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國魏瑪，雨霧零濛。時已深秋，綠色仍濃。徜徉於密林山溪之間，四周一片蔥蘢，驀然想起屠格涅夫——俄羅斯知識分子燃燒著熱望和激情的痛苦心魂。他遠離故土，漂泊西歐，魂系那片黑土，堅執自由理念。

        今年是這位俄羅斯偉大作家誕生兩百週年（1818-1883）。中國作家應當格外懷念他。他對二十世紀中國現代文學有重大、深刻、持久的思想和藝術影響。百年來，中國讀者熱烈地閱讀他的作品，感受著他的心靈的痛苦、情感的燃燒、愛情的感傷、靈魂的詠嘆。沒有任何一位外國作家象屠格涅夫這樣以審美方式如此豐厚地哺育著中國幾代作家的情感成長、思想成熟和文學發展。

        二十世紀五四新文化時代，中國文學處於從古典走向現代、從古文走向白話文這一重大歷史轉折時期。中國人的思想、文化和心靈面向整個世界全面開放。上百位歐美、俄國作家作品春潮般湧入中國。其中，屠格涅夫作品譯本最多、發行最廣，對中國作家的影響力最大、最深。諸如魯迅、郁達夫、郭沫若、田漢、王統照、瞿秋白、巴金、沈從文、麗尼、艾蕪、陸蠡、孫犁、王西彥、瑪拉沁夫等兩代作家，皆深刻受到屠格涅夫作品影響，包括思想、主題、人物、文體、藝術技巧乃至美學風格（參見拙著《屠格涅夫與中國——二十世紀中外文學關係研究》，一九八八年上海學林出版社）。

二

        俄國三大小說家，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最先馳名歐美的是屠格涅夫。他的作品具有敏銳的現實性、靈動的心理性、濃厚的倫理性、熱烈的理想性，使幾代中國作家為之痴迷。他的文字具有抒情詩般的藝術魅力，令幾代中國作家為之傾倒。

        人的尊嚴、社會解放的使命、新文學的創建，這三大任務是五四中國青年作家面臨的嚴峻的現實課題和迫切的社會需要。屠格涅夫六部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煙》《處女地》，深刻表現十九世紀俄國知識分子為拯救沙皇專制下的俄羅斯民族而付出的巨大努力及其經歷的痛苦精神歷程。他們經歷熱情、挫折、失望、絕望，耗盡青春，不敵專制的冷酷和愚民的嘲弄。

        這系列小說煥發五四中國兩代作家在爭取人的尊嚴、實現社會自由、創立新小說體裁這三重現實使命中的生命熱情，啟迪他們的思想，激發他們的情感，為他們的文學創作樹立了優秀樣板。

        屠格涅夫作品以俄國優秀知識分子為主人公，表現他們的人格思想、道義信念、社會責任心，與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意識、道義信念、社會責任感強烈共鳴，與中國傳統儒家的人格思想、道義理念、社會責任亦高度共鳴。這是屠格涅夫對中國作家產生重大影響的最深刻原因。

三

        屠格涅夫作品之深刻動人，突出表現在對兩種人物的藝術刻畫：知識分子心靈性格、俄國女性形象。他筆下的知識分子極其豐富的心靈和感情世界，愛情慾望與道德意識的衝突，表現得最動人，例如羅亭、拉夫列茨基（《貴族之家》）。他創造了俄羅斯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多餘人”形象。他們是十九世紀中期俄羅斯一代知識分子形象。他們心地善良、熱心改革、渴望解救人民苦難，但是他們的一切努力皆以失敗告終。他們被社會打擊、排斥，無法發揮知識的社會作用。專制製造愚昧和野蠻，它們仇恨智慧和文明。沙皇制度造成社會冷酷和心靈痛苦。他們受沙皇勢力迫害，也被愚昧民眾嘲弄。他們無處容身，感到自己多餘。這些作品至今依然令人感同身受。

        他筆下的俄羅斯女性亮麗形象，表現得最迷人，例如《貴族之家》中的麗莎，《煙》中的泰雅娜。她們性格內向、舉止優雅、意志堅強，她們忠於愛情、獻身事業、勇往直前，有非凡的心靈美質和文化氣質。她們深深愛著那些思想卓越、積極有為、投身改造社會大業的勇敢男性。她們直面失敗和死亡而絕不回頭。她們的心靈性格閃射出東方式的永恆的道德魅力和耀眼的人格魅力。

        這些優秀的男女知識分子構成的纏綿哀婉、難解難分的心靈性格互補關係和審美對照，是屠格涅夫對中國讀者產生心靈征服力的重要原因。

四

        屠格涅夫是藝術構思精妙、敘述技巧卓越的最偉大的俄羅斯語言藝術家。他的作品，主題深刻，體裁多樣，情思豐富，場景動人，語言精美、富於生動感官性和雕塑感。他創作態度嚴肅，下筆精審，他的每一篇文字都是精品，使人開卷入迷，不由自主墜入他創造的語言情境中。

        熱烈的理想和心靈的悲哀，積極的奮鬥和一連串失敗，社會改革事業與美妙愛情交織，悲哀嘆息的男性與義無反顧的女性鮮明對照，父與子兩代人的思想衝突，人民的愚昧和苦難，俄羅斯大地的優美和心靈的憂傷，這一切都在屠格涅夫沉靜的筆下得到動人的表達。

        這種精神內容的崇高性、深刻性、豐富性，是屠格涅夫作品的靈魂。輔以純淨的語言、精妙的敘述，優美的抒情風格，百年來征服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靈。

        從一九一五年屠格涅夫四篇散文詩（劉半農譯）進入中國以來，他的散文集《獵人筆記》、《散文詩》、六部長篇小說、劇本以及《阿霞》《初戀》《春潮》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都被引入中國讀書界。特別是《獵人筆記》和《散文詩》，以短小的篇幅，詩意的語言，委婉的敘述，高度體現他的文學語言的精緻和美學風格的優美。

        他的作品以情感深沉、心理豐富、敘述獨特、語言清麗而獨步俄羅斯文壇。百年來三代中國讀者和作家，迷戀於他的作品，吸吮他的靈魂美質，澆灌心靈中愛的清泉，激發人生的熱情、勇氣和崇高感。這種精神美質和美學優質，使他的作品對中國讀者產生不可抵禦的心靈魅力。

五

        屠格涅夫作品在中國根深葉茂。他的生命在中國三代讀者心中鬱鬱蔥蔥。中國作家心靈中活躍著他的精魂，流動著他的血液，閃射著他的智慧和美的光輝。崇高的靈魂，偉大的人格，精美的藝術，是人類心靈的最珍貴遺產。

        讓這篇紀念文字，飛到那片廣闊的原野和山林，告慰那顆熱情、敏銳、豐富、偉大的心靈：你活在中國人民的生命中。

2018年12月24日聖誕夜，多倫多飄雪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