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晓禽走后，摩罗来了。他离开了三汊港中学，也是义无反顾放弃了一切，大步踏上海岛的。

摩罗的到来，给我带来了新的活力。

九曲桥上我们做了长时间的交谈。随后他去走访几家约好的聘用单位，数日后在认真评估我的生存状况及谋生道路之后，觉得和我一起以数字游戏立住脚跟，是目前最切实际的途径。两人在九曲桥摆开地图，开始研究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我以为海南除白沙以外的县城都有过探访和交锋。这种营生不宜重复，岛上局域狭窄，难有大的发展空间，要想有更大的业务发展，必须开阔视野、打破格局。拓展出一条更远更宽的大路来。那就是：挺进广州！

挺进广州的目标确定下来后，要研究的就是路线图。初步计划从海安出发，经徐闻、遂溪、化州、高州、茂名、阳江、恩平、江门、佛山，最后抵达广州。并订立两大原则：一、到达广州时间大约四、五个月；二、鉴于大城市管理严格，原则上以县城及大型集镇为主，主攻城乡结合部的闹市区。那里人流量大、鱼龙混杂且大多是治安盲区，管理薄弱。途经湛江、茂名、佛山等中型城市时，只作中转、不开辟战场。行动顶格控制在区县一级单元。往下不往上，且不能恋战，免横生枝节。

出发日期选择在八月中旬，计划在广州庆祝圣诞。秀英码头吃过午饭，象征性以茶代酒，我们就挥师出发。开始了挺进广州的北伐征程。

摩罗长我几岁，又是师兄，在文坛已小有名气。一年多来，我们频频交手，在精神层面唇枪舌剑。几十个回合下来，我感觉他触角比我深且广，已经牢牢占据自由、人文甚至道德高地。心里便生出一份敬重。但是，此行是我较熟悉的领域，他只是附和随行而已。我自觉以师傅自居，有一份照顾好他的责任，便无形中时时处处以他的方便为方便。譬如吃饭，我尽量依照他的口味；住店，我尽量依照他的习惯和标准。至于费用，我尽量照顾到他的经济状况。摆摊时，我猫好地段，先让他下手。就像小时垂钓一样，我蓄好鱼窝，看看风水不错，场子也好，闹出点动静后，就将地方腾给他，自己则另辟战场。

摩罗头脑聪明，一学就会。几场下来，他就能够独立作战了。

从徐闻开始，我们每日早餐后分手出门，晚上见面。有时中途遇上，一起吃个午饭，二人完全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几天下来，虽无大的收获，也无大的状况。就像大战前在热身。

海南原本隶属广东，与广东通风同俗，对数字游戏的认知和欢迎程度不相上下。每处一两天，打完仗就撤。原计划每处呆的时间要长一些，只是广东这边经常遭遇查夜，弄得鸡飞狗跳，心中不宁。只好像贼似的往北“逃窜”，只想迅速找到经济发达些、民风开放些的地方，流畅痛快地叨上几口，第一时间把生活费和运动费给挣出来。

我们原计划到达高州的时间在半个月之后，结果一周左右就来到这个盛产桐茶和桂圆的地方。

坐长途汽车颠簸一路，约莫晚上十点我们抵达县城。二人胡乱找了家旅馆，匆匆洗漱，在一间大通铺里分头住下。希望踏实睡上一觉，明日好摆摊赚钱。

“查房、查房、查房！”刚躺下，先是一阵剧烈的狗吠和嘈杂声，随着一阵凉风飙起，扛枪荷弹的警察破门而入。

房间刹时布满一阵寒气，一张张床铺旁边，畏缩站立着十几个睡眼惺忪、只穿裤衩的赤身男人。当查到我时，我早已将数字游戏的一套行头塞进床褥底下。刺眼的手电筒光在面部长久照射辨认后，一一核对身份。接着搜遍随身包裹也没有发现可疑物什，便算搜查过关。

摩罗在慌乱之中被查出全套行当。当5呀10呀一堆黑乎乎纽扣从操作图例的A2纸包哗啦啦被抖落出来时，一个长满胡茬的中年警察厉声喝问：“这是什么？”

