不能确认她的死,与她给我的那通电话有没有关联。那次,她那是在求救吗?

周丛个性敏感、高傲,又不合时宜,几乎是万人不入目。如果那是一次求救,则原来的那个周丛并没有变。如果这个判断是真的,那对于一个女人,该是多么深澈的失望。

 

 

4、

又过了半年。2007年春节,大年30晚上。喧闹的歌舞声中,嘀嘀两声,是周丛高二时的同桌闺蜜周少娜给我拜年。几句短信祝福后,她又提到周丛。这一次,让我陷入哀伤:

周丛自离开学校,一直默默无闻。一辈子似乎没有任何欢乐和喜悦的日子。连走路,几乎总低着个头。……她结过两次婚,却一次恋爱也没谈过。她总说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在二中。曹老师,你知道啵?对周丛一生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您听说过吗?

“我不知道”我如实说。

“对周丛影响最大的三个人依次是,第二名,班长邹先亮;第三名,周丛妈妈;而第一名,曹老师,您要知道,那就是您!”

听到这里,我眼里忽然噙满泪水。

少娜接着说:周丛胆子小,你是知道的。同时,她还很沉默。但是,你别看周丛沉默。其实,很爱唱歌。最爱唱的歌是《情义无价》。一个人时才嘤嘤地唱起。还爱打听您的事儿。任何人、任何时候,只要是有关您的事儿,她总是竖起耳朵,偷偷地听。无论是您在屏峰、在海南、还是在北京。象关心周妈妈的病一样。“一回还跟我吹牛,说您的一点一滴,她都知道呢。”但是曹老师,说真的,她说得最多的还是二中时候的您。

说完,少娜发给我一封周丛去世的头天发给她的一封无头无脑的短信,应该是周丛的遗言:“我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我。我应该属于这个世界,属于大自然吧?”

“连死时,都不敢确定。曹老师,这才是每次想起周丛我最难过的。”周少娜含泪打出这句话。

袅娜情怀一生遭遇到的是粗鲁的回应。确实可怜了这位姑娘。随后,少娜发来最后一句话。象是评语:情深不寿。

至此,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个生命读懂另一个生命的条件,原来竟如此苛刻。想到这里,我将电视里正播放的陶喆与蔡依林演唱的《今天你要嫁给我》调成静音。一边下意识地从手机里翻出歌曲《情义无价》来。悠扬的乐声响起,是那动情的歌唱:

“有谁知道情义无价?能够付出不怕代价。任凭爱在心头挣扎,几番风雨几次牵挂。走在你身后,矛盾在心头,狂热的心逐渐冷落。什么时候能才等到你的温柔,而你已主宰了我的梦。从未失去,也不曾让我拥有,我爱你、爱你却难以开口。只好偷偷地走在你身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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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站刊登日期: 2024-05-20 06:17: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