“数字游戏。”摩罗穿着裤衩双手护档、瘦弱的身子哆嗦着说。我当时想，这哪里有半点大作家的威仪呢？     

                                     数字游戏  周传荣摄            

“什么数字游戏，分明是赌具！”中年警察愤怒地将图例撕扯粉碎，抛掷在摩罗赤裸的身上。又哗啦啦将纽扣从褂兜里掏出，一把一把往窗外掷去，一颗不剩。纽扣有些被掷出窗外，有些碰见窗棂弹了回来，滑溜溜滚进床底、散落一地。随即恶狠狠地教训道：“再发现就扭送劳改，关你个一年半载。叫你去赌！”

这个警察大手一挥，哗啦啦大队人马撤离得干干净净，“扭送劳教”的声音却在耳际长久萦回。

摩罗本就有些神经衰弱，这一夜便再也没有睡去。翌日一早，他就提出要返回海口：“这样的场景我不能再经历第二次，太恐怖了。折磨人的心灵是一方面，还折寿。一阵一阵使人阴囊紧缩。”

我没有阻拦。就此蔫巴巴返回海口，又回到了九曲桥。

挺进广州计划自此泡汤。这一次的挫折是严峻的，造成的创伤也是沉痛的。心目中，“广州、广州，”这声音一直萦绕耳际，也一直在心中回响。广州是老牌的商业城市，市场经济发达成熟。比邻深圳，与港澳已连成一片，其市场开放及创新的龙头地位当时无人企及。设想中是一路考察民俗，一路增加收入。一旦有了积蓄，在广州再深入了解市场，寻找机会自主创业。假如一切如愿，就不会蜷缩海口，说不定会出现不一样的人生局面。

此行羽铩而归，归根结底是没有充分预估社会形势。对数字游戏有些盲目，未给予正确的定位。原本它压根儿就不能量产。因而并没有出现预期的岁末“会师广州、饮马珠江”的豪迈情形。为此，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深引为憾。

2、

约莫四个月时间，神隐后的摩罗不知道通过谁、用了什么手段结识了湖口县体委主任，承包下了县体育招待所。便在这爿小空间里一边谋生、一边写作、一边谈恋爱。俨然做起了菜园子张青的买卖。我居家既久，便急着去看看，一同商量商量出路。

体招在湖口县城的中部偏西，沿江而建。北面穿过操场大小的空地可鸟瞰鄱阳湖口，湖水在此汇入滚滚长江。江浑湖清，直到下游约十几公里处才彻底交融汇合。沿江东西两侧树木森然处，分别是上下石钟山，故此得名双钟镇。西石钟山，也叫上石钟山，一片莽山，尚未尽开发；东石钟山，又名下石钟山，山势陡峭，临江而立，高耸百尺。

人们口中的石钟山，指的就是这下石钟山。一度是湘军长江大营总部，彭玉麟经年驻扎。雪帅驻扎期间，调兵遣将之余，画梅对弈，与九江的林启荣形成对峙。山上虬枝乱舞、古木碑牌林立，沿袭一派古色古香气象。该山尤以苏东坡《石钟山记》闻名，让这座大禹治水时就曾为初民们遮风挡雨的辛酸遗迹享誉古今。

瞥一眼眼前被誉为江湖锁钥的石钟山，乱石被树木掩映着，一片葱郁。可面对这玲珑尤物，我本能地产生一种厌恶。起因是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节，还是在爱尔镇中学时，信手读到乡先贤徐奠磐编撰的《石钟山诗选》。可不知何故，选诗自有宋以降，吟咏者虽众，却口不离苏。就像是没有他苏东坡就没有这石钟山似的。徐先生就职于国民政府，曾任陈布雷副官，文桥耆宿，相互间偶有唱和。一位温厚长者，但究竟是一位旧式儒生。

石钟山成名早于苏氏逾万万年，由是一唱，其本来面目荡然无存。一元立意、倒颠是非至此极矣。如同眼前这滚滚长江，渺渺浩浩，奔涌不止。承载的原本应该是农人的耕耙、渔人的帆网、恋人的爱情和诗人的歌唱，是大自然慷慨的馈赠和欢喜的情怀。可真实世界里，这江水承载的更多的是苦难和死亡。想想朱陈、洪曾、毛蒋三战，仅此几役，此一湖岬，陈尸就数以千万计。一切都在山脚下这块并不开阔的水面展开。可怜景致旖旎，却数度断水尸横。喊杀之声虽去，犹声声在耳。尤其1949年建政后，几十年下来，河豚绝迹、河水浑浊、河床枯萎、泥沙俱下，鱼虾也早已不见了踪影。流域区人民冤情深重，民不聊生。究竟什么才是这一切悲哀的根源呢？无人去追根溯源、更无学术敢去问问究竟。斜风细雨中，滔滔江水已变成滚滚浊流。街面却依然是舞回金莲步，调啭玉堂春。什么像都没有发生，什么像都没有真实的过往。

有感于斯，当时也信口胡诌一首，名曰《也题石钟山》：奴本一座山，强我做石钟。敲之不能响，假以脚边洪。淑女挽我臂，男人拧我容。骗了才子泪，成却将爷功。新欢频好语，拥罢戏霓虹。趁心如意后，践我羡庐峰。千般蹂与躏，怪奴太纤浓。恨不重抖擞，一复旧峥嵘。

体招门头窄长，玻璃板内一盏昏暗灯泡映照出模糊的“体育招待所”字样。圆形体育馆阶梯状观台的下部被砌出一间间的单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被改造成招待所。因为顶部呈阶梯型斜坡，所以内部每一间房间的屋顶也都是呈斜坡状。加上属椭圆形建筑，每间房子都是外阔内窄的椭圆格局。里边住久了，头就有点发晕，故此生意一直不好。弧墙的窗外荒草漫墙，荒废和落败已经许久。

摩罗接手经营时，虽说整体有二三十间小房子，但是真正用得上的估计就是靠门口的七八间，后边的十几间不是潮湿阴暗就是缺床少椅，且墙面斑驳污损，住不进去人。再往深处走，是黑咕隆咚的四壁，地面都是积水。而且霉味涌出，逼人却步。我住了那么久，内里也没有完全探明过究竟。

那时县城西侧的鄱阳湖大桥还没有建起来。从鄱阳、景德镇到九江、南昌一线都要靠轮渡过江。自宋元以降，渡江过河都是由此上船登岸。千年沿习，周围自然就汇聚了许多依靠轮渡为生的各式个体小商贩。卖个烟酒糕点、玉米甘蔗、茶蛋水果什么的。从早到晚，吆喝声此起彼伏。这间躲在角落、不起眼的招待所主要就是承接码头上因拥挤或因风雨不能过渡而滞留下来的客人。

“两块钱一个晚上的房价，算一算，能住三五个客人一天就能保本。要是住上七八个，就能赚钱了。碰上风雪阻隔，那可不得了，二三十间床铺都得住满。”这是体招转让时前任老板描述的情形。可是印象中，摩罗几个月下来，就没碰上一次这样的好光景。

那时二姐刚离婚，被男人抛弃。拖儿拽女没有着落，经我介绍，就被摩罗请来做营业员。是体招唯一的工作人员。所谓的营业员，除了铺铺床、扫扫地，主要任务就是天黑到路边截留那些过不了江的外地人。有时能揽回一个两个，但更多时候是空手而去、空手而归。真要过夜的人，有时也能自己摸索着找上门来。

因为这些，我也就在这间招待所的里层找到一间空房子，自己找床被褥免费住了下来。这是心香苑后期的枯冬，老家和老人一起呆久了，就过来消磨时间。读点东西、写点东西、想点东西。说到底就是挨日子，想挨到开春。

摩罗离开海口已经几个月，虽有这么一爿店，却也行似浪迹。但他在全国赚起的名声，使野苇读书社的老人们，如八珍、晓禽、宋林、久宁等就像围在他身边的小跟班。有时务实，帮他带上几个散客，提供点工作上的便利、解决点生活上的困难。有时务虚，团团围坐，讨论走马灯式的文化现象，讨论枯燥深幽的哲学命题。或为争论黛玉、妙玉谁更性感而不欢而散，或为论证歌德、朱德谁更牛逼又面红耳赤。摩罗是明星，自然是圈子里当之无愧的调停人。

摩罗练气功，气功在床上进行。床是为接待女友黑蒙子专程自九江采购来的弹性极好的席梦思。练功时全身赤条条，仅在裆部胡乱捂条毛巾。练到功夫上身时，伴随着念念有词的快速唱诵，气息由腹囊开始，双唇双腿、全身自上而下，带动床体轮回剧烈颤动。那动静山摇地动，甚至出神入化。然后是一声断喝后息功，动静戛然而止。如老僧入定，竟许久没有息动。据说这番功课在和诗人海子以及严鑫、李洪志等几位同道师友互通体会后，骤然有了精进。他过去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和幽闭症，一个人不敢呆在封闭空间，盗汗盗梦搅得整晚整晚不能入睡。经此修炼，症状全部消失。故此有些痴迷。

半年左右时间，体招就关了张。

3、

后模糊听说摩罗考取王晓明的研究生，追随吴洪森就读华东师大文学院。随后出版两部随笔性文学作品《耻辱者手记》和《自由的歌谣》。遽成文坛黑马。

我阅读到《耻辱者手记》手稿，是在相隔10年后。

那时，摩罗刚调到北京印刷学院任教，尚未成书。时间是1999年。在他还很简易的宿舍，像87年深秋初访三汊港中学一样，住了三天三夜。辞藻铺成，文气流动。在三天三夜的阅读里，感觉到的是又一次的精神华旅及灵魂颤栗。

我和摩罗的交往止步于2000年，估计是我和家兄一同拜晤时有两个细节出了状况。其一，那顿午饭名义上是他请客，结果我提前去结了帐。在我虽属美意，在他估计被曲解为一种经济上的俯视。其二，更恶劣的是我有午休毛病，又生性大大咧咧。以为老朋友之间重要的是思想交流而不必拘束世俗小节。餐后回到他家，为了保持自己精力旺盛，好在接下的时间里更彻底充分地进行灵魂互动。打声招呼后，我遂将他和家兄撂一旁，兀自钻到他的新婚床褥里呼呼睡了一场午觉。结果睡完这一觉，二人之间的友谊便结束了。

原以为故人之间的交往，不妨伴随一些单纯率真，以为是交心。可是我忘记人家的身份已经变了。估计在这位已经有了相当影响力的作家眼里，此举着实粗鲁不堪，没有与之相匹的美感与荣誉。再联络时，已联系不上了。想必人家把你的电话给屏蔽了。

又过去十几年，再见到摩罗是一次意外。

当时我们都住在望京，但已素无来往。一天清晨，我照例在北小河的树林里运动，见前面弓着背急促运动的一位有些秃顶的干瘦中年人，模样有点熟悉。便趋步上前，果然是摩罗。原来他就住在小河的北边，每天也在这片北小河树林子里转悠。只是他运动的时间是在晚上，而我是早上，故此错开。昨晚因为小孩生病搅乱了作息，故此晨补。他朝北指了指自己住的楼房说：“有空去坐坐。”我朝南指了指我住的楼房说：“有空去坐坐。”

虽彼此这么一说，却都没有当真，互相之间已陌如路人，都只是客气客气。

再次接触到摩罗，是一次无聊时从百度上信手一搜，想看看这些老朋友的近况。结果弹出摩罗在《乌有之乡》的讲座视频。《乌有之乡》是一个著名的左派网站，一个自由追求者何以在这里设坛授课？疑问及好奇迫使我将视频看完。吓我一跳的是这小子已经蜕变成一个极端的毛左和极端的民族狂热分子。而且罔顾事实，满嘴胡说八道。接着对他的情况在网上作了大量追踪，这一次又是连着三天三夜。使我惊愕不已的是他已经成为当今红粉的精神领袖。说的话、写的文章，已经完全脱离当初的自由意志和思想理念。而且一年一年，越陷越深。最疯狂的是一本关于薄熙来政变的册子里，长长的一串内阁成员中，摩罗被赫然钦定为未来的文化部部长。

一个被钱理群誉为“鲁迅逝世半个世纪之后的唯一传人”，今日所作所为竟在为专制恶行洗地，甚至在作学术背书。我不敢相信这一切出自他的真心。心惊肉跳地想，这一切难道是为金钱所困？

随着他昔日挚友一个个弃他而去，及至一次与另一位故人面晤时才知道，这一切全是所谓为了那嗷嗷待哺的幼儿要送去美国受教育的用度所致。但依我对摩罗的了解，志向断不在此。出现头脑中最多的就是余杰与他割袍断义时撂下的一句话：“摩罗，将灵魂一旦出卖给了魔鬼，你将用什么赎回？”

不过有时又心上一哀。你说，一个底层打拼攀爬出来的颇有才华的读书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这不光是个人的悲哀，也是这个社会的悲哀。尤其是作为昔日挚友，死去的岂止独独是这个人自己的灵魂，俨然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